姜九生这种极度糟糕的执拗倒真是烦到了陈步长和常凭亦,不过他们自行想通后日子也就依然过得顺畅,还是原来那么回事,就像陈步长所说,适不适应是一方面,接不接受是另一方面,两者并不相冲,只是看你自己怎么理解。姜九生的固执有时候真的显得老派,也没有人能劝动,常凭亦现在是坦然接受了。
这天陈步长不在,安霄把中饭送去别院,姜九生坐在木椅上看糖醋鱼被端上桌,还有三四盘暖菜,厨娘有心餐餐放上一壶汤,安霄放妥后就离开了,姜九生刚抽筷子就听见有人从外面走来,步声很轻踩得安稳,姜九生知道不是陈步长,除去他能大踏步直接进来的不是赵少礼就是这个自那天板着脸离开后有半个多月未曾见的常凭亦。
这次看来和颜悦色许多,半个多月前的事情显然全然不记得的样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穿着他惯有的黑色皮衣笑面盈盈地迈着步子迎来,姜九生抬眸刮一眼常凭亦两手间,难得空手而来,姜九生松一口气,印象中常凭亦仿佛每回都带东西来,他还想着怎么还礼。姜九生是不喜欢收礼的人,就算是有求于他的人礼品也都让他们自己带回,以至于后来人们连样子都懒得做了,皆空手来求助,这叫什么,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徒生负担,姜九生也不仅仅因为这一点,有些东西骨子里生好,需要的东西他自己会找,不需要的东西别人强塞的,只是给他添堵。
“好久没见,你是闻到糖醋鱼的味道了?这么掐点,咳咳咳。”姜九生近来咳嗽反复,身子愈发降温的快,只是他从不放在心上,看见常凭亦依旧面露悦色说笑。
常凭亦故意错开饭点来的,没想到姜九生今天饭点推迟,还是不凑巧地撞上了,“我可没有来蹭饭的意思,是你今天吃晚了。”常凭亦倒不是急着解释,只是让姜九生放宽心安然吃饭先。
“今天不忙?”
“有人委托,打算过去了解情况,正好从你府前过,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要吃点吗?”
难得姜九生开口约饭,常凭亦还是拒绝了,这肚子撑住就是撑住,实在装不下,“不了。”
“什么事?”姜九生丝毫不顾忌常凭亦的存在,拿筷子剔开鱼肚膛,浓稠的酱汁从里面翻出来浸上另一面。
“你之前托我的事情我答应了。”
姜九生也不惊鄂,莞尔一笑,嘴里撅着鱼肉单“嗯”一声。
“姜九生,如果你不觉得这是种忌讳,非要执意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但我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构思,你就好好等着吧。”这时间多长,常凭亦不敢想,如若真的是由他决定,他倒是希望他成为兔毛大伯的时候还是没能做出来,而且姜九生也不急着催他,反而劝他不要急慢慢来。
“耳顺之年还是朝枚之年?”姜九生放下筷子,一改病态模样,在常凭亦面前活跃不少,可是常凭亦还没来得及反应,姜九生又拿起他的老派一套说辞,“耋老鲐背,齿牙动摇,近地远天,下入黄泉。”九十岁在姜九生眼里不过是个数字,人活到九十多怕是无聊致死,再不然就是活得太透,难过压抑致死。
“我发现你这人真是越活越没劲,口气越来越讽,什么好的都不想!”常凭亦直接当面指出,他也不惧姜九生,姜九生要真是“蛇头”就好了,冲他一顿脾气,整天口是心非,暗地里想好得不得了也就罢!可偏偏这个外号早就在他们来往初次就被他从脑海里抹去了,姜九生压根不会如他所愿。
姜九生莞尔一笑,“都说恶有恶报,你说我会不会活得年数越大,性子越怪?”
常凭亦白他一眼,怀疑这甜的吃多了真的降智商,“你这恶人可真招跳蚤!混迹这么久,头次看见恶人身上对跳蚤的吸引力这么强的。”姜九生是恶人,那来找他的小跳蚤真是冥顽不灵,“以前有貔貅,明明传说之中是个触犯天条被玉帝责重罚的丑兽,后来却被人们尊称为辟邪、天禄,招财进宝的瑞兽,若世界上当真有貔貅,最先跑的一定是最信奉仰慕貔貅的人。”世人的眼睛自被虚无荒诞蒙蔽住后再也没找回过。
姜九生的可悲,即使他吃斋信佛也无人会亲近,甚至佛庙的法师可能以为他只是求财路,收下他的香火钱为日后扩庙用。
“你说这光风霁月的日子什么时候来?”常凭亦突然想到。
“等阴雨晦冥过去之后。”
常凭亦看一眼姜九生,废话。他拿起姜九生递给他的酒杯小酌一口尝尝,发现这野菜浸的酒也不赖,完全不输好些洋酒,难怪姜九生对酒精感冒,看来养生祛寒是一说,好吃是另一说。
“上回你没说明白,这次我特意问问你,你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姜九生甚至没有考虑再三、踌躇片刻,脱口而出,“没有,全部你来拿捏就好。”
“行,既然你话放这,那你一定不会介意我随时随地来观察了解你吧?这订做的东西要想有......”常凭亦还没说完就被姜九生的一句言简意骇的“不介意”把到嘴边上的话都打发回肚子里了。
姜九生是真的不介意,常凭亦已经算是了解他的人,这了解多一分多十分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就过来跟你说声,任务我接了,那我也不在这多耽搁,先走了。”常凭亦确实交代完他的话就步履匆匆地往下一家赶。
姜九生还没意识到,就刚才跟常凭亦讲几句话的间隙,只动了一筷子的鱼,汤汁酱已经快要凝起,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果然天气要转凉,今年仿佛冷得比以往厉害,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等下人泡好茶端来时人双双不见,只留下木桌上的餐盘碗筷,剩下很多,下人想起厨娘托他的事,要他看看如若姜九生还是没吃多少,就帮忙问问是不是厨娘她做得不够好吃,还是姜九生另有其他想吃?下人挠挠头,敢情这事还是等陈管事回来再托陈管事的口问吧,他是真的做不来,生爷连面都瞧不上,不过这样最好,这主子在跟没在一样,在生爷手底下做事也没外人想来那么惊恐万状,甚至异常轻松,他现在单端端生爷的餐盘就可以,这日子真好敷衍!
姜九生并非嫌弃厨娘的厨艺,他清楚厨娘的性子,以为厨娘也当清楚他的胃口,这几日降温快败了胃口,是真的饱眼福饱不了口舌之福,他也是最近才发觉吃任何东西都是食之无味,方才的糖醋鱼酱汁黏稠特感受得到,可吃到口里并不如眼前所见的醇香浓郁,仿佛舌头罢了工,不给他姜九生工作了。
“厨娘说你最近都不大吃,想问问是不是她煮的不好?”陈步长刚从码头回来,进厨房偷吃,立马就被厨娘逮去托他问情况,还没等下人开口,厨娘已经按耐不住先行拜托陈步长去问个明白,也好让她早早有个心理准备。
“最近天湿没什么胃口,让厨娘不用理会我,就按往日的做。”姜九生没提食之无味的事情,怕陈步长小题大做。
“那您也得多吃点,不然这瘦弱身子经不住寒风,这在往下可就十二月里,大雪、冬至接踵而来,您可得把自己身体守住。”
“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我的身体我清楚,你尽管处理好码头上的事,有重要的事要跟我报备的吗?”
“没有,风平浪静。”
“你也管码头这么长时间了,海平面上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风浪小只是一时的。”
“是的生爷,我会注意的。”
姜九生忽然放下手里的笔,抬眸看向陈步长,那眼神陈步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眼神,果不其然,良久姜九生忽然慢悠悠开口道,“你去酒窖帮我灌个小半杯柿子酒来,算时间是改尝个味道了。”
陈步长心里深知,姜九生心里烦闷就想来点酒精,可不能无所顾忌喝个痛快,只能变着法子每天尝点,陈步长倒也默认了,生爷想喝自然给倒。
陈步长快去快回,真的只灌了小半杯,香味迅速弥漫到空气中,陈步长伸长鼻子仔细嗅嗅,当真香得不得了,怕是生爷有一杯就会有第二杯第三杯,惦念在心里也是一种折磨,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想怪常凭亦,平日对姜九生的身体照顾有加,可偏偏这回还直接给他指明这柿子白兰地的存在,这不是存心想让生爷喝酒么,常凭亦怎么考量的?
“生爷,酒给您,您自己说的小半杯,不给再添了。”陈步长双手将酒递上,姜九生满心喜悦地正要伸手接过,就听见陈步长冷不丁冒出这句,姜九生接酒的瞬间蹙起眉头微拧。
“常凭亦接了我的委托。”姜九生小尝一口,只觉喉管里后知后觉一阵辣劲,嘴里尽是芳香。
“那是好事,生爷这回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吧?”
“我挺好奇,他怎么就忽然接了?看上回他的面色应是打死都不接的。”姜九生嘴里念叨,时不时瞥两眼一旁的陈步长。
陈步长知道瞒不住,姜九生的心思别枉猜,这是他这么多年跟着的经验,陈步长的直觉告诉他,姜九生肯定清楚常凭亦的转变八九不离十和自己有关,索性也不否认,“我是去找他说过一些话,不过还是常馆主自己的悟性高,明白得快!”
“下回不需要你去提醒他,我能等他自己想明白再来找我。”
姜九生忽然猛咳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咽进气管,可是没有,只是喉管突然做痒,他一时难忍,一咳便停不下来,直至额角出汗,仿佛咽道里的东西都被咳干净了,再开口已是哑了嗓子。
陈步长在旁也束手无策,每次这种情形他都只能在旁看着或是递上药丸帮姜九生暂缓,可西药见效快,产生抗体更快,之前吃的一剂挺准的药也因为长期服用产生不了大作用,最后只好放弃继续服用西药,改回中药调理身体,良久陈步长轻声道,“生爷,好点了吗?”
“把酒杯收走吧,看来今天是无福消受。”这句话草草十五字听来几乎是被摩挲出来的,犹如蚌壳里的珍珠不停被蚌肉摩挲着,音调压到极致,完全哑了。
姜九生真真切切感觉到身体的衰退,敛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