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这边来遛弯的呀,东西都给我搬利索点,小生爷的货要给我小心点端着。”龙二哑着声喊了一嗓子。码头的事最近什么都干不成,船出不了仓,雾浓些晚点都摸不着家门。停工几日后码头上就来了这么艘货船,破絮其外,偏偏船上装的东西姜九生尤其重视,龙二亲自找的亲家兄弟挑担,从此有了上面这一句喊话。
龙二赶着头瞧人,远见着有个黑点估摸在雾中,等近一瞧可瞧清了,有一青年男子在旁撑把伞,是陈步长陈大管事,伞下的也不是别人,就是这长胜码头现任的主儿——姜九生。
“都叫他们手轻点了吗?”姜九生拉了一下肩头的的钴色外衣,辰砂领襟,胸前秀一簇参差错落的缃色延杏黄至姜黄过渡到密合乳白的向日葵,穿在姜九生身上一点儿不阴气。
“都说过了,小生爷。”龙二站的离伞有些距离,怕的是靠伞下的人近了,自己身上不干净的东西扰上了小生爷,那可要命。
“带我去仓库点点货吧,再晚些天要凉了。”姜九生看着龙二,后一句小声地像自言自语。
姜九生自顾自转头走开,龙二也自觉跟上,眼前这个男人,他闭嘴不言来得稳妥。
雾天里空气总归比平时来得湿,船舱里湿气太重,几堆子的木箱子又是发着腐木的熏味,姜九生才靠近舱口就停住脚步,他蹙起眉头面色有些暗淡,陈步长在旁见他咳嗽,赶忙递上一个小瓷瓶,龙二也不敢贸贸然上前,毕竟这可不是他能搭话的主儿。
姜九生像是缓过来了,开口道,“你去点点。”龙二也犯糊,这小生爷是在跟谁说话?但这语气轻得像是梦呓。
闻声陈步长将伞收起,快步走进船舱,姜九生站在原地好一会,转身看向湖面,声色漠然,龙二瞧了一眼姜九生,便识相地跟在陈步长后面进了船舱。
雾色趋散,江上波光粼粼,海面的湛蓝和一口吞没边际线的天蓝,姜九生像望着船锚出神,神色飘忽不定,身后陈步长悄无声息地走近,姜九生迟迟未开口,片刻后发出低沉的声音,“确认了?”
“每箱都开过了,全部是次品,不残,二成品,是您要的标准。”陈步长回答得恭敬。
“最近做事手脚越来越快了,有长进。另外还有件事,这批货都交由邵越经手,把消息放出去。”姜九生开口,又伸手拉紧了肩头钴色的披衣。
“全权?”陈步长有一丝犹豫。
“对,全权交由他。”
“好的。”
“溢城最近雾多了,该凉了。”姜九生说得轻巧,但在陈步长听来却另有意味。他从小跟在生爷身边,生爷的习性他也摸透七八成,只是这生爷在想什么,他还真没参透过。
“生爷,不急着回府吗?”陈步长见姜九生迟迟未移步,将心中所惑说了出来。
“不急,江心洲这老家伙最近在干什么?”姜九生淡淡地开口,语气轻如浮尘,似不经意提起。
“我们的人盯得紧,没什么大活动,听说新进了一只外夷鹦鹉,整天在家逗鸟喝茶,也没见什么人出入得频。”陈步长回答得肯定,这是刚传来的情报,他派去的人已经盯了他两周,确实没动静,不知道算不算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们去他那坐坐。”姜九生笑笑,当真是去做客的模样。
溢城多产枇杷,当地叫栌枝,插边的栌枝倒也遍地是,这溢城最好的栌枝可就是江心洲庭院里种的那棵,生的栌枝一个个澄黄黄的,这江心洲祖上不是溢城人,先祖下溢城就靠做这栌枝买卖发的户,到江心洲这辈就定居在溢城了,他在城中开了个栌枝铺,名声极大,倒也有个响当当的外号,人称“栌枝夷祖”。
姜九生跟他生意来往频繁,江心洲的栌枝都从他码头上过,这老家伙什么德行,九生再清楚不过,他江心洲要耍花样,还必须是他奉陪。
姜九生示意陈步长把伞收了,先一步跨进了江家,正让姜九生撞上江心洲捧笼逗鸟,很是快活模样,院里也比往日生机多了,新栽了几株海棠,正堂江心洲见到来人立马放下鸟笼迎了上去,语气里满是惊讶之意,“呦,小生爷,真是稀客啊,我刚还跟我这鸟说要不要去登门拜访您,您就自个儿来了,我这刚弄到的大红袍,泡给您尝尝?下回、下回我一定亲自送上门。”
“好啊,看来我是有口福了,您邀请当然要留下来尝尝。”姜九生笑笑,随意地坐在檀木椅上,陈步长绕到他身后站着,一身不吭,姜九生把外衣脱下递给他,露出米白色丝绸缎上衣。
“你去到我书房把桌上的大红盒子给我拿来,再提壶烫水来。”江心洲随即吩咐下人去办,自己呆在原地思虑片刻,转身回到正堂,见到姜九生,立马换上笑脸,“听我手下说,小生爷最近挺忙活,码头都亲自去了。”
“江爷说话比我风趣,我还真是闲人一个。”
“小生爷这叫闲中自会生财,秒呐,这招我可得多学学。”
“江爷看来是学习的初有成效啊,这屋里的暖炉也开得这么早。”
“这不是家里要添丁了么,怕冷。”江心洲说得直接,放他身上也算老来得子。
“步长,江爷气盛依旧啊是不是?”姜九生忽然侧身问陈步长。
“是。”陈步长愣了一下,知道姜九生不是真的在问他,应付一声给江心洲听。
“小生爷忙八成是有新的买卖了,赚的大的可要叫上我啊。”江心洲大笑。
姜九生低头搓搓手,看向对面桌上的盆景,听到江心洲这句,也不急着应答。
“买卖倒是有一个,江爷可以听个耳熟,这买卖可不比栌枝啊,至于大不大,还得您自己看。”姜九生掸掸衣裳,抬眼间眸里全是笑意。
“嚄,说来听听。”江心洲倒是表现得饶有兴趣。
“我听闻陵南有战,这一仗敌方是湖塘,这湖塘官兵素质极高,陵南免不了吃哑巴亏,湖塘地广天阔,陵南小城,二城紧邻,湖塘两日之内必围困陵南,陵南定急缺货资,而陵南封边,左靠慕海,四周无辅城,海运必需时日,溢城在下,必定求助于溢城。”姜九生说得平缓,竟无一丝波澜。
“小生爷这是要发战争财啊,这怕是行不通的,我知道小生爷您这进的枪子比我的栌枝还翻倍多,但您怕是不知道,陵南早就有求于溢城,军队批不过,火药买卖最近都是忌讳事。”江心洲用手点点木桌,听来仿佛说笑般。
说话间下人端着一红盒和一壶烫水上来,江心洲接过放在正案上,“小生爷啊,您还是年轻,您再好好想想,这事呀举足轻重,得从长计议。”江心洲从红盒里掏出瓷瓶,掂掂量,沏上烫水,亲手端给姜九生。
姜九生双手接过,“嗯,还是江爷消息灵,如此我的东西不好脱手啊。”随即端起茶杯微咪一口,热气腾腾地往上升,“江爷的珍品味道果真不差。就是天要夜了,我就不打扰江爷孤芳自赏,姜某告辞了。”姜九生披上外衣,刚走出两步手上端茶的热气就尽数褪去,和身上一样又是冰凉凉的。“让人先回去把暖炉生起来吧。”这话低到极点了,陈步长差点没听清。
“小生爷,明个我往您府上送个十斤的栌枝,捡新鲜的。”江心洲起身,不多做挽留,朝姜九生的背影喊去。
“有劳了。”姜九生应声,不多做停留径直朝门外走去。
“您不坐车?”陈步长打开车门却见姜九生仍站定不动,没有要上车的意思,只好开口问道。
“走走吧,这身体总靠暖壶暖着也不好。”姜九生说得漫不经心,不过看来心情尚佳。
“生爷,您在试他?”陈步长吩咐其他人先走,留下两三个和自己跟在姜九生后面,刚刚的对话他听得清楚,生爷做事缜密,他跟生爷久了,单是言行也看得出端倪。
“我让你做的事做好了吗”姜九生不答反问,眸里韵味道不明,似流光在淌。
“都安排妥了。生爷,您居然主动跟江心洲提枪支的事,他背地的走私,可没少抢您的生意,您做明面上的枪支买卖,他居然背地里给你放一枪,这种人,您不用善待。”陈步长一向不过问姜九生的决定,但这次他觉得生爷对江心洲这老东西太好了,替生爷不值。
“他暗度陈仓,我就明修栈桥。”姜九生神色依旧淡漠,双眸似深海礁底,幽深得竟让人发颤。
姜家如今人丁萧条,即使是溢城的大家,名声不过旺在姜九生一人,姜家大夫人生完姜九生不到两年就与世长辞,姜家老爷前年刚过世,姜九生也就是前年才接手的姜家,也就这两年,溢城翻了个天,姜九生撑起一整个溢城商派,姜家商业势力的触角也遍布整个溢城,包括四周众多城市圈,姜九生的长胜码头也几乎垄断海外市场,特别是军火,也因此姜九生一直做明面上的军火买卖,也就没人敢向军火这一块豪猪肉动刀,以前假使有过现在估计也被捆绑触手了,姜九生的专制放在国外也就跟希特勒的独裁一拼,要不然溢城的人怎么又多骂他一份?
“明天邵越若是找我,你就说我身体抱恙,不见人,先晾他两天。”姜九生慢慢趟到了门口,十月的寒风原来也不禁吹了,他打了个寒颤,对陈步长吩咐道。
“生爷,这消息都放了,您又不理他了?”陈步长没听明白,讪讪开口。
“给他点时间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