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奴婢把您要的画册给您放这儿了。”小荷放下手里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画册。
跟在小荷后面走进来的鹿悠努力的想要踮起脚尖,尽量轻的不发出声音,莫黎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民间的或是正规书局拓印的画册,堆得满满当当,在其中埋头苦看的,正是莫黎。
“小溪,怎么突然爱看画册了?”
鹿悠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
莫黎从画册中抬起头:“义姐来啦。”
悠悠坐到椅子上,依旧是托着下巴看着莫黎,莫黎放下手里的画册,说出了自己本就想好要说的话:“我看了你昨日带给我的画册,猛然间觉得热泪盈眶,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的感觉。”
悠悠:“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莫黎摇头:“没有,但我觉得若是多看一些,或许能想起来什么,不论是画册还是画像,都想看看。”
悠悠不疑有他:“那我再给你找些来!衡哥的书库里有许多画册,我家也有。”
莫黎:“若是能看些画像就更好了,义姐你有自己的画像吗?”
说起这个,鹿悠骄傲的扬了扬鼻子:“当然有啦,自我一岁生辰起,父亲每年都会请画师为我留下一张画像,我一直好好的保存着,我拿来给你看看?”
莫黎笑着点了点头:“方便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鹿悠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转头就让松茸去取,莫黎刚要低下头,就听见悠悠开口道:“瞧我这个脑子,光看我的有什么稀罕,应当把这盛国内的名人都拿来给小溪看,说不定就有你认识的,就能想起什么了!”
莫黎有点跟不上鹿悠的节奏,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是就随她去了。
松茸走后没多大一会儿,鹿悠说到:“再过半月就是星河宴,星河宴后便是我生辰,画师又要来为我作画,小溪你不如同我一起啊?”
莫黎还没彻底消化鹿悠的举动,这姑娘又给了她个烫手的山芋。
星河宴是个抛头露面的日子,她本就没打算参加的,现在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来探查自己的人也出现了,此时不跑难道是觉得被发现身份很刺激吗。
此时话到嘴边,莫黎却有些张不开嘴。
鹿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有些傻乎乎的,王府里的下人都不怕她,年长些的都当她是女儿一样爱护,从没有介意别人是什么身份,怀着身孕本是身骄肉贵的时候,却能拉着自己跑到外边的集市上去买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给自己玩,怕自己关在屋子里闷,顺手就推着自己去散步,同理心很强,没有因为自己被吓到就埋怨别人,反而更担心别人会不会受伤、害怕。
哪怕是已经半夜三更了,也要来看一眼自己是否安全才能放下心,拍着自己的手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从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开始,鹿悠几乎无处不在,她看起来傻傻的,但照顾人却是无微不至的,她看得出自己不愿露出面容,没有问缘由就送来了面帘,还在衡郡王那边替自己掩饰,她每日都来找自己‘玩’,什么都好玩,花园里的蝴蝶好玩,长了小花苞的青苔好玩,自己偶然间捏住的蚂蚱也好玩。一点都没有王妃娘娘的架子
自己就是因为眷恋这份缱绻,才迟迟没有动身。
况且,不论怎么说,这对夫妇都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不告而别未免太薄情。
可正因为如此,自己更不能留下来,自己这身份就是个大麻烦,若是被人发现后患无穷,自己不想破坏她原本可以平静安宁的一生。
鬼知道莫黎这些日子都做了多少次天人交战,一边叫嚣着再拖两日,一边嘶吼着要抽刀断水。
可悠悠提出的这个看似无心而偶然的建议,无异于惊雷入水,淋的她从头凉到了脚。
她绝不能留下任何形式的画像。
鹿悠还在描绘着要穿什么样的绣裙、带什么样的珠钗,莫黎茫然地看着鹿悠一张一合的嘴巴,愣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悠悠姐。”
莫黎终于还是开了口,打断了悠悠,似乎正说到当天要点一枚什么样的眉心。
“怎、怎么了,你…不喜欢桃花印、那咱们换……”
莫黎深吸了一大口气,在心里拼命的给自己鼓劲。
叶茜、云谏、藤莫黎、鹿溪,叫什么都好,你可以的!不过是说一句话而已,千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莫黎抿了抿嘴:“悠悠姐,这几日我想了一下……”
悠悠皱了皱眉:“小溪,你不舒服吗,旧伤复发了?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应该要叫郎中来瞧瞧的吧。”
“不。”莫黎连忙开口:“我、有话要和你说。”
悠悠放下了手里刚拿起来的茶,眨了眨眼睛:“你说,我听着呢。”
莫黎:“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鹿悠:“那很好啊,你这几日都可以不用轮椅自由的走动……”
莫黎的眼睛一直不敢直视着鹿悠,那双眼睛太诚切,不掺杂任何的算计和城府,她在那双眼睛面前,时时感到无地自容。
嘴上吞吞吐吐,眼睛也没闲着,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指甲,一会儿盯着手边凉了的茶杯。
“我在这儿也叨扰了好几个月,是时候……该离开了吧。”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
鹿悠失望的垂下手,语气也显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哒哒的。
“可你之前还答允,会做我未出生孩子的姨娘…”
见莫黎没有马上说话,鹿悠又赶紧说:“况且你还没有见到过星河宴的盛况、还未曾和我留下一张画像…我还没带你去晖阳楼看月色秉烛夜谈,咱们还没一起……不是还有那么多事可以做吗。”
说这些本来是试图留下鹿溪的,可说着说着,心头莫名的涌上了一股委屈,自从前几日鹿溪隐隐约约提起要离开的事情,自己就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之中,今日本以为可以打岔过去,可还是说着说着给自己说出了眼泪。
莫黎也很愧疚,她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报答鹿悠和穆衡,两人不缺钱财,不缺名利,夫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可谓是春风得意的完美人生。
她所拥有的所有东西,第一次在她想付出的时候显得一文不值。
离开他们,才是自己能做的最好的回报。
莫黎没有再动摇,目光逐渐冰冷坚毅了下来,抬起头对上鹿悠泪眼汪汪的双眸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说我又不是要去西天,总有再见面的日子。”
鹿悠使劲地摇着头:“不会有了,你不会回来了吧。”
莫黎叹了口气:“我想找回记忆,出去走走或许有些帮助,我还会给你写信呀。”
鹿悠继续努力的挽留:“我以为我可以照顾你的,我们已经义结金兰了不是吗,你是我义妹,就如同我亲妹妹一样,等你身体再好一些,我们可以一起去踏春,去游园,我会帮你找回记忆,衡哥的医术是南桓最好的,他一定能医好你,我还会给你寻一门好的亲事,那人必得真心爱你我才肯的,我们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莫黎沉默了一小会儿,悠悠的话字字都扎在自己心上,甚至产生了一种‘如果我真的失忆了该有多好’的想法,或许那样自己真的就留在这个地方了。
不,不能动摇。
此时自己在翎国民心之中建立了极大的威信,多少的荣耀和宠爱都是自己的死换来的,死就要死得透彻,若被翎国那边发现自己还好好的活着,甚至还安安稳稳地住在南桓的郡王府,诗扶歌便会被扣上欺君的帽子,水莹姐和小劫也会遭殃,鹿悠和穆衡更会因为窝藏自己被牵连。不知道有多少的人会因此遭祸,引起两国的不睦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穆国或是什么地方的小人加以挑拨,后果就会轻而易举地变得不堪设想。
自己生死事小,无端牵连这些人,那可就罪孽深重了。
“悠悠姐,回去好好睡一觉,你怀着身子,可不能哭。”
莫黎走过去,扶着鹿悠站起来,鹿悠一吸一吸鼻子,很努力地想把刚刚不争气的眼泪吸回去,却把莫黎逗得有些发笑。
“好啦,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了,明天早上醒来,我还是在的。”莫黎安慰道。
鹿悠扯了扯莫黎的衣袖:“那些画册,你还看吗。”
莫黎眨了眨眼,努力的表示自己很想看的点了点头。
“当然看,非常想看哦。”
鹿悠憋着嘴,不肯再说话,取画册回来的松茸把画册递给小奈,就看见了自家娘娘的哭包形象,先使用眼神询问了莫黎一遍,莫黎稳稳地接住了这个眼神,松茸只好扶着鹿悠,朝自己屋子里走去。
走到院门口,鹿悠转身瞅着莫黎,看上去有些气,但还是说:“晚上的软炸虾糕和佛跳墙都很好吃,你身体不好,多吃点。”
说完委屈巴巴的转过了头,不再看莫黎的脸,由松茸搀扶着,慢悠悠的走远了。
越走越是难受,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可吓坏了什么都没听到的松茸,看着像是被欺负了,但却让欺负她的人多吃点好吃的,自家娘娘这又是怎么了?
“娘娘,郡王今儿早回来了,您昨儿个不还说,好久没和郡王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晚膳了吗,今儿郡王就特意早回来陪您来了,您这是怎么了,哭的奴婢心疼,快别哭了啊。”
这话一出,鹿悠更有点绷不住,但她又觉得已经是做娘的人,一直哭哭啼啼的怪丢人的,于是抹了把眼泪。
看见站在门口迎她的穆衡之后,鹿悠松开了松茸的手,直接跑向穆衡,一下子扑在了他怀里。
“衡哥……呜”
眼看着自己家小姑娘哭了,穆衡立刻皱起了眉,声线都压低了几分:“谁?”
小跑跟过来的松茸尴尬的咧了咧嘴。
“回郡王,奴婢该死,娘娘还没和奴婢说。”
说完又轻轻拍了拍鹿悠的后背:“娘娘快别哭了,奴婢扶您回去吧,黎小少爷还在这儿呢。”
鹿悠猛地抬起头,看见了更为尴尬的黎潇,眼泪一下子就有点挂不住了,脸腾地红了,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啊!
黎潇虽然脸色有些尴尬,但还是善解人意的摆了摆手:“请别在意我…我是棵树。”
本来是给许久未见的嫂嫂请安,顺便送点东西来,没想到见到这…温馨的一幕,自己真的是……太碍事了。
穆衡却没这么放松,他显得更可怕了。
孕中妇人最忌心思郁结,对生产不利,他还想和他的悠悠白首不相离呢,是谁敢给他惹悠悠不开心。
“和我说说,怎么了。”
穆衡抬起手,轻轻的擦去悠悠脸上的泪痕。
鹿悠看了看黎潇,又看了看松茸,直接破罐子破摔的把头闷在了穆衡怀里。
“小溪她,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