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莫黎坐在桌前,面帘垂在脸下,面前是悠悠给自己找的画册,说是历年的星河宴上,画师留下来的一些描画。
莫黎随手翻了几页,看得出画师技艺不错,描绘的也算是活灵活现,厚厚的一本,页脚标明了年份,看得出一整本画册并非出自同一人手,画风各有迥异,描绘的侧重点也不同,有白衣纵马的风流少年,也有诗情画意的才女佳人,还有欢庆盛世的欢热气氛,画师的偏心都画在了画里,莫黎看得津津有味。
这几日感觉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莫黎觉得郡王府始终不是什么合适的久居之地,但若是不告而别,又容易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已经在腹中准备好了临别借口的草稿。
若说自己恢复了记忆,那不免要暴露身份,或是编造身份,这都不太妥,但若是说自己为了寻找记忆去游历,倒是很容易就被接受了,然后再一走了之,几年后寄一封信回来,就说找到了亲人,再送些珠宝珍品感谢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恩,不就皆大欢喜了。
莫黎满意的笑了笑,指尖划过下一页纸,对着一副色彩丰富的全景画皱了皱眉。
台上的一位二八少女毫无形象的咧着嘴巴,满意地举着自己的彩头,朝台下的观众挥手,台下的人也纷纷为她喝彩,有鼓掌的、有欢呼的、还有捂着嘴巴看起来激动无比的,少女的目光对着台下的一处投去,那人却被光影遮住看不清面容,整个全景被画师描绘得栩栩如生,莫黎仿佛能看见少女眼中的星光。
莫黎的指腹划过画纸上少女的脸,眼泪毫无征兆的滴到了画纸上,嘴巴张了张,却像是哑了一样没说出声来,这是大约三十几年前的留册,约莫画师不是已经作古就是土埋半截了,纸质是上好的硬纸,墨也是不易晕染开的定盘墨,莫黎小心翼翼地擦去纸上的眼泪,专注的吹了吹,画纸上的人们神色飞扬,莫黎却看的肝肠寸断。
那是她娘亲。
莫黎把手放在画上,仿佛要透过这幅画,回到这幅画所定格的那个刹那,母亲对着台下挥手,那是父亲吗,为什么画师不把脸画的清晰一些,为什么那天的阳光那么刺眼。
莫黎轻轻地笑出了声,咧开了嘴。
原来她当年,也来过这片土地啊。
自己怎么会忘呢,自己明明记得的,自己应该记得的。
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娘亲还抱着自己,来南桓见过与母亲师出同门、义结金兰的司徒姨娘,她还给过自己一种硬邦邦的糖吃。
莫黎放下手中的画册,就觉得头顶上隐约觉出一些不对劲,莫黎不敢轻举妄动,故作镇定地继续翻着画册。
再往下翻,还是那一场星河宴,记录了一些其他的参与者,无不是风采飞扬的,画册很厚,每一年都会有些人在星河宴上大出风头,许多画师都会把他们心中最重要最喜爱的时刻定格下来,不知道是何人把这些画搜罗起来,订在了一起,凑成了一本书。
不知何时落在屋顶上的两人踌躇着该不该掀开一片瓦,怕惊扰到屋中的人,钟离风远远的透过纸窗,看见了模糊的人影却看不清脸,但可以确定的是,人影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碍事的面帘。
钟离风倒是不急,即便是时时刻刻都戴着面帘,总不能连睡觉都带着,那多碍事,所以自己只要耐心的等待,总会看到她取下面帘的样子。
莫黎屏息凝神了片刻,终于确定自己屋顶上的的确确是站了两个人,有人来刺探这不奇怪,自己那日在宴会上公然出面,又成日成日的带着面帘,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也是自己决定尽快离开的原因之一。
看到母亲被记录下来的画面,唤醒了些沉睡多年的记忆后,莫黎倒是有些犹豫了,时隔数年,自己应不应该去探访一下故人再离开呢……
但这还不是最紧迫的,眼下火烧眉毛的是,屋顶上的人摆明了在等自己入睡,没有人会带着面帘睡觉,自己也不可能一夜不睡,所以必须要想个合情合理但又不暴露自己的办法。
莫黎想了一小会儿,困意渐渐涌上来,莫黎打了个哈欠,目光渐渐有些迷离,可头脑还是清醒的,直接出去发现对方自然是不妥的,以对方的轻功来看,‘鹿溪’是绝对不应该察觉到任何异样的。
若是硬带着面帘入睡呢?
那也不妥,自己若真的没把人赶走便睡着了,面帘很有可能自己掉落,也有可能被人放了迷魂香,神不知鬼不觉的掀开面帘。
若是假装趴在桌子上睡着呢?
同样,自己不确认人真的走了之前,这条太冒险。
莫黎的脑子还在飞快地转着,桌上的烛火刚好烧完,莫黎起身推开门,对门口守着的小奈打了声招呼。
“姑娘是烛火烧完了吗,奴婢给您拿了。”
小奈贴心的走进屋子,打算替莫黎更换,莫黎灵机一动:“今夜月色很美,你陪我走走可以吗。”
小奈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给莫黎换了新的烛芯之后就退出了屋子。
“今晚月光柔和,没有乌云遮挡,看着倒亮,姑娘想去哪儿走走,奴婢给您引路。”
小奈笑笑,跟在莫黎身后说道。
莫黎显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晚上没吃太饱,你方便带我去厨房拿点点心吗?”
厨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小奈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在她的带领下,莫黎顺利的摸到了厨房。
夜已深,只剩一个当班的小厨子在守着,看见莫黎和小奈,揉了揉脸勉强打起精神,他即便不认识莫黎,倒也是认得小奈的,再说了,无论是谁,来了厨房自然是为了吃的,两人地位又显而易见,于是欠了欠身对莫黎说:“姑娘吃点什么,着人吩咐奴才一声就是了,奴才给您送到屋中去,怎么还劳动姑娘亲自来了。”
莫黎笑笑:“就是肚子不争气,来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不麻烦小师傅。”
小厨子忙摆摆手:“当不得,奴才准备了山楂糕和樱桃甜水,姑娘来点吗?”
莫黎做出为难的表情:“会麻烦到小师傅吗。”
小厨子赶紧说不:“怎么会,姑娘抬举了,奴才这就给您拿。”
莫黎满意地看着小师傅走进屋里,自己站在厨房门口,和小奈耐心的等待着。
厨房刚好能透过茂密的小树林看见鹿悠住的主院是否还点着灯,莫黎知道悠悠的习惯之一就是穆衡若今夜没回家,她便会一直点着灯。
莫黎故作惊讶的对小奈说:“悠悠的屋子还亮着灯呢,估计是还没睡,咱们过会儿多拿些点心去她屋子里坐坐吧,她这几日肚子圆滚了起来,晚上总睡不舒服。”
莫黎提了出来,小奈很果断的同意了,莫黎顺水推舟:“那咱们进去帮小师傅拿一下点心吧,顺便带悠悠一份。”
小奈又是点了点头。
从屋顶上一路跟来的钟离风和穆衡两人面面相觑,看不懂莫黎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静静的屏息等待着。
穆衡率先开口:“看到半张脸了,怎么样?”
钟离风皱了皱眉:“像、真的像。”
穆衡:“……能确定吗。”
钟离风看着莫黎跟小奈说了话,两人就一起走进了小屋子里,沉默了一小会儿:“光看脸,不能。”
穆衡:“她似乎要去悠悠屋里。”
钟离风:“她发现我们了。”
穆衡一惊:“怎么会?”
钟离风笑了一下:“怎么不会,我还盼着她发现呢。”
穆衡思考了一下钟离风的意思,恍然间反应过来,若是那位郡主,听传闻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可这又不绝对,有功夫的女子也不只那一位,况且那位郡主学的不过是些防身的皮毛,若能察觉到他们两人,那应当轻功相当了得了。
“那位郡主,轻功很好?”
钟离风摇了摇头:“她有些复杂,三言两语的解释不清。”
莫黎和小奈从屋中走出来,小师傅给她们拎了个三层的食盒,装得满满当当,莫黎又说:“小奈姑娘。”
小奈转过头:“姑娘吩咐。”
莫黎和蔼地笑了笑:“我脑子不太好使,把我想给悠悠看的画册落在屋子里了,你能不能帮我去取一下,我先拎着食盒去悠悠屋里等你。”
小奈尴尬的愣了一下,自上次的事情之后,王妃娘娘特意强调过,这位鹿姑娘身边必须要有人随从的,可这里离主院只有一刻钟的距离,应当不碍事吧。
莫黎见她为难,继续说:“你若不愿意也没关系,你帮我把食盒送去给悠悠,我自己回去拿也是可以的,左不过半炷香的功夫。”
小奈一狠心:“奴婢替您去拿吧,夜晚风大,您去娘娘屋中等奴婢就好。”
莫黎感激的接过食盒:“就是我桌上那本,早上悠悠给我送来你见过的,多谢你啦。”
小奈连忙摆摆手:“那您注意安全,奴婢很快就来。”
莫黎拎着食盒,笑眯眯的目送她一路小跑走开了。
莫黎眼珠一转,抬脚开始朝与主院相近,但是错误的方向走去,按她的思维方式,那人在屋顶上驻守了半天,却不曾下来,估计是在等自己入睡,可以她目前的身份来看,若要挟持或者暗杀……一没必要二没理由,而且这几日的观察下来,郡王府的守卫森严,都是哨兵和侍卫,若连他们都不曾发现那两人,那两人的身手必然都在自己之上的。
想主动引他们现身,只有两种办法,从他们来的意图来考虑,一是调查自己,二是伤害自己,若是伤害自己,那走到偏僻无人的地方也该动手了,若是调查自己,那发现自己有难应当会现身。
莫黎心中暗暗定下了一个不成形的小计划,第一步就是支开小奈,那人若是来调查自己,她在必然不好现身,若是来伤害自己,她很有可能被无端的拖累。
可自己都这么与世无争了,还来针对自己做什么?
难道是那日拦路抢劫那两个糙汉?
不可能吧,郡王府若是两个地痞流氓都闯的进来,也未免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