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黎站在城墙上,深夜的月色柔和而均匀的洒在她的眉宇间,莫黎看着城下点燃着的篝火和直挺的哨兵,呼出一口气,带出了一缕白烟。
背后传来脚步声,莫黎回过头,看见一身戎装的诗扶歌走上来,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
莫黎:“那几个兵,打完了?”
诗扶歌点点头,夺城之后,军队穿梭间多有不便,诗扶歌下了死命令,对于百姓要做到秋毫不犯、不卑不亢,若发现谁掠取百姓一分一毫,一百军棍打死为止。
有将官来请求莫黎,想让她劝告诗扶歌,适当的放松些,莫黎却说‘百姓是水,为官是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这是前人的智慧和训诫,诗将军以严治军,无论是粮食还是温饱都不曾短缺过大家,享受着诗将军的待遇,却不服从命令的兵,直接斩首都不为过’
这话一传出去,就再没人敢对着莫黎叫苦叫累了,他们这下子算是知道,督军和大帅乃是一条心,督军看着柔弱,却也是个敢打会杀的主,更是半天都没到就传到了诗扶歌的耳朵里。
诗扶歌:“死了两个,其他的暂时昏过去了,没什么大事儿。”
莫黎:“不知道再过三天还是五天,这儿就会烧起大火,空中飞着火箭和刀矛,闹得很,估计又要死伤无数的人了。”
诗扶歌却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如果打仗之前先想着会死,那就必死无疑。”
莫黎没说话,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诗扶歌半靠在城墙上,用轻松的语调问:“郡主一到夜深里,会想到什么?”
莫黎没回答,只是带着疑惑的目光与诗扶歌对视着:“大帅想说什么?”
诗扶歌转过头看向远方。
“我会想到一些人,他们都已经离开我了。”
莫黎看着诗扶歌的侧脸,附和道:“是吗。”
诗扶歌:“是,郡主呢。”
莫黎搪塞:“大概会想到以后吧。”
诗扶歌:“其实你会有今天这般为难的境地,是因为你像极了我思念的一个人。”
莫黎:“她也是大帅想到的那些人之一吗。”
诗扶歌仰起头,盯着月亮:“不、她不一样。”
莫黎没说话,诗扶歌转过头,银色的铠甲被月光刷了一层温柔,血迹也变得淡了起来。
“郡主怕死吗?”
莫黎笑笑,这不是她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她的答案始终如一:“怕啊,人如果不怕死,还活着做什么呢。”
诗扶歌的目光敏锐而犀利,言语也没有隐藏这一点:“有些人活着不是因为她怕死,而是因为她还没有想好,自己想因为什么而死,若为心中的祈愿而死,则死而无憾。”
莫黎:“受教了。”
诗扶歌:“郡主,苦战之后,我们一起去汕水外的那座山上,给林夫人采药吧。”
莫黎:“我看了地图,最后的血战有几处埋伏设在山上。”
诗扶歌点了点头:“我和老钱今天又去检查了一次,郡主放心吧。”
莫黎突然想到:“我们把战死的将士们葬在那座山上吧。”
诗扶歌:“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莫黎灵光一闪:“生前活得轰烈,死后也能睡在山美水美的地方,不虚此行了啊,若是我我就很乐意。”
诗扶歌:“天地为墓,日月为祭。”
莫黎抿嘴一乐:“大帅好诗意。”
诗扶歌突然有点害羞,挠了挠头:“诗意不敢当,这些舞文弄墨的事儿,我不擅长,不过我听别人喊我大帅倒是没什么,听郡主喊总觉得怪怪的。”
莫黎:“要不大帅也喊我督军?”
诗扶歌一击掌:“真让郡主说着了,我叫郡主督军也不得劲儿。”
莫黎和诗扶歌相视一笑,气氛突然融洽了起来。
莫黎缩了缩脖子:“城墙风凉,大帅巡视过后早些回去睡下养精蓄锐吧,我娇气,先回去钻被窝了。”
诗扶歌看着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似的莫黎,也跟她摆了摆手。
第二日,莫黎刚刚醒,就被通传到诗扶歌帐下,说是几位将军都在。
莫黎迅速的收拾好自己,拎起匕首插进靴子里,走出了自己的营帐。
“我刚刚巡逻回来,汕水、凰骊、凉河,这三处都已经设伏,也有斥候前去探路,务必在他们横渡凉河之前十余里之前报告回来。”
莫黎还没进屋,隔着帘子似乎都能听见里面老钱的大嗓门儿,莫黎向后看了看守卫的士兵,幸好他们站的还算远,莫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边掀开帘子,边扬起声音,用生怕谁听不见的声音高高地喊道——
“钱将军这也太激动了。”
莫黎的声调圆润,却能听出点威胁的意味,宛若一把开了刃的弯刃,轻轻的划过毛细血管的声音,深一分都致命的感觉。轻轻的抬了抬眸,饱含着警告意味的看了眼老钱。
薛护和佘承、小六以及其他几个将官也在,粗糙的跟莫黎行了礼,转头又对着沙盘。
诗扶歌被围在中间,沉着脸,看见莫黎来了,摆了摆手招呼她过去。
莫黎打了个寒战,心说诗扶歌这屋里也太冷了点,原本要解斗篷的手又缩了回去,直接走到了诗扶歌身边。
诗扶歌手里的铁杆点了点汕水城,悄声对莫黎说:“薛护觉得,以凰骊做主战场过于危险,后退容易乏力。就这事一直在吵,你怎么看?”
莫黎皱了皱眉,又看了看诗扶歌:“因为前临凉河吗。”
诗扶歌点了点头。
莫黎似乎想找什么东西,手轻轻的抓了一下之后还是拔下了头上的玉簪,指了指凰骊外的边山:“东西包围,成合拢之势,在渡凉河之前就做好埋伏呢。”
诗扶歌还没来得及开口,薛护先转过了头:“咱们的人动辄便是几万人,若想在看见敌军之后再开始埋伏,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诗扶歌看了看莫黎,眼神中看得出也是这个意思。
莫黎想了想,汕水在沙盘上被划了个红色的叉,莫黎知道,那是不能再退的意思。
“那就只能硬碰硬了。”
佘承这时转过头,他并未和莫黎有过什么接触,但此时莫黎看向他,却能看出些许淡定从容:“刚刚我们定下来,以汕水为底,这便是退无可退的地步,再退一步,汕水后的那上万的城民就保不住了。”
莫黎看了眼佘承,又看了看诗扶歌,此时另一位将官站出来说:“主帅、末将知道汕水城守城将军骁勇善战、更是您的旧部,但汕水是最好的主战场,汕水城左邻高山,右通沟渠,是打防战的好地势!”
诗扶歌抬起眼睛,眯了眯看着那个将官,没说话,又把头低了下去。
莫黎心领神会:“汕水的确最好,但孙将军也要知道,汕水乃是冬日的衣服、夏日的凉风,是万民的最后一层庇护,我们虽然如今有些局促,但也不是已经兵临城下的地步,若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了前面的几座城池,会让我们的百姓怎么看我们,会让我们的士兵怎么看我们?”
孙将军并不服:“难道督军打算一意孤行,置那些将士们的性命于不顾吗?”
薛护皱了皱眉:“孙将军!注意你的言辞。”
孙虎嘁了一声,嘴里嘀咕了些什么,莫黎耳朵很尖的听见了点类似‘娘们儿’‘狗屁不懂’‘傻/逼‘之类的词,接着就听见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注意言辞?提出凰骊城不适合做主战场的不他妈是你吗,你搁这儿装鸡毛老好人呢!”
薛护狠狠的拍在桌子上:“那只是我和主帅督军的方向有所争论!而并非侮辱,况且督军也承认了汕水城是最好的主战场,只是两位从大局出发考虑,不能光想着打仗,你当谁都像你这么无知?”
孙虎也怒着呢:“大局大局,我他娘的是打仗的!我考虑个屁的大局,我就知道现在去凰骊城外打仗,准是死!”
薛护还想说话,莫黎轻轻的看了眼薛护,摇了摇头。
诗扶歌轻咳了一声:“孙将军、汪汪叫够了?”
孙虎看了看诗扶歌的,觉得后背发凉,瞪了莫黎一眼,没再说话。
诗扶歌把背后桌子上的茶杯扔过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孙虎的身上,茶水泼了孙虎一身。
“我问你话呢、疯狗一样咬完了没。”
诗扶歌杯里的茶水早就凉了,劈头盖脸的浇下去,倒是清醒了很多,跪了下去:“大帅!”
莫黎轻轻的拍了拍诗扶歌的手,示意她自己解决。
“孙将军是大义凛然,是刚正不阿,你带的突袭军的确伤亡惨重,一千人得有六成躺在重伤营中,你心里有气是不是?”
孙虎白了莫黎一眼,没说话。
莫黎的玉簪指了指汕水城,诗扶歌示意小六扶孙虎起来。
“诗将军你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这儿是汕水,以此为界是北陵开始繁华起来的地方,这儿是北陵的手指、动辄抽筋断骨,你非要以这儿为第一战场无非是因为这儿地势优渥、易守难攻,从打仗的角度来看,你是对的,可前面的城池咱们就这么放弃了?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我和主帅分析过西凉的队伍,他们的主帅是皇子慕容郁赫,副将是西凉的大将军常江,这两个人都是诗将军的手下败将,他们的队伍之所以能如此快的凝聚粘合在一起,打的是‘趁我们病、要我们命’的歪主意!他们就是看中了咱们刚刚打完夺城战正在喘息,想要再给我们一击,你知道多少人在看着我们,多少人正期待着我们能挡住?如果以汕水为第一战场,那我们的底线就不得不向后移——”
莫黎边说着,玉簪还轻轻的向后推“我初步估计,少说也得打到槟城,槟城身后是什么地方孙将军知道吗?那是我们的纳税大郡蜀西南!户部每年五分之一的开销都出自这儿!这儿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你想再创造一个大灾年吗!的确,如果以汕水为第一战场,咱们的损耗确实最小,可陛下也不是坐在京城那张龙椅上睡觉的,在我们退到汕水之前,援兵会来的!”
在莫黎说话的功夫,诗扶歌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莫黎,莫黎提到槟城之后的表情愈发动容,诗扶歌的眼睛眯了起来。
孙虎左右看了看,薛护和佘承都一脸怪异地看着他,诗扶歌的脸色也不善,就连小六都尴尬的低下了头。
薛护很好心的出来打了圆场,在场的将士中只有他被视作莫黎的亲信,此时除了诗扶歌,也就他能站出来了。
很显然,诗扶歌并没想这么快开口。
“咱们都是行军打仗的人,想不到督军那么多,所以陛下才会让督军来。把大家叫到一起就是为了商议,中间偶尔有点摩擦也很正常,督军言之有理就听督军的,孙将军言之有理就听孙将军的,大家说是吧。”
莫黎轻笑了一下:“凰骊一战,不在守、在攻,敌军七万人,便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叫咱们砍,也得砍个几天几夜,所以凰骊一战,咱们主要是为了削弱敌军的士气和实力,将士们享天下养、却不为天下战、没有这样的理由。”
诗扶歌可算是点了点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外头冰天雪地,为供军需,西凉已经几度征税,西凉百姓这个冬天过的可谓是饥寒交迫,越是这样、那些西凉的兵就越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所以凰骊一战必然凶险万分,那些没有视死如归的心志的兵……”诗扶歌的余光扫过孙虎的脸,冷哼了一声“就滚到后面当逃兵吧、等咱们大捷回朝,该抄的脑袋一个都跑不了。”
莫黎接过话来:“那这西凉百姓勒紧腰带省下来的粮草、咱们还给他留着吗?”
莫黎和诗扶歌相视一笑,诗扶歌拔高了声音喊道:“佘承!小六!”
两人齐齐应答:“末将在!”
诗扶歌:“由你二人领兵迎战凰骊城关,可有异议?”
佘承和小六立马跪下:“末将领命!”
莫黎:“凰骊关外也有山,山路崎岖适合弓箭手藏匿,怎么说也是能守两日的。”
诗扶歌摇了摇头,伸出手抹平沙盘上画在汕水上面的红圈。
“我领兵从不设退路,所有人都给我打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把凰骊当北陵打,别总想着守几日等援兵,人家没比咱们多几个兵,咱们的兵吃牛肉喝美酒,他们的兵吃野菜凿冰窟窿喝水,咱们怎么可能输给他们!你们要做的就是相信我、相信我能带着你们打胜仗!在凰骊咱们就打胜仗!一座城也不让他们碰,都听明白了吗!?”
老钱和佘承坚定地站在诗扶歌身边,薛护看了看莫黎轻声说道:“在座的虽然许多没有跟着诗将军打过仗,但也都没少听诗将军的威名,声名赫赫的玉凛将军,以少胜多的仗没少打,我是听着诗将军的故事长大的,加上谨慎敏锐的督军,还有骁勇善战的诸位、咱们为什么不能打胜仗呢,为什么非得等着援军来呢,咱们能赢!”
孙虎的眼圈有些泛红,他没再说话,诗扶歌走过去拍了拍他身上的水渍:“回去换身衣服,今夜开始在凰骊城外部署,嗯?”
莫黎笑了,诗扶歌还是诗扶歌,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