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字文昌。贞元十五年(799)北游时经孟郊介绍,在汴州认识韩愈。韩愈为汴州进士考官,推荐张籍。次年在长安进士及第,任秘书郎。韩愈为国子祭酒(相当于今日教育总监),荐张籍为国子博士(教授官)。在韩门弟子中,他是著名的一个,两人因而常有诗篇赠答。
韩愈的《病中赠张十八》为汴州初见时之作,从诗中看,张籍的性格很倔强伉直,谈话时曾有争辩,韩诗比之为两军角逐,最后为韩愈制服,就像孙膑在马陵树下之败庞涓一样。次年又作《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的五言长诗。当时韩愈在徐州,一听到张籍入城,便以车去迎接,相见之余,常常从早谈到深夜。这时孟郊在会稽,李翱游浙江,张籍到来,自然使韩愈很高兴。等到张籍要回故乡,更为恋恋不舍,即以第一句的“此日足可惜”为篇名,末段说:“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子又舍我去,我怀焉所穷?”张籍的故乡是和州,即今安徽和县,所以有淮水楚山的话;但这两句原是对句,为什么不说“淮水徐舒舒”而偏要写成“淮之水”?这是因为故意要避开属对,使文句古健。
还有一首五古,篇名叫《赠张籍》,内容却是称誉他儿子韩昶(即韩符)自小聪明好学,因为张籍教过韩昶书,并对韩愈祝贺说:“此是万金产。”所以韩愈非常得意,在诗中表现了“誉儿癖”。他还有一首《符读书城南》,后人颇有讥评,说是教子取富贵,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九说:“世多讥其以富贵诱子,是固然矣。然亦人情诱小儿之常,愈于后世之饰伪者。”说得很平实。所谓富贵,无非做官发财,果真通过读书取得,还是心安理得,不至脸红。韩愈一向以道统为己任,后人又将他看得高不可攀。树大招风,于是对他的衡量,就用特别巨大的尺子。
韩愈上距李杜百余年,当时人们对李杜诗评价不一,有的还加以贬抑,韩愈颇为不平,在《调张籍》中开头便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李杜并称,自韩愈始。末段说:他希望能长上翅膀,远逐八方,和前辈的李杜精诚相通,使千奇百怪的诗境进入心肠,并希望还在地上的友人,不要为经营俗务而忙碌,也应该飞上垂着霞珮的高空,和他一同翱翔上下,追求李杜的精神。题目的“调”为调侃,含有开玩笑的意思,因为诗中有许多想入非非的构思,所以用“调”字,这又见得韩愈对张籍的期望。
韩愈以古风著称,但七绝也常有佳作,如《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此诗之魂在第二句,透示了北方的早春草色,但第一句也非泛笔,正见得小雨润物之功。苏轼《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这是写深秋或初冬。二诗的词语虽不同,而皆以浅语遥情曲尽时令的特征。
张籍也有好几首诗赠韩愈,其中有的写游踪,如《同韩侍御南溪夜赏》:“喜作闲人得出城,南溪两月逐君行。忽闻新命须归去,一夜船中语到明。”南溪(在长安)之游,也是两人友谊中最值得怀念的。因为韩愈将受新命而离去,所以两人在船中一直谈到天明。其他几首,对韩愈也很推崇。韩愈逝世后,又写了五言的《祭退之》诗,长达八九百字,记叙了他和韩愈的交往始末,“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似亦微露得意之状。末段说,韩愈病重时,对来访的客人都谢绝,唯有张籍,可以直入卧室,并将“遗约”要张籍署名,即以身后之事相托。
然而交谊的深挚,并不等于学术思想上的完全一致,这里可举对《毛颖传》的看法为例。
韩愈的《毛颖传》是一篇“设幻为文”的寓言,内容讽刺当时的当权者,后人多所称誉,李肇《国史补》称为“真良史材也”。可是反对他的人也有,裴度和韩愈是很友好的,他就深为不满。《旧唐书·韩愈传》,则斥为“此文章之甚纰缪(谬)者”。张籍还写信给韩愈,劝韩愈不要写“驳杂无实之说”,“绝博塞之好”,因为这些文章有损于“令德”。信中主要指《毛颖传》。韩愈写了两封信回答他,说从前孔夫子也是不废游戏的,《诗经》中不是说“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么?《礼记》也说“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这对“道”有什么损害呢?
《毛颖传》是一篇游戏之作,写作态度却很严肃,主旨在讽世,张籍太认真了,以为像韩愈那样以道统自居的大文豪,不应写作以兔子为主人的游戏文章,但张籍《节妇吟》中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那个节妇,竟是他自己的化身,岂非更可讥为妾妇之道么?
韩愈是张籍所极度尊敬佩服的人,对尊敬佩服的人的言行,能够坦率地提出自己的不满之词,在这一点上,张籍还是对的。
和张籍相反的是柳宗元,当时他在谪逐之中,和中原隔绝已久,有人告诉他韩愈写了《毛颖传》,却无法见到原文,只是大笑以为怪。后来杨诲之拿了《毛颖传》来,他读了之后,感到像捕龙蛇、搏虎豹那样痛快。他觉得俳(游戏)本非圣人所鄙弃,太史公就写过《滑稽列传》,对社会就很有好处,也引了“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两句话。末了对“贪常嗜琐者”的反对《毛颖传》,讥为是徒劳之事(《读韩愈毛颖传后题》)。
宗元所以欣赏此文,是因为此文之奇与怪,借此“以发其郁积”。这固然和他身处穷途的心境有关,但从识见上说,确也高出于张籍,大家不妨将《毛颖传》读一读,单从它的表现手法看,对现代写作者也是很有借鉴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