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对韩愈的不满,在北宋人中是突出的一个。清人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五,竭力为安石掩饰,正见得王对韩的不满要由他的信徒曲为辩护。安石的《说性》《原性》二文,就是针对韩愈的。还有一篇《伯夷》,也是和韩愈唱反调。他以为伯夷如果不死,一定会归附武王,所以韩愈因袭司马迁不食周粟之说而作《伯夷颂》是大错误。那么,伯夷最后为什么未食周粟?据王安石推测,也许因为年事已高,无法跋涉数千里之遥从海滨赶到周都,乃使有志未遂,死于北海,也许死于半路上了。安石是一本正经说的,却使人感到像小说家之写演义。其实,伯夷避纣之暴政是一回事,殷室既亡,他成为殷朝的白首遗老,不愿再食周粟,也是很自然的事,两者在伯夷身上是统一的。
用诗歌来表示不满的,除了前举的《酬永叔见赠》外,还有《秋怀》的“韩公既去岂能追,孟子有来还不拒”,和“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正相贯穿。俞文豹《吹剑录》说:韩、王皆好孟子,皆好辩,“三人均之为好胜!孟子好以辞胜,文公好以气胜,荆公好以私意胜”。说得很风趣又很中肯,这三位大家确是不让人的。安石又有《韩子》云:
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是讽刺韩愈至死未悟真道,末句袭用韩愈《赠崔立之评事》的“可怜无益费精神”句,实是反唇相稽。《送潮州吕使君》云:“不必移鳄鱼,诡怪以疑民。”这倒说得对,韩愈在潮州以祭文驱鳄鱼,就把自己扮成张天师作法了。钱锺书《谈艺录》说:古来薄韩者多姓王,安石之外,还有宋之王令,明之王守仁。王令《采选示王圣美葛子明》,曾说韩愈早年作诗,颇以豪横自恃,晚年志得意满,常以金玉自慰,并以世俗之好,与妻子相语。这是指韩诗《南内朝贺归呈同官》和《示儿》。韩夫人卢氏,封高平县君[4]曾入朝宫中,所以韩诗有“滉荡天门高,著籍朝厥妻”语,王令乃以“安知九列荣,顾是德所累”讥其势利虚荣,也很中肯。但王令对韩愈还是尊敬的,如《韩吏部》云:“宣尼夹谷叱强齐,吏部深州破贼围。始信真儒能见用,可谓邦国大皇威。”这是指镇州之乱时,韩愈奉诏宣抚,说服王廷凑故事。王守仁《示诸生》,就干脆说“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了。
钱氏分析王安石所以不满韩愈的原因,“殆激于欧公、程子辈之尊崇,而故作别调,‘拗相公’之本色然欤”。其中有负气,也有“逆反心理”。
钱氏又历举王诗从韩诗偷语偷意偷势的许多例子,如王诗《怀钟山》的“何须更待黄粱熟,始觉人间是梦间”,即本韩诗《遣兴》的“须著人间比梦间”。《元丰行》得意语的“田背坼如龟兆出”,《寄杨德逢》的“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也本于韩诗《南山》的“或如龟坼兆,或如卦分繇”。《游土山示蔡天启》的“或昏眠委翳”四句,《用前韵赠叶致远》的“或撞关以攻”十二句,全套《南山》“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和文淑湓浦见寄》的“发为感伤无翠葆,眼从瞻望有玄花”,又本于韩诗《次邓州界》的“心讶愁来惟贮火,眼知别后自添花”,而“玄花”两字,则本于韩诗《寄崔立之》的“玄花著两眼”,即是自怜衰疲,两眼已生黑花,用上这两个字,便成为诗的语言。刘壎《隐居通议》卷六、卷十一,谓安石绝句,实发机于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一绝,“虽殊欠骨力,而流丽闲婉,自成一家,宜乎足以名世”。安石七绝,在宋人中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刘氏这样说,也等于提高了韩诗七绝的地位。
下面抄录韩、王七绝各一首: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榴花》
春归幽谷始成丛,地面芬敷浅浅红。车马不临谁见赏,可怜亦解度春风。
《石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