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一把火,把《诗经》、《书经》和各个学者著作统统烧毁,此后如果还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暗自谈论这些书本的,就要陈尸于闹市示众。由于皇帝什么也不怕,只怕病与死,活着一天还要吃米谷蔬菜,总算留下医药、卜筮、种树(指农业方面)之书。卜筮的书本为什么还要留下呢?因为皇帝是受命于天的天子,逢到自己难以判断的吉凶祸福,就得向天神求教。
既然如此,今天为什么还能看到《诗经》和《书经》?真实的情况现在已经没法说得清楚,说得清楚的有这样一点:其中一部分靠口耳相传保存下来,后来又通过文字将它记下。现在民间还在唱《马灯调》、《无锡景》、《孟姜女哭长城》以及“摇摇摇,摇到外婆桥”的儿歌,如果要找书面的底本,图书馆里很难找到,可是却藏在老百姓的口齿之中。《女起解》、《四郎探母》这些戏是有脚本的,爱好京剧的人也会唱,多数却不是从脚本上学来,只是凭着耳朵听来。尽管秦始皇可以倚仗权力把书本烧毁,毕竟无法封闭天下黔首的口耳,只是可惜当时没有录音机,无从听到歌唱时的方言和音调。
这首《关雎》[2]的原意,后代学者说法纷歧,有的说是写文王想念他的未婚妻姒氏;有的说写姒氏为文王得到妃嫔而高兴,即颂扬姒氏宽容不妒,等于为多妻制强作粉饰。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说得好:“夫妇人不妒则亦已矣,岂有以己之坤位甘逊他人而后谓之不妒乎?此迂而不近情理之论也。”随着多妻制的出现,很难使妇女不产生妒忌心理,除非她是个麻木不仁的人,清代俞正燮就说过妒非妇人恶德的名言。晋代谢安想娶妾,他的夫人刘氏不答应,谢安侄子便以《关雎》宣扬妇女不妒忌为理由来说服她,她问《关雎》是谁写的,答道:“周公。”她说:“周公是男子,当然这样宣扬,若使周姥(周公夫人)撰诗,不会有这样话的。”(见《艺文类聚》)谢夫人的话说得很幽默很公道,可算得是维护女权的前辈,真正的幽默也必具有说服的力量。《关雎》绝不是周公撰的,但《诗经》的绝大部分是男人所写,历代解释《诗经》的学者也多是男人,因而难免站在男性立场上说话,像上述姚际恒那样已经难得。
那么,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样的诗?情诗!《诗经》中的情诗多得很,《关雎》列在第一首,姑且当做最早的情诗,也用不着再在文王、姒氏身上钻牛角尖,而且,果真是文王想念未婚妻之诗,还是情诗。
《诗经》中“君子”的概念弹性很大,因诗而异,不过总是指有人格的上等人,《关雎》中的那个君子,姑且说他是一个少年书生。诗的地点是西北水乡,雎鸠也有以为即鱼鹰,据说雌雄有固定的配偶,也跟鸳鸯相类了。它在水滩上张着翅膀呼唤伴侣,即是求偶。长长短短的荇菜(莕菜)随风漂浮。这样的景物本来很平常,可是一进入这个斯文青年的眼里,感情上就起了不平常的本能性的反应。他已经看中了一个姑娘:“窈窕淑女。”窈窕指姿色漂亮,但色美不等于性善,淑就是指她的性情。这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少女,就像长短不齐的荇菜中最悦目的一棵,可是一直没有办法和她接近,因此使他烦闷苦恼:“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自叹没有把握),辗转反侧。”这是说,他在睡意蒙眬中还在想念她,想念无法代替现实,于是而翻来覆去地度着漫长的暗夜。每一个尝受过单恋的相思之苦的青年,读到这里自有深切的体会。
这种描写手法,我们今天已经看得多了熟了,如果现代诗人的爱情诗也这样写,人们会嫌他落入俗套,可是出于两三千年前的诗人之手,不能不惊佩他的独创性的表现力。“辗转反侧”四个字,包含这个少年男子多少深刻曲折的感情,真说得上一往情深了。只是前人采摘的果子,不要现成地去拾来吃。
最后,男主人的愿望实现了,这个姑娘终于成为他家里的新娘。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达到目的?诗中没有明说,却以剪影式手法从侧面来表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诗人先以琴瑟的铿锵之声,后以钟鼓的繁促之音,暗示婚礼的隆重而欢乐。先说“友之”(亲爱),后说“乐之”,又体现感情温度的上升。有情人终于成为眷属,诗人为他们而高兴。《诗经》中用“琴”字七个,“瑟”字十个,《大雅》与《颂》中皆无琴瑟字,可见琴瑟还未普遍,这个新婚之家却已有了琴瑟,可见其门第之高。[3]
《诗经》一共有三百另五篇,《关雎》居全诗之首。前人说,五伦之中,感情最深密的无过于夫妇,崔述的《读风偶识》还把这位君子之欲得贤女,比作商汤访伊尹于莘野,刘备访孔明于茅庐,说得有点滑稽,却也说明性爱在文学作品中的地位。新婚是男女生活中幸福的起点,古人所以看做终身大事;夫妇的结合,又是种族繁衍的基础。《关雎》所以为全书之首,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它又是情歌的滥觞,后来的一些士大夫却对情歌歧视轻蔑,摒斥于正统文学之外,《诗经》却成为庄严的经典作品,连应试的考相公也必须熟读,并由此将两者分为雅俗正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