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劳特在2001年的海滨野餐聚会上说,眼下的生活实在荒诞至极。“但我们的脑容量很大,”他继续说,“可以通过这样的人造幻境,适应我们不可避免的失败和滑稽局面。”他指的是星空下海滩上的海滨野餐会。“生活如此美妙,夫复何求?”他补充道。
他说用海菜、龙虾和蛤蚌一起蒸的玉米棒味道顶呱呱。他继而又说:“今晚的女士难道不像天使吗!”其实是他把玉米棒和女人当成意念在品尝。他压根儿就吃不了玉米,因为他假牙的上腭牙床不牢靠。而且,他跟女人的长期关系也一塌糊涂。在他创作的唯一一部爱情小说《再吻我一次》中,他这样写道:“漂亮的女人不可能永远长着一副好皮囊。”
小说结尾的寓意是:“男人都是怪胎。女人都是神经病。”在我看来,主要的人工幻境是舞台剧。特劳特称之为“人造时震”,他说:“地球人尚不知道自然界有时震现象时便发明了它。”这话没错。帷幕拉起,第一幕开场后,演员都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管剧情是好是坏,他们对结局心知肚明。不过,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演下去,像是把未来当成一个谜。
就是这样,2001年的时震将我们一下拉回到1991年,将我们过去的十年变成了未来的十年,所以,时间来临时,我们都能记得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记住,在下一次时震发生后,下一幕重新演绎时:戏还得演下去。
到目前为止,今年最令我感动的“人造时震”是一幕老生常谈的戏。那是已故作家索顿·怀尔德写的《我们的小镇》,我估摸看了五六次,至今仍然饶有兴趣。今年春天,我的宝贝女儿,13岁的莉莉参加学校排演,在这部质朴、伤感的名作中扮演格罗弗斯角墓园中一个会说话的死人。
这部戏将莉莉和她的同学从演出那晚一下拉回到了1901年5月7日!时震!从最后一幕女主角埃米莉的葬礼结束到帷幕拉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们都成了索顿·怀尔德的木偶。直到演出结束后,他们才重新回到1996年。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能重新决定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能恢复自由意志。
在莉莉扮演一个死去的成年人的那晚,我不无伤心地想,等她高中毕业后,我已经78岁了。等她大学毕业后,我已经82岁了,以此类推,居然在这里谈论对未来的憧憬!
那晚让我深受打击的是在最后一幕埃米莉诀别时的场景,送葬的人将她埋葬后,下山回到他们的村庄。她说:“再见,再见了,世界,再见了,格罗弗角……再见了,爸爸、妈妈。再见了,时钟嘀嗒的声音……再见了,妈妈的向日葵。再见了,食物和咖啡。再见了,刚熨好的衣服和热水浴……再见了,睡眠和清醒的时光。啊,世界,你是如此的美妙,许多人却视而不见。”
“人在活着的时候会充分理解生活吗?会理解生活的每分每秒吗?”
每次听到这样的台词,我都感觉自己变成了埃米莉,只不过,我还没有死,但有个地方我许久以前就跟它道过别了——那个地方看上去就像上个世纪之交的格罗弗角一样,安全、简单、能理解,亦能被人接受。那里有嘀嘀嗒嗒的钟声,有妈妈爸爸、有热水浴,有新熨好的衣服和所有的一切。
这就是我人生最初的七年,那时候大麻烦还没有来:先是大萧条,接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
据说人老腿先老,要么就是视力不行了,其实不然,首先失去的是平行停车的能力。
现在,我发现自己老是喜欢絮絮叨叨地讲些几乎没人知道、也从不关心的戏剧情节。比方说,《我们的小镇》中墓地的场景,或者田纳西·威廉姆斯的《欲望号街车》中打扑克的戏份,或是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里那个勇敢中带着傻气、普通得近乎可怜的美国人自杀后,威利·洛曼的妻子说的一句话。
她说:“必须当心了。”
在《欲望号街车》里,布兰奇·杜波依斯被妹夫强奸,送到精神病院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一向依赖陌生人的仁慈。”
那样的台词、那样的场景、那样的角色构成了我年轻时情感和道德上的标杆,直到1996年的夏天依然如故。那是因为我身处全神贯注的观众中,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场景,听到那样的台词时,整个人都石化了。
如若一个人待在家中,吃着烤干酪辣味玉米片,盯着阴极射线管屏幕,那样的日子压根儿就让我提不起兴趣,就跟看《周一橄榄球夜》一样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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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的电视节目顶多五六个频道,即便一个人独处家中,看着阴极射线管屏幕上构思精巧的戏剧节目,仍能让我们像剧院中那些全神贯注的观众一样。那个时候,因为没几个节目可选,说不定我们的朋友和邻居跟我们观看的节目是一样的,大伙儿仍然会觉得电视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我们当晚便会打电话给朋友,问一个大家都知晓答案的问题:“你看那个节目了吗,哇!”
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