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兵卒虽查验过了个大概,却未曾料到还有人竟胆大到屏住呼吸,伏身在梁上阴影处躲避。此人闻言纵身从梁上跃下,快要落地时两脚微微点地,竟是连半点声响也没有激起。殷小云不由暗赞道:“好俊俏的轻功!”再看那人一身青靠,眉目俊秀,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又出声问道:“方才那校尉追捕的便是阁下吧。看阁下的轻功,必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不知阁下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那人随手摘了头巾,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殷小云看似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她方才已暗中遍数了天下有名有姓的轻功高手,能做到这般的,至多不过二三十人。这其中确有女子,可都成名已久,并无可以和这样年轻的姑娘对上号的。
那姑娘浑不在意地笑道:“我嘛,既不是那些个脍炙人口的大侠,殷姑娘你又非江湖中人,想来应该是不曾听说过的。要我说,殷姑娘你既然藏下了我,若是叫官军抓住了什么把柄,少说也该落得个窝藏罪犯的过错。不如早早放我离开,你也好去休憩。”
“无妨。这瓜洲渡过往生人不知凡几,稍加改扮便无迹可寻。我看那校尉也是个明白人,既搜不到人,此事多半便不了了之。何况我们戏班子最讲究来者是客,姑娘你既然来了,也莫要急着走,叫我平白失了面子。不若在此处多盘桓几日,赏玩这沿岸风光,待外头风波平息,再走也不迟。”
“若我非要现在走呢?”那姑娘便如此笑吟吟地说道。
殷小云便伸手将簪子抽出:“那我可要讨教讨教姑娘你的武功了。我彩衣班,也不是寻常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那姑娘怔了一怔,就好似看见了什么新奇事物,咂舌攒眉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殷班主竟也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既如此,我住下便是,只是先前那事……还望班主对外人遮掩一二,休叫快班衙役发现端倪。对了,我叫楚待霄,甘苦性温的那个待霄。至于师承嘛,我师傅总说他还有个盗帅的名头。我曾听说班主是元朔二年生人,长我两岁有余,不嫌弃的话,我便唤班主您一声姐姐。姐姐既然身怀武艺,却不知为何,素来不为武林中人知晓呢?”
“原来是盗帅的高足。我既为伶人,又是女子,若无些许手段傍身,如何遭得起常年走南闯北?只不过是微末之技,难以登堂入室,若是宣扬出去,徒增笑料罢了,故此一向不为人所知。”
楚待霄听罢自是不信,却也不当面揭破,心念一动,便问道:“我看姐姐好似擅用头簪这等异形兵器,姐姐可知我从那广陵郡大营中取了什么出来?”
“我自然不知,妹妹不妨说来听听。”
她也不多言,只是从袖中抖出一个小匣子。这匣子长一尺左右,宽高却不足两寸,玲珑小巧。从外表看大约是纯木质地,匣面红中透出些紫意,间有金丝细长稀疏,若隐若现。启开盒盖,软绸上正嵌着一支玉簪。
这簪子许是白玉质地,玉质纯净细腻。通体为圆锥,簪首微曲,形如如意,浮雕有蟠螭纹样。簪身刻着一条身形瘦长螭龙,往簪首方向盘旋而上,似要与其上的小螭相会。待从楚待霄手中接过这簪子,只觉比寻常白玉要重上不少,只是整枚发簪并无金银修饰,不知是玉材特异,还是这簪子里另藏玄机。
“这军中重地,怎会收藏了一枚玉簪?”
“好叫姐姐知道,前些日子我在弋阳郡沿官道闲游,只见得大队轻骑护着个驿卒,往广陵郡去了。我一时心生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这一跟便跟到了瓜洲渡。眼见那驿卒日夜抱着这匣子不撒手,等到了广陵郡大营,实在心痒难耐,便打算趁夜潜进去,打开看个究竟。不料我手上功夫终究比不得我师傅,那大营中又有强手看护,一时不慎,还是漏了马脚,只得匆匆收了盒子,一路逃出来。幸有姐姐照拂,不至于叫那官军捕了。姐姐见多识广,不知是否辨得出这枚簪子的来历?”
殷小云摩挲着这枚玉簪,低眉沉思起来。楚待霄也不扰她,只是片刻工夫,便听她抬头说道:“这应是陆子刚的作品。”
“陆子刚?”
“前朝琢玉好手。‘陆子刚,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如毫发’,说的便是他。万物二年间,他为那时的神宗皇帝作合卺杯,自恃技艺高绝,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盘龙头上,触怒了神宗,不幸被杀,按他的习惯,这枚簪子也该微雕了落款——”说着上下翻检起玉簪。她目力甚佳,不多时便寻到了踪迹,指着螭龙爪下一处小小的凹陷笑道:“便是这里了。陆子刚,万物,万物……”她忽地沉默了下来。
“是嵌了污垢,看不清楚吗?”
“不。是…是万物七年制。不应该啊,书里记得明明白白,陆子刚死于万物二年,这莫不是他人仿制?可看这形制雕工,自陆子刚以降,这世上怕是再无能工巧匠有能力做到如此地步,不是他,又是谁?这……委实古怪。”她又掂量了一下玉簪,只觉不得要领,便寄希望于将其留下,慢慢考证:“妹妹亦知我极爱头簪,不知是否愿意割爱?若是嫌金银碍眼,我也曾收藏了不少奇珍。”
楚待霄闻言露出为难的神色:“姐姐哪里的话。寻常器物,姐姐若是想要,只管拿去便是。只是这簪子——不瞒姐姐说,我还是头一遭离了师傅,独自取这般稀罕物什,按例要带回去给我师傅掌掌眼。若是他老人家准了,我再交予姐姐。”
“既是尊师的规矩,那便也无法。夜已深了,二楼尚有一屋空着,你随我去取一床被褥,咱们各自歇息吧。”
楚待霄应了一声,收了头簪,便转去休憩。宵分已过,殷小云却念念不忘那枚处处透着古怪的玉簪,沉吟良久方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