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气渐重,露凝而白。按旧例,也是时候回南方了。
只是今年的路格外不好走。
彩衣班广受追捧,自然不会缺了金银,豪绰地包下了条帛阑船沿运河南下。连日来见到的往来客商,没有不愁眉不展的。只听他们或说起为了辟一条沟通南北的商道,已是耗去了大把光阴,还有些甚至搭上了大半身家。只是近来气氛日渐紧张,两京各派了要员来提督军事,只教那些懈怠了的边军不得不鼓舞精神,一时间连上下打点的门路都寻不得。不必提那些违禁货品,便是寻常家用,这段时间也是查扣得一日比一日严,更兼有传言说再过三五日便要封关设卡,连一条舴艋舟都放不过去,由不得他们不忧心忡忡。安家在江南岸的那些个客商便更是人心惶惶。
这一日停到瓜洲渡,船便走不动了。对岸都巡检司已是放出话来,北岸来船一律不许靠岸,违者轻则驱离,若是打算强行渡江,只怕要做得江底亡魂。南岸如此,北岸亦是如此。船家无法,只得如实报给彩衣班众人知晓。
“可知那都巡检司日前是谁在主事?”
船东规规矩矩地立着,低垂着目光:“素闻邗州大都督府长史刘知柔领都巡检,又有说宫中派了内侍协理诸多事务,只是近日交通不便,尚不知哪位大人在做主。”
“这几日有劳了。”
那船家听了,便自觉拱手告退。
殷小云挥了挥手,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那小厮还留在原地。他踌躇了片刻,出声道:“班主,不若叫我泅渡过江,找那都巡检司相熟的说道说道。我们彩衣班在南头官面上亦有几分薄面,只…”
“今日不同往昔,我看北边是真想动手,南面不得不防。何况刚才也说,宫中放了位公公来充监军,过去你相熟的那些,现如今也未必说得上话。”
“这……可渡不得江,只怕这一冬南边的生意都要黄。”
“再看两天。你去找牙人探探口风,还有这本地的什么…什么四头帮,看看他们有没有法子。”
“是。”
殷小云低头叹了口气。偏赶上这个时节要封江,偏赶上这个时节北朝要杀曲如镜。已是白露了,也不知要封到什么时候,若是拖延到霜降,只怕体内的毒就压不住了……却也只得先候着便是了。
如此便是一连三四日。牙人亦无计可施,四头帮倒愿意载上三五个客人,以舴艋小舟冒险过关,可惜彩衣班人数不少,非万不得已,也不想贸然行事。北岸积压的船只愈多,已有早先到的见过江无望,不得已低价抛了一船北货,总不至于血本无归。那些资金雄厚而胆气又足的,又全盘吃下,寄希望于能打通关节,万一能送去南边销售,便是一场横财。
眼见希望愈发渺茫,久居船上也不是个办法,机灵的已是上岸拣了客栈住下,彩衣班亦不例外。
是夜,秋风渐起。
定昏时分,各怀心思的人们已上床歇息。按宵禁令,昼刻已尽,长街上空无一人,唯有月光投射下,一点隐约的疏影婆娑。只是倏忽间,只闻阵阵喊杀声自远处隐隐响起,不消半刻工夫便已传了过来,近了,又近了,骑军的马蹄声,步卒的踏地声,鼓声号声,人的叫喊声,统统混杂在了一起。客栈中的人们早已惊醒,却又顾及夜禁不敢出门一探究竟,只得燃起火烛,在窗内小心地向外窥视着。
人马中挤出一个顶盔掼甲的汉子,举着火把吼了一嗓子:“这客栈谁主事?速速出来,速速出来,有话要问!”
店老板慌忙打开客栈大门,连连施礼,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老爷,什么事这么大阵仗。唉,小人我对咱大丰朝向来忠心耿耿,也不曾做过那些腌臜事,老爷您也是知道的。还请老爷留情哪!”
那汉子沉声道:“你也休要惊惧,非是什么大事。有个毛贼偷了咱大营里的家伙,眼看着往你这来了,不止你家客栈,这附近几家也全都围了。你若不包庇那小贼,自然与你没有干系。待我们搜过一遍,若没有发现,你们便去安歇。打扰了。”
店主连声应道:“不敢,不敢。”一面将兵卒引入客栈,一面唠叨说:“哎哟,这小贼好生大胆,敢擅闯军营!这岂不是在犯圣人天威,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哎哟,兵爷您轻点推这门,小人小本生意不容易……”见实在没人有心思理睬他,这才勉强住了嘴。
殷小云听力极佳,在楼上便已听明白了大概。这才刚刚挽起发髻,佩好簪子,便匆匆下楼,迎面正撞上为首的那个军卒。她上前微施一礼,柔声道:“见过大人。”
那汉子见她周身衣着富贵非常,又一副主人家做派,亦知她不是寻常人家,回了一礼道:“深夜叨扰,多有得罪。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不敢。殷小云。”
“可是彩衣班殷国手?”
“正是。”
他连忙拱手道:“失礼了。在下广陵郡校尉郭思文。”顿了顿,又道:“既是殷姑娘的班子,定不会与那贼人勾结。只恐贼人潜藏此处,伺机作乱,还是得搜上一搜,得罪了。”
殷小云又还了一礼:“是我失礼了。偷盗大营,军机要事,郭大人请便。”
那郭思文便又边带着三两个士卒上楼,边斥了他们几句:“手脚放轻些,不该碰的别碰。殷国手的戏圣人都爱听,坏了什么东西,谁都护不住你。”那些个甲士便只是小心推了门进去,四下望了望,再把柜子门敲了敲,便又退了出来。郭校尉又是连声告罪。
好容易送走了这帮子军卒,早已到了子时,困意渐浓,众人只能各自回房休息。殷小云进了屋子,扣紧房门,却没有摘去发簪,而是望向了房间中的一处,有趣道:“出来吧,刚才我便知道你在此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