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出了那么多事,想要一一安顿下来,饶是以众人习武的体魄,也觉得有些精力不济。总算忙到夜里,任平生也已经卧在榻上,生造出个借口,把朱厌之后的所见所闻一并隐下,只说是那洞府中意外凿开了个溶洞,有异兽暴起,屠戮道众,已叫他们几人联手打杀了。李播自觉事情由他兴修府邸而起,心中有愧,便卸下掌门之位,径自下山去也。算是把事情向朝中派驻下来的主理交代过了。
那个圆圆胖胖的主理大人却被惊得叫苦不迭,他本以为这山中无日月,按原先的安生日子过下去,再过个两三载便可得右迁,不曾想却撞上了如此事端。他这便忙去整理汇总,写成奏折,又要为那几个时运不济的弟子另写一份文书,好去修订档案。这也就罢了,偏偏掌门变更可是个大动作,一应文告俱要更改,又需由宫中下旨择日安排大典,好行册封、立约之礼,这其中无不需要由他来接洽。可这些乃是分内之事,做得好了不见得有功,万一出了岔子却无疑要受罚,实在烫手得很。他只得唉声叹气,觉得今夜怕是没有安稳觉可睡了。
可睡不安稳的不仅仅有他。那主理担负的是明面上的差事,她殷小云却是暗地里的小楼,亦有上报重大变故的职司,更何况此事还有她亲身参与。可眼下她点了盏油灯,铺开了张鸦青纸许久,却迟迟落不下笔去。
原来她还未想得明白。若是把今日所见和盘托出,无疑要把任平生与李播欲藏下的那些抖露得干干净净。她自觉那李播所言或许并非有假,若是叫官府知晓,总觉会酿出一场了不得的大祸事来。可叫她瞒报上去,万一哪里走漏了风声,最次也得受严厉责罚。
他们这些小楼人前各自风光,可自幼时便被喂入了秘药,药性深入骨髓。平日里不见有恙,可若是半年不曾服用对应解剂,每日夜半毒发,便会发觉周身上下骤然疼痛难当。这非是寻常境况里跌打损伤乃至断手断脚的疼痛,而是有如自五脏六腑中生发出来一般,刹那间便是再铁打的汉子也要绷直了肌肉。第一刻尚可勉力对抗,等到第二刻,里里外外每一寸皮肉都像是被巨锤砸过一般,寻常人此时恐怕已要昏迷过去;待到第三刻又有不同,不再是单纯的疼痛一种感受,而是一处疼,一处麻,一处痒,如此种种,处处不重样,若说世上尚且有人意志惊人,能生生捱过第二刻,可这第三刻花样百出,无论如何也抵抗不得。一旦发作起来,便是昏了过去,不消几息工夫,又得疼醒过来,周而复始下去,不出三日,无人不得苦苦哀求着赐下解药。这药也堪称神异,无论如何叫人痛不欲生,偏偏却不会在体表瞧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来。他们在当年受训的时候,都被要求如此受过一夜苦,等到第二日,个个服服帖帖。这种被称为“五味”的秘药,也因此成了掌握小楼的不二利器。
殷小云也是这般。可她终究有自己小小的私心,一来她与彩衣班众人相处的时日久了,也渐渐起了感情,便不止得为自己一人计较。当下虽然两朝相持,可长远来看,终究得争出个天下共主来。既然手下尽是江湖客,把他们一股脑都绑上大梁一朝的战船,实在不智。依她的习惯,凡事最好还须得做着两手准备。这二来,她按常理来说,应当是小楼上下武功最为杰出的一人,别人难以抵御“五味”之毒,她却曾试过一试,自觉若是尽提内力,还压制得住些许,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她心思缜密,这一点从未透露给旁人,便是那梁康帝想来亦是不知。她思索良久,只觉还是有资格遮掩下一些关键之处的。
想到此处,她便把那任平生向主理陈述的,略略修饰一番,又添了些细枝末节进去,望上去连她自己都要信了几分。至于从瓜洲渡往句曲山以来,沿途所见,又都一一阐述了一番,只是按下盗帅之徒窃取玉簪一事不表,只说是沿途偶遇。如此便把那一桩桩诡谲旧事,删减得干干净净。她又在末尾添上,已临近送解剂过来的日子了,她还需在上清宗坛盘桓一段时间,如何取用,也要定下章程。
匆匆写完信,她又从包裹里取出了一枚印信,那上面正镌着阴文的篆体“殷小云”三字。可她却不上手,而是在它边角处一扣,找准角度,又发力一扭,那印章竟被卸下顶盖来。这里头却凸出一面,小小地雕着“丁卯又东风”字样。她把纸张卷起,塞入一个小小的铅筒里,又取出些松脂借灯火化开,从未封盖处灌了进去,趁着没有凝结,在那上面钤上一印,等到干透后,再小心扣上筒盖,又把印信按原样放好。
此时已是月至中天,山中作息规律,大多早已歇息。殷小云熄灭油灯,静坐了一会,确定无人打扰,便悄声推开了窗,一跃而出,却是一点动静也不曾发出。借着斑驳树影间投射下的星星点点的月光,她寻着方向,一路极快速地往山下窜去。不过半刻,已越过山门,摸到集镇里。此时也是寂寥无人。
前日来时,她已瞧见一处小楼暗桩所在。眼下也不迟疑,辗转腾挪间,翻到了一家铺外,是一家典当行。这小楼开的当铺与寻常的自然有所不同,蹊跷全在门前的旗杆牌坊上。寻常人看其形制,与别家一般无二,可他们习过密语的,却可从那上面的纹饰里瞧见些额外的东西。这一遭,遇见的便是“乙级无异常”的意思。前者标明此处主事者的官阶,可以做多大决策,能与不能,递交情报时各有说法。后者则是为了言明状态,万一发觉叫人盯上,也好通报他人,不要叫别有用心者给守株待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