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离开寿王的书房,直到走回自己的屋子,还是惊讶到合不上嘴。
而上官婧就坐在他屋外等着,手中还拿了一物…是酒!李白一下便能嗅出来。
“这么晚还不睡,外边冷啊。”借着院内的灯火,李白伸手接过那陶罐,打开布塞狠嗅一口,那酒香让他还未饮就先醉了。
“你真当我是大户家的千金了?”上官婧嗔笑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郎官清。”
“甚好、甚好。”李白喜道:“今日离开长乐坊,那长安酒肆里的黄桂酒香便将我的酒虫勾了出来,这一日都惦念着能去哪里饮一杯。”
他看了看屋门,转向手中的酒,又看着上官婧,面露难色。
“哼。”上官婧知道李白的心思,却不理会,转身推开门进了李白的屋子。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他的房间,毕竟今晨才回到长安,还未住进去就匆匆赶去兴庆宫了。
李白面上带着尴尬,掂掂手中的郎官清,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屋内早有小奴准备了炭火盆,温暖如春,隔绝屋外的寒冷。上官婧点起几只烛火,整间屋子亮堂起来,添了许多温馨。
“寿王已经告诉你了?”上官婧一面取来一只酒壶、两盏酒杯,一面看一眼狼狈的李白。
“嗯…”李白暗暗嘲笑自己,上官婧一个女子尚不拘谨,自己还这样局促扭捏,实在是不像话。他也坐在案几下,将郎官清倒入壶中,为二人斟满一杯。
举杯,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液绵中含劲,还带着夜晚的寒气。穿肠而过,一股舒爽之气直冲头顶。饮完第三杯时,二人都打开了话匣。
上官婧脸颊已染上两团酡红,可离醉酒还差得远。她笑道:“他愿娶,我愿嫁。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是喜事。”李白挠挠头,可又一直念着今日在兴庆宫与高力士的对话。想到上官婧的身世经历,却又一时语塞了。
他为二人再斟满一杯酒,岔开话道:“今日果然如你所说,我以你的近况为筹码,果然能牵着高力士,了解到不少事。”
上官婧嘴角扬起轻哼一声,数落道:“恐怕该说不该说,都被他说完了吧。是不是还托付你要照顾好我?这个人…”
李白的脸红了红,好在看不出是酒意还是羞臊。如今上官婧已托付给了寿王,以后者的身份地位,是否可以宽慰高力士一二呢。
上官婧自顾饮了一杯,不避讳地笑道:“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们哪里搞得清楚?”
“寿王今日自宫中回来,就提出结婚的事。他贵为皇子,身份尊崇、行端品善。而我只有待罪之身,所作所为也尽是些阴暗肮脏的勾当。”上官婧轻轻地叹息道:“他提出要娶我,而我恰好又不讨厌他…”
她端起酒杯,晶莹的酒液里映出凝滞的眸子,喃喃道:“有谁不曾憧憬过容易些的人生呢?饱暖富足、雍容大方、尊贵不凡,出入有马车大轿、奴仆伺候。哪里还要在路上躲着武侯禁卫?哪里还用为杀人或被杀担心忧虑?哪里还需为伙伴的离去或死亡而痛心?”
上官婧的脸颊上有一颗泪珠划过,只是还不等李白慌张,就已经被她自己轻轻抹去了。
李白低头倒酒,不忍心看上官婧微红的眼睛。哪怕在剑南逼仄肮脏的监牢里,也没有见过这个迷人又坚强的女子掉泪呢。
“说的是啊。”李白自饮一杯道。上官婧一席感慨,让他的心也沉甸甸的。没有人不想过容易的生活,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还会做出先前那般抉择,毅然决然地出蜀吗?
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他离开青莲乡大匡山,历经生死冷暖,为所谓政治前途和遥不可及的梦想奔忙,也失去了青山云彩、飞鸟溪流。他的出身,令他为成就功业要比其他人更付出数倍努力。他干谒权贵,攀附皇亲,终于得到圣人召见…而他距离中书舍人的位置还要走多远?究竟何时才能如张仪苏秦那般,为皇帝纵横天下?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已经走得太远了,此时的他不肯、也不能再深入去想这个问题。唯有笔耕不辍,在诗文与酒香中找回自己。
可寿王呢?
李白晃晃脑袋,回忆今夜李瑁的话。寿王虽然意气高昂,但绝不是粗心大意的莽撞人。今日非但提出迎娶上官婧,还摆明立场要争夺储位,想必是有其原因的。
他向上官婧道:“寿王今夜问我,他是否能做太子。”
上官婧低头笑了,好似已经知道了李瑁的心意。玉葱般的食指在酒杯轻点一下,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李”字,一面忆道:
“寿王今日自宫中回来,便神色恍惚地来寻我。原来武惠妃病重,让他焦虑万分…”
李白感叹高力士所言果然非虚,流言猛于虎。凡事皆有因果,太子与二王身死虽为寿王夺储赚得机会,却也为她的儿子召来无穷的敌人与祸事。而这份罪责的压迫都背在她的背上,久郁之下必有隐疾。
“寿王想必是希望以自己的婚事让武惠妃开心,驱散母亲内心的压抑。贵妃几乎为他付出了所有,对这个儿子又报有重望。所以寿王希望在一个月内完婚,也是希望尽早令母亲好起来。”
上官婧平静地讲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仿佛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旁观者。她与李白碰杯,轻声道:“即便这个决定太过仓促,我也不会有怨气。寿王告诉我,他的两个兄长在他之前相继夭折,这对贵妃实在是难以承受的打击。李瑁的封号为‘寿’,这也正是他爷娘的祝愿吧。”
上官婧双眼迷离,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声音轻柔道:“自记事起,我就从未得到过母爱,也无法孝敬母亲…哪怕只为她递一杯茶水。”
“但我可以帮寿王满足心愿呀!”
上官婧抽了抽鼻子,昂首轻笑道。她的眼眶又红了,这次却没有留泪。
李白表示认同地重重点了好几下头,笑了。他印象中的上官婧,仿佛九天之外、银河之中的神女,既美丽的不可方物、又淡漠如万年冰雪,永远坚强勇敢、自信果断。莫非是结婚的幸福,让她今日如此感性和温柔?
“让寿王坐上储君之位,也是贵妃的夙愿。”李白试着将自己摆在李瑁的立场上,揣度后者或许并不复杂的心境:“寿王也是为了不辜负母亲的苦心孤诣,才动了争储的念头吧。”
李白摇着头:“哎,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