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恨玉真公主吗?”
杨钊被上官婧、李白二人一路逼送到牢狱外的县尉官署,五花大绑丢在他自己的胡床上。
“当然。”上官婧梳洗换了衣裳,束起长发,一面吃喝着叫杨县尉手下送来的酥山肉羹,一面淡淡地答。
李白已迫杨钊手下绝不可通告外人。他环视杨钊不大的官署厢房,衣袍、书籍、信笺…最终让目光锁定在案头一张未写毕的书信上。
“若是你们放了我…”杨钊呲牙喊着,在胡床上扭动身体,在勒紧捆牢缠过无数圈的绳索下做着无谓的挣扎:“今日酉时前,我必可将玉真人头送上…”
李白无暇去听杨钊的胡言叫嚣,他第一眼看过去就被信中的内容牢牢吸引。这信纸只有半页内容,墨迹新干,想必杨钊刚刚写好一半就得到了李白来到县狱的消息。读过一遍、又读一遍,他的脸孔慢慢沉下来。字里的阴谋令他感到世间恐惧,行间的算计使他变得顿体生寒。在呼吸之间便白气氤氲的季冬之中,几滴热汗竟然自他额前流下来。
他转身将纸交给一旁正对着一匙肉汤吹气的上官婧。对杨钊拧起眉,想要沉住声音不令惊惧显露出来,说话时仍难以控制地发出了颤抖。
“你究竟做了什么?”
未及杨钊答话,屋门被骤然敲响。上官婧恢复了些许气力,一闪身来到门前,打开屋门再一回手便将敲门者拽进屋子,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再回神时,匕首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这人是杨钊手下的武侯。他的性命虽然已狼狈地被上官婧捏在掌心,但话语依然清晰,思维仍旧锐利。
“莫杀!我有要事禀报县尉!”
上官婧抬头瞥一眼被捆成一团的杨钊,后者赔笑地点点头,哀求的眼神中满是无能为力的苦涩。
“这消息很重要。”杨钊看一眼李白,对着桌上的信笺扬扬下巴,道:“你们一定会感兴趣。”
上官婧收起匕首,让那武侯站起身。后者看着杨钊,顾忌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上官与李白二人,支吾着不肯说。
“他们已是半个同道人。”杨钊笑道:“无妨。”
“城东消息,半个时辰前公主率突将出城。”武侯作揖道:“几个县的兄弟们可在一刻内集结于节度府邸,一线天亦准备妥当。安四向您请示,何时可以行动?”
扫过二人讶异的神色,仍被捆在一旁的杨钊突然感到占尽上风。他脸上轻蔑自负的笑容来源于李白不自觉间的恐惧与怀疑。
“传我命令,即刻攻下张宥宅邸。”杨钊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波澜或狠戾。当这个染着血液的命令脱口而出时,他脑海中感到的只有深深的如释重负的空白。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武侯安四转身离开。李白回身就要擒他,却被上官婧拽住手臂:“干嘛去?”
眼见那武侯转身离去,将门紧闭,李白咬着牙齿瞪圆眼睛,指着杨钊:“他们要杀节度使!谋大逆!”
“你想想。”上官婧瞪了杨钊一眼,将手掌拍在李白脸上:“在暗处,獓因人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昌明驿馆之案恐怕即是他们所为。在明处,玉真已决心要我们的命,无论在长安还是剑南,会有多人愿意违背她的命令呢?”
“所以…”上官婧拿起那张散发着勃发杀意与诡谲阴谋的信纸放在杨钊眼前,用匕首顶在他的脖颈上轻轻地割开一道血痕:“将你所有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是与你合作还是要你性命,由我们来决定。”
“呵呵呵。”杨钊疼得咬紧牙齿,仍然带着嘲讽的笑容:“你们归根结底无非只是棋子。就算杀了我,此生恐怕也未能善终。”
李白看向上官婧,胸中憋着愤懑。他已经隐隐感觉到无论长安或剑南,无论是相识十年的玉真还是眼前初次见面的杨钊,无论是给他带来死亡恐惧的獓因人还是威名久存的剑南突将,无论是北方漫天大雪下的刺骨寒风还是蜀地和风细雨中的凛冽入骨,都深深的藏着对他生命难以预料与揣测的敌意,更令他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上官婧决定将自己知道的告诉李白——她看懂了这个男人眼中的绝望与痛苦。
“半月前太子李瑛以谋大逆被捕,玉真筹备春明门法场劫人,却令康爵坊七女被李林甫勾结素帮屠戮。”上官婧黯然低声道:“据说素帮的昆仑奴找来了獓因人做帮手。”
在大明寺里,玉真已用眼睛将永新等人的死讯告诉了她,随后又被杨钊告知了长安之事的前因后果。在那夜那刻,上官婧的意志在一瞬间消沉瓦解,也更坚定了要为玉真取得寿王的鱼符敕书。
自幼长在康爵坊,所有亲人都已在黄泉,其他女孩已经成为了她形影不离的姐妹或母亲般的人。上官婧的胸中涌起如玉真那般强烈的恨意,可这恨并非来自筹划未果的疯狂失落,而是不能在长安与她们一同赴死的屈辱伤心。
“昆仑奴本想借獓因人之力兴复长安素帮,为娄斧山复仇。却被獓因人反客为主,最终连命也丢掉了。”杨钊道:“李林甫赔了夫人又折兵,就连吉温也被獓因人掳去。”
上官婧冷哼道:“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李白问:“信中要你截杀玉真的正是李林甫?”
杨钊道:“早知长安城中公主与右相两派倾轧不止,又忽闻圣人欲废太子。是时时机已到,我便将剑南突将可堪其用的消息透露给玉真,希望她可将突将调去长安。”
李白轻哼一声:“一石三鸟。既助玉真掌握突将,拿了她承诺的青云富贵。又帮李林甫除掉心腹大患,避免长安血战。还将突将调出锦官城,便可择机鸠占鹊巢,杀掉张宥而占其位吗。”
杨钊竟也不愠于色,道:“我适才说今日就要取回玉真首级,可伏击玉真的兵从何而来,你想过吗?”
上官婧道:“凭你手下的武侯恐怕还敌不过突将…”
上官婧与李白二人对视一眼,道:“莫非是你与獓因人暗中交通?”
李白拿着那半封信,道:“信中说‘若事成,则不再奉给大圆满。’。这信是给谁的?”
杨钊佯作要挣脱绳索,笑道:“先松开,我再告诉你。”
上官婧要去为杨钊松绑,被李白拦住。她轻挥匕首道:“放心,他跑不了。”
杨钊笑道:“我哪里也不去。下一站就是节度使府邸。”
上官婧用匕首割开绳索,冷哼道:“你这青蝇点素的伪君子还想做节度使?”
杨钊脱身,伸长手臂活动身子,一面道:“节度使都是伪君子,我这样的人最适合做。”
李白将剑握在手中,道:“你可别想着逃走。信是写给南诏人的?”
杨钊点头:“南诏王皮逻阁。”
他露出不解的神色,又道:“比起这些,难道你们不先想想自己的出路?离开这间屋子,你们便是偷盗寿王鱼符的窃贼,受朝廷通缉。倒不如与我留在剑南,待我做了节度使,可保你们一生无虞。”
上官婧的匕首仍旧抵在他的喉咙上,她为将要自己做主的人生感到恐惧和期待,但胸中正燃烧起无法熄灭的火焰。道:
“你将诸事始末告诉我们便可。是去是留,我们选。被杀被剐,我们认。”
当三刻之后,桌前的热茶又一次变得冰冷时,杨钊讲完了所有的事,终于吐出一口郁积多年的叹息。
看着面前的上官婧与李白怅然若失而相视无语的神色,他握紧又松开隐约中已沾满鲜血的双手,内心却数年未曾有过地平静下来。
即便冬日里汗流浃背的武侯安四闯入屋内。告诉他张宥大宅正被数百突将军士护卫难以攻入,告诉他埋伏在夹子沟的獓因杀手遭遇了大明寺僧的突袭。
“好了。”杨钊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他站起身,对李白、上官婧二人道:“玉真死不了,你们自己去找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