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日。妈妈从楼梯上急匆匆地下来,身后拖着一个手提箱。它猛地撞在台阶上,砸在她臀部,于是她也砰的一声撞到台阶,与墙撞在一起。整个下楼的过程就像一头大象在高跷上表演优雅的天鹅湖。
作为一个喜欢科幻的迷妹,妈妈几乎总是穿着印有外星人或什么队长的T恤。今天也不例外,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绿色星际物种在朝我闪烁着和平的信号。挂在妈妈胳膊上的是一个服装袋,里面装着明天会议要用的服装。她在会议上一向保守,她的头发是消防车的颜色,手腕上有一朵百合花刺青。
她终于走下了楼梯。“你确定你不需要帮助吗?”我迟疑了,透过指缝看着意见的双方争斗着。
“我明白了。”她说着,触到了平坦的地面。我呼出一口气,停止咀嚼舌头边上的洞,血的腥味冲击着我的喉咙后部。在她下楼的二十秒钟的时间里,我看着她磕磕绊绊了八次。
“你这里面是什么?”我把目光投向破旧的手提箱,“砖头吗?”
“哈哈哈。”她笑着……这的确很可笑,因为她的手提箱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砖块样品和她将要在会议上展示的其他各种建筑材料。“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又在对你这么做了。”她说,仿佛一切都是遥远的回忆。
“我很好,我发誓。”我转折了,因为她在自责,我能感觉到。她的行李战斗要结束了,但她仍然在畏缩。“妈妈,真的,我很好,才两天而已……”
“更少,如果我能迅速抽身的话。”她打断道,并在她的钱包里翻找着什么。她拿出一个粉饼,将粉色的粉末轻拍在她的脸颊。我笑了,回忆起我还上学时的清晨。我们共用浴室的镜子,我梳头发时,她往脸上涂着鲜艳的颜色。
现在妈妈化妆的日子几乎不存在了,从我生病开始她就不打扮了,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她离开房子的。内疚仿佛成了我肚子里的一种挤压感,让我难受不堪。
她需要这些旅行,这些短暂的时刻,她需要时不时和大人们在一起,去感受社会而不是与世隔绝。我暗暗希望她能走出去,喝醉,无耻地和一些深发色、深色眼眸的拉丁美裔人调情。我看过她工作网站上的员工照片,显然,“建筑”是所有性感帅哥出没的地方。
“好吧。”她啪的一声关上了粉饼盒。酒店,会议中心,会议室,电话亭……
“所有的数字都钉在冰箱上。”
她点点头,嘴角上挂着一点儿幽默的微笑。“我会打来电话……”
“在你上床睡觉之前,我知道这个流程啦。妈,去吧,玩儿得开心,别担心我。另外,你带上那件真丝蓝衬衫了吗?脖子上绑带的那件?”
“这不是那种会议。”
“我只是说,那是件可爱的衬衫。”
“嘘……”她吻了一下我的前额,走出了门。“哦……”她转过身,用手拍着她的额头,“我差点忘了,今晚六点帮手公司会送东西过来。他们明天没有空。”
“今晚六点,明白了。”我轻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应该把它写在冰箱上吗?”
“不用了,快去吧。”
当她把自己装进汽车里时,我正站在门口,用脚趾试探着台阶,一点点放下我的脚,仿佛这混凝土是炽热的熔岩。我太专注于把整只脚平放在地上,在这荒野里,我几乎错过了妈妈的离开。她按了按喇叭,我挥手,然后她走了。
我的手指紧紧地插入门框,希望它们不要刺破木头。我终于能做到,一整只脚在我家的前门外面,而我的胸口没有发紧。
台阶已在阴影中,混凝土的寒冷渗入了我的袜子,使我的脚心出了一阵冷汗。这是一种古怪的清新感,就像用冷水泼你的脸一样。我深吸一口气,呼出换气,接着听到一声咳嗽。我瞪大了眼睛,他又来了,隔壁新来的男生。胳膊在一个新箱子的重压下依然鼓鼓的,这次装满了食品和杂货。
他朝我甩着头。
“嗨。”
像兔子听到一声枪响后的反应,我赶紧收回自己的脚,匆匆回到里屋,并把门关好。
就差一点儿,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紧随其后是,什么就差一点儿?愉快的交谈?啊……我靠在门上,然后慢慢滑坐到地板上。我厌恶一个陌生人看到自己疯狂的一面,还不止一次,而是一周内两次。我向内蜷缩着,试图用意念劈开地板,这样我就能钻进去了。
一旦我重组完自己的自尊,生活就会继续向前。
从技术上讲,我不必在周末学习,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学习。我为了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旅行学着法语。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又吃了些食物,然后建立一个相当令人印象深刻,但相当不稳定的充满唾液和花生酱饼干的城堡。
手机哔哔地响起时,我正在粘贴一个破碎的炮塔。这是来自美俏平台的通知,告诉我有六个人在谈论《梦中跟踪者》,一部据说能让人尿裤子的恐怖电影。
我永远都想在周末避开美俏,但一种病态的好奇心或潜意识里对受虐的渴望,总是能说服我在手机响起时打开应用程序。这就像一首警报器的歌。
我点击按钮,被梅西、克莱奥、莎拉和杰徳的自拍轰炸着,他们准备晚上去看电影。他们在一系列充满创意的照片里对着镜头飞吻,然后互相亲吻、拥抱,然后摆造型。
我向下滚动,看到更多以前朋友的化妆自拍,比我上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他们都老多了。这仅仅是四年前的事,但感觉更像四个世纪。青春期啊,真的是终极变身。
我把手放在胸口,因为我的心脏突然感觉有十倍重。我很用力地按,试图阻止它从胸腔里掉出去,啪地撞到地毯上。
我想念有朋友的感觉。但当你的身体正在受到活跃的社交生活冲击时,却要跑去照顾一个禁锢在家里的好友,那么你的身心肯定都会很难受。因此,他们从来没有在我生病时理解过我。
我把手机扔在桌子上,它像一个充满破坏力的球一样砸在我的饼干城堡里,把我精心建造的建筑给彻底毁掉了。
现在才五点,但我已经跋涉穿过厨房,把自己锁在盒子一样的浴室里了。
盒子似的卫生间太小,我甚至不能张开双手旋转一圈。我觉得这是价值最被低估的一个房间,这像是一个事后的想法,在房子建成后加上去的。我喜欢它,因为它让我感觉很舒适。墙壁是亮黄色的,水龙头形状像海豚。另外,我觉得自己很重,现在爬楼梯和我穿着内衣爬珠穆朗玛峰一样吸引人。
我洗了个澡,把衣服放在水槽下面的篮子里,然后没入水中。我睁大眼睛,透过天花板上的乳白色薄雾凝望。水是如此温暖,使我的糊状皮肤变红,可我依然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冷得我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我的鼻梁里有个哭泣的声音,它刺痛着我,但我待在水下,所以不杀死我它就无法逃脱。
浴缸冷却得很快,我躺在里面直到皮肤觉得太紧了。随后,我非常不情愿地爬了出来。
抑郁是不能进来的,我边想边把镜子前的半杯水倒在镜子上。我已经在精神健康的光谱上覆盖了多种颜色,所以抑郁进不来。
我画的线条滴下并融合在一起。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没有错过太多,”我告诉自己的影子,然后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你很好。”
我把头发搭在肩上,穿上挂在门后的长袍,走到大厅里,边走边吹口哨,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吹口哨能引起一种无法抑制的谵妄。我应该停止看迪士尼电影。
我走到厨房和大厅之间,一个声音阻挡了我的脚步。
“你好,有人在家吗?”
我的心陷入停顿,我猛地让自己的背贴着门框。
那个大腹便便的叫作恐慌的小鬼爬上了我的喉咙,堵住了我的气管。厨房的冷空气舔着我那太短的袍子覆盖不到的皮肤,但这没有让我降温。火焰烧透了我的血液,恐惧占领了它。
我看不见他,因为我们有一个和土星般大的冰箱,它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双脚贴在地板上。
该死的!我感觉不到双腿了。
“我在找诺拉。”
他是来打劫的。
“诺拉·迪安?”
我要死了。
我的心脏撞击着肋骨,膝盖蜷缩着。我需要帮助,我需要帮助!我需要镇定下来,因为地板在移动,我要崩溃了,崩溃后我的长袍就会打开,然后我会失去毛巾,然后……哦天啊……
“哟,”一个影子移到我的左边,“你是诺拉吗?”
我无法说话,我需要氧气。
“我是帮手公司的,有一份诺拉·迪安小姐的快递,请问是你吗?”
帮手公司,我知道他们。
我颈部的紧张感退去,现在我能抬头看看厨房里的男生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小树枝,剃着光头,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就在裂口上面,在他的侧面口袋下面大约两厘米处,有三个骷髅补丁,没有特定的规律缝合着,这使我感到更加痛苦。他像嚼着草的牛一样嚼口香糖,泰然自若地看着我。
“你这儿真不错,”他说,“很大。”
现在不是六点。如果是的话,我早就为他做好准备了。
“嘿。你还好吗?”他向我的方向伸出一只胳膊,我避开它,仿佛那是一颗子弹。我对被触碰心存芥蒂。除了妈妈,或者里弗斯医生,其余的我不能接受。
“你在我家干什么?”紧咬着牙关,我怒视着他伸出的手。他把它放回身边。
“我是来这里的帮手员工,”他慢慢地说,“我有诺拉·迪安的包裹。”
“是,我明白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在我家里?”
“敲门和无应答程序。我只是遵照规则办事。”他咧嘴一笑。
“什么规则说了你可以闯入别人的房子?”
“我没有闯入。我有一把钥匙。”他从胳膊下掏出一张剪贴板。
“什么?”他在撒谎。
“钥匙。你知道吗,那些金属小东西能打开锁吗?”他从耳朵后面拿出钢笔递给我,“我需要你签字。”
“你怎么会有钥匙?”
“当你选择这项服务时,你必须上交一个。就像我说的,敲门和无应答程序。如果你敲了门,客户没有回答,你就进去,确保他们没有踢倒水桶,或者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自己弄得不省人事。死亡。这全在条款和细则里写着。”妈妈以前从没对我提起过这件事。我想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看起来我从此会把门闩锁死。
这个帮手公司的家伙越来越不耐烦了。他用钢笔向我晃了第四下。我不能碰它。它被咀嚼过并且满是指纹。这东西需要抗污染的贴纸。反正我现在签不了字。我瞥了一眼炉子上方的钟,时间刚过五点四十五分。当人们改变计划、时间、地点时,它把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个从三千米抛下的鸡蛋。他早到了。我还没准备好。没有准备好。为自己辩护的需要压倒一切。
“我本可以在六点钟为你做好准备的。”我告诉他。
“我下次会记住的。”他收回笔,放回纸上前用它作为搔头皮的工作,“请签名。”我发誓我在表面看到了发光的绿色菌斑。
“我想我有钢笔。”我回答,抱着我的躯干冲进厨房找笔。贴在冰箱上的记事本上有一支。必须有。
“你看上去并不像病重。”这个人说着,我用厚厚的黑色墨水写下自己的名字。虚线框不住它。我的指甲找到手腕上的痂然后开始挑破它,他的眼睛游走在我衣着暴露的框架下,萦绕在我的腿上。
“你这样看真是太不妥当了。”我回答,努力地保持着声音的平衡。
我对他的评论并不感到惊讶。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了。我的意思是,我有一米六七高,相当高,我妈妈会说瘦得像根耙子。社会习俗决定我否认自己的漂亮,但我……很漂亮。这是我唯一能让自己感觉正常的东西之一。当然,我接受这种偏见是不正常的。我应该假装从来没注意过自己的脸。我在美俏上总看见这样的事,一个人告诉别人他们很漂亮,他们否认所有的知识,反驳赞美的话,但是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我的,我唯一喜欢的东西之一。我值得拥有它。在我放弃之前,社会习俗将不得不把它从我冰冷的手上撬开。
事实是,帮手公司名单上的客户一般都在六十岁以上。大多数人正在接受一些非常激烈的治疗。至于生病的样子,人们一般认为我没有。我有里弗斯医生称之为无形的疾病。
“比正常人急躁得多。”那个帮手公司的家伙告诉我。我靠着柜面站稳脚跟,尽可能缓慢地移动,仿佛他是狮子,而我是羔羊。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他似乎不介意。“很酷的照片。”他朝着房间另一边墙上挂着的两幅新艺术图案的方向点头。
“谢谢。”我尽量不敌对。这很难。他的个人评论仍在流传,我的脑海里开始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画的吗?”他问。
“不是。”图片是原版,是艺术家本人在我祖母去世前的圣诞节赠予她的。艺术家名叫弗兰兹·慕托,他还没什么名气,但他希望自己死后第二天能出名,我的老祖母曾经常谈论弗兰兹。我知道我可以详细阐述自己的尖锐反应,告诉帮手公司的家伙关于这些特殊艺术品的六个故事,但是我的大脑太忙了,想弄清楚他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琢磨着——他是在等着我给他小费。想算一下多少钱?考虑到如果他不是在等小费,会不会觉得被冒犯。“好吧。不管怎样,聊得愉快。”他朝我转了转眼睛,“我会自己出去。”帮手员工甩了一下他的眉毛,随后离开了。
等等。
我的眼睛像乒乓球一样在房间里来回飞奔。
等等。
台面:干净。
厨房岛:干净。
地板:干净。
我的食品杂货在哪里?
“等一等!”
恐慌使我到前门的冲刺变成了一个纠结的瘦长四肢的蹒跚。我把皮肤挪到椅子上,把脚趾从滑板般的地板上拔起。
唉,这全是徒劳的。我及时把门打开,看到帮手公司员工把卡车停在路边。杂货店的袋子在我的房子一边排成一排,在我的外围作了短暂的露面。“等一下!”我尖叫着,但我的声音被他的立体声音响传出来的摇滚音乐给淹没了,然后他就消失在路的尽头拐角处。
跑了。
“等等。”我低声对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