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方丈室与藏经阁、清辉阁等都在寺院的最后、也是最高处。真容院依山而建,院落殿堂也倚山势逐渐升高。广演老和尚平时其实并不住方丈室,因为去那里要登一段很高的石阶,老和尚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所以常日里就在前院的一处寮房中歇息。但自昨日从山门外归来后,他便让侍者搀扶着回到方丈室中。然后就一直没有出来。今日午后,他派人去将李从德请到方丈室。之后从德也再未出来。
郭敏他们刚来到大石阶之下,抬头却见王云卿陪着一人正走下来。
“两位公主、郭借职。”王云卿下了台阶,施礼道。
“王先生可是刚从方丈室出来?”
“我们确是想去探望老和尚,但门口的侍者说,大师疲乏了,此时不再会客。”
郭敏与公主听罢,说道:“那我们也就不去叨扰了。”
王云卿侧身让出他身边的人,说道:“公主,请容我引见。”
那人上前抱拳施礼。
“这位是我朝大理评事,寇准,寇大人。”
此时虽已天色昏暗,大家看得不是甚清,却仍然惊叹于寇准的仪态。见他年纪轻轻,身材高挑,面色白皙而不失英气,举止洒脱而不失庄重。不禁都在心中称赞,真是一表人才。
寇准施礼道:“两位公主、郭借职,得在此菩萨圣境与诸位相识,实为在下之幸。”
两位公主见到这样英俊的年轻公子,又是个当朝的官人,一时羞涩不知如何应答。
郭敏见此,急忙回礼,然后问道:“寇大人可是去年金明池上的‘簪花少年’?”
寇准一愣,然后大笑。“取笑了,取笑了。圣上的一句玩笑话,不想郭大哥却还记的。”
郭敏也笑道:“哪里是玩笑话,‘簪花少年’一时京城传为美谈。在下当时陪同太子殿下正在京城,自然耳闻。”
原来这寇准出生书香门第,不仅相貌出众,而且聪明好学,年纪轻轻便博学多闻。去年他只十九岁就考中进士,得在金明池面见皇上。当时正有宫女呈上新采的鲜花,依风俗请皇帝和大臣佩戴。皇上从其中选了最夺目的一朵,插到了寇准的帽子上,说道:“寇准年少,正是戴花饮酒时。”一时寇准声名传遍京城。
大家听后又是一番赞叹,寇准辞笑,然后说:“小生今负皇命,陪同御史蔡廷玉大人和新任五台山僧正睿见大师前来圣境。我在前面先行通报,刚到不久。蔡大人和法师明日应该到达寺中。”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心中嘀咕,已猜出这其中的意思:广演大师是北汉朝廷任命的“五台山十寺都监”,总管五台。此次大宋皇帝派来“五台山僧正”,岂不就是来顶替广演接管五台。
怪不得广演不愿见他,郭敏心想。但一转念:从昨日之事可以看出,广演老和尚圆融智慧,并非恋栈之人,不至于如此小器。
正想到此,忽听高处隐隐传来琴声,悠悠扬扬,飘飘荡荡。大家抬头寻找琴声来处,不错,应该是从方丈室中传出。
那是凤桐古琴之声,声音不算响亮,甚至有些滞涩绵弱,但却意蕴十足,幽然深远。
抬头寻琴声,众人却看见一轮明月已升上天际,清辉洒下,将斑驳松影印在石阶上,层层叠叠,随风变化。一时间,心境便和着琴声,如同空谷晚钟,在这台怀之地回响。
半晌,寇准叹道:“真是另一番洒脱的意境!弹的正是《将进酒》。”随后便吟诵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伴着琴声,听到这段吟诵,大家真似与古人神通。
王云卿对寇准说:“昨日我们拜见老和尚,才得知他原来是燕王刘仁恭、刘守光的后人。”
“啊,是这样!”寇准颇为吃惊,“我曾有所耳闻,原来果真如此。晚唐五代之际,刘氏父子割据幽州,有赖李克用庇护,但刘氏最终背弃沙陀,让李克用怀恨在心。李克用临终之时,交给李存勖三支箭,代表与他背叛为敌的三段世仇,分别是:幽州刘氏父子、后梁的朱温以及契丹。李存勖以此作为父王的遗命,发河东之兵四面征讨。完成的第一个遗命就是平灭幽州,俘获刘氏父子。他将其带回河东,在李克用墓前刺心血祭奠,然后斩首。当时刘氏满门被杀,但有传言,说李存勖放过了刘守光的儿子,将其削发为僧,送到了五台山。今日方知,原来此人正是广演大师。”
众人听罢感慨之际,却听那琴声渐弹渐弱,慢慢地声若游丝,依稀飘荡。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明月沉时,真容院的僧人们都被唤醒,不久大家得知老和尚已然圆寂。
三十八
御史蔡廷玉和睿见大师赶到真容院时,广演法师的示寂回向法会正在大雄宝殿前举行。五台山十大寺、三十六小寺以及上百座精舍兰若的住持、当家陆续赶来,还有闻讯而来的远近檀越信众,一时间真容院里颇为拥挤。
当旗帜招展的宋军队伍到达灵鹫峰下时,山上山下顿时有些人满为患。不过,大宋御史被军兵簇拥而来,也使得混乱的法会有了主心骨。
寇准将真容院的监院、知客等请到蔡廷玉面前,禀明广演于昨夜圆寂之事。蔡廷玉听罢,心想正可借法会之机完成此次巡礼之务。
他即刻请睿见法师主持法会。他则代表朝廷上香追思,命寇准协助僧众安排法会上下。
寇准领命,便来安排法会。他先请十大寺的当家上前依序站位,这十大寺分别是:大真容院、大清凉寺、大金阁寺、大王子寺、大建安寺、大福圣寺、大竹林寺、大佛光寺、大华严寺、大法华寺。十大寺排定,其后再排三十六小寺,大雄宝殿两旁是精舍兰若等各自当家。檀越信众则列于天王殿外,及至山门之外,等待依序上香。
如此法会井然有序,僧众开始做法事。诵经、法忏、进香、追思。
一整套法事做了半日还不见停歇。蔡廷玉有些坐不住了,他远路而来还不得歇息。寇准看在眼里,便上前低声问:
“在下要不去问问僧人,得一合适之时,大人先把圣诏宣了吧。”
蔡廷玉正有此意,点头说好。寇准便下去办理。
不多时,睿见法师并真容院的监院上前来请。蔡廷玉整理衣冠,走到大雄宝殿正前。
四方肃静之后,蔡廷玉宣读圣诏,大意是说河东平定之后,天下童子原出家者,尽可返回寺中,朝廷将颁发新度牒。又说五台深林大谷,禅侣幽栖,朝廷将尽蠲税赋。同时,许五台山每岁可度僧五十人,等等。
随后他赞誉刚刚圆寂的广演法师,称他为法忘躯、慈悲济世、四众崇敬,当今圣上甚慕其风,但恨未能亲聆法音。
然后又宣圣诏,说汴京太平兴国寺睿见法师,年少时于五台山出家,之后行化南北、弘法传禅、广建法幢、悲智愿行,堪为佛门风范,今特请为“五台山僧正”,总掌圣山佛事。愿百寺僧众齐心协助。
随后睿见便以僧正身份,接受蔡廷玉代表朝廷赐予的一套金泥书《开宝藏》。最后,蔡廷玉表示,当今圣上将在五台山敕建一座新寺,今后供历任僧正驻锡,已赐额为“太平兴国寺”。
宣完,蔡廷玉下去了,在寇准以及真容院知客的陪同下,去清辉阁中歇息。
大雄宝殿前的百寺僧众听后,面面相觑,交耳议论。不过当法鼓响起,大家便又恢复安静,在睿见的带领下,法会重新开始。睿见心中舒了一口气,暗想如此看来,一切还算顺利。
三十九
清辉阁位于寺院的最高处。阁高两层,每层都有回廊。立于二层回廊之上,更可极目远眺。
蔡廷玉品过茶后,在知客的陪同下,围着回廊走了一圈。此处正是台怀的最高点,而台怀位于五台之中,所以在回廊之上,五台风景尽收眼底。从回廊的四个方位可眺望东西南北四台,而中台则在西北方向。
蔡廷玉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倚栏赞叹:“这五台果然殊胜气象,景色各不相同。”
“蔡大人说的不错。”身后传来李从德的声音。
寇准见了,急忙上前介绍。
蔡廷玉施礼道:“故人了,故人了,正月的御宴,与太子殿下就相识了。”
从德也深施一礼,“大人别来无恙。若说故人,睿见法师也是小王的故人,我等在汴京时,便寄住在太平兴国寺,所以日日得与睿见法师亲近。今日能在圣境与两位故人重逢,真乃小王之幸。”
蔡廷玉牵着从德的手,哈哈大笑。两人于是立在回廊上,一齐眺望远山。
“殿下对这五台景色看来也有感悟。”
“感悟不敢当,不过大人刚才说五台气象殊胜,景色不同,让我想起了在沙州流传的《五台山曲子》。沙州远在千里之外,那里没有多少人来过此处,不过人人向往五台。那曲子也把五台的景象说得颇为真切。”
“哦,是吗,殿下何不说来听听。”
从德说他也记不全了,只将每段曲子的前两句背出:
“上中台,盘道远。万仞迢迢,仿佛过天半。
上东台,过北斗。雾卷云收,化现千般有。
上北台,登险道,石径峻峭,缓步行多少。
上西台,真圣境,阿溽池边,好似金桥影。
上南台,林岭别,净境孤高,岩下观星月。”
大家听了,拍手说好,民间曲子言语简单,却描画得非常形象。
回到阁中,分主客坐定,蔡廷玉抬眼细看,见多了不少人。从德于是将阴信均、宝物公主、没孤公主、王云卿、郭敏等一一介绍。
蔡廷玉依次施礼后,坐下说道:“廷玉受圣上之命,陪同睿见法师前来。方才法会上,已然宣了圣诏。睿见法师择日升了座,我等便可复命了。”
从德道:“如此匆匆,蔡大人何不多住些时日,亲近法幢,共沐佛光。”
蔡廷玉摆摆手,说道:“不会是匆匆即别。此次升座是全山方丈升座,其中筹备运作之事颇多,所以我等在此处肯定会多叨扰些时日。另外,定难军节度使留后、夏州[11]李继捧不日将携家人来山中礼佛,朝廷嘱我在此与他接洽……”
蔡廷玉说到此,瞅了寇准一眼,见他朝自己点了一下头,知道此事不必再多说了。于是调转话头:
“不知太子殿下会在山中多长时日?”
“并无确切计划,只待菩萨显化。”
众人听后哈哈而笑。从德然后说:“待五台圣境、伽蓝大刹巡礼之后,便离山归国。”
“哦,太子西去之路可过灵州?[12]”
从德看看郭敏,见他点头,便回道:“西归之路当过灵州。”
“哦,既如此,寇大人可与殿下同行。”蔡廷玉侧身指了指寇准,寇准站起向从德施礼。
“寇大人此次除了陪我入山,还将赴太原领命,点押粮草送往灵州。殿下使团西去,正可与寇大人同行。押送粮草远行,朝廷向来会派重兵保护。殿下随粮队同行,一路上也多有照应。”
从德听后,急忙起身向蔡廷玉、寇准施礼,“多谢两位眷念,从德感恩不尽!”
四十
夏州的党项人,从德多有耳闻,不过还是要听郭敏讲讲。郭敏常年走动中,与党项人打过不少交道。
原来这党项族本姓拓跋,唐朝初年归附朝廷,迁到河套一带,遂以夏州为中心发展起来。唐末黄巢起义,当时的党项领袖是拓跋思恭,他出兵平叛有功,唐朝皇帝升他为夏州节度使,封夏国公,赐姓李。从此拓跋族便改姓李。这之后又获得“定难军”的称号,统辖夏、绥、银、宥、静五州之地。并在五代之时,得以稳步发展。
郭敏记得,这些年党项族的领袖、定难军节度使是李继筠,而如今蔡廷玉要在五台山接见的是定难军节度使留后李继捧。郭敏推测,那李继筠想必已然亡故,继任的李继捧还未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所以称为节度使留后。
郭敏推测的不错,这年年初,李继筠在壮年病故,而他的儿子尚年幼。于是部下推举他弟弟李继捧接任。李继捧担任留后之后,仍面临很多族人的质疑。于是他便向大宋朝廷寻求支持,上书请求正式任命为节度使。
皇帝赵炅自然想将定难军之地纳入中央的管辖,同时消解藩镇兵权。平灭北汉之后,他更是志向坚定,但因为先要向契丹用兵,所以就对党项人施以安抚。正好李继捧请求携老母家眷等赴五台山礼佛,赵炅便嘱咐蔡廷玉、寇准予以接洽,希望他们能给自己带回一份惊喜。
“李留后,远路而来辛苦了!”蔡廷玉知道皇帝想要的惊喜是什么,这个任务有难度,他必须拿捏好。面对眼前的李继捧,自己既要带着皇权的威严,又要表示出朝廷的热情。
李继捧身材不算矮,但有些佝偻;年岁不算老,却有一副沧桑的长相。他身穿圆领窄袖红里白袍,头戴黑色卷檐毡冠,嘴上留八字小胡子。举手投足间,并没有强藩军阀那种彪悍跋扈的样子,这让蔡廷玉感觉很好。
他向蔡廷玉表示感谢后,又介绍了自己的老母和家眷。女眷们基本不会说汉话,双方寒暄一下后,老母亲和女眷们便出了清辉阁,去前面礼佛上香去了。
蔡廷玉却见李继捧身边还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见他也身着圆领窄袖长袍,只是腰束宽边护髀。这人长得粗粗大大,极为魁梧,络腮胡子,一副武夫的模样。
“这位是?”
李继捧急忙回答:“噢,这是族弟李继迁。他从小在北面的地斤泽长大,因为有膀子力气,马箭功夫也不错,先兄喜欢他,便让他做了管内的都知蕃落使。此次一起随行前来,也想沾沾佛喜。”
蔡廷玉说声幸会,向他点点头,不想那人却也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复。蔡廷玉一时不快,心想这武夫如此无礼。
两厢坐下后,蔡廷玉把寇准介绍给李继捧。随坐的还有李从德、阴信均、王云卿和郭敏,不过蔡廷玉只介绍到王云卿。郭敏知趣,便悄悄退出去了。
他心中暗笑,这蔡廷玉完全是个衙门里的官僚习性。在他眼里,人没有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只看你有没有官职、官职有多高。我不过是个译人,怎么能劳费他的尊口?怎么能入了他的法眼?
不过李继捧和李继迁的确很让他感兴趣,尤其那个看上去比赏哥还要魁梧的李继迁,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着实让他佩服。由此他想起那个“捉刀之人才是真曹操”的典故。
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像当初在文殊堂的石屏风后一样,他打算偷听一会儿。
清辉阁有一圈回廊,他退出门来,便顺着回廊慢慢走到了阁子的北面。那正是蔡廷玉和李继捧身后的位置。清辉阁前面有宋兵把守,这后面倒是无人注意。
他立在廊下假装眺望风景,耳朵却可听见里面的对话。
阁子里,大家相互好一阵子寒暄,不过好像两名党项人都不太精通汉话,所以主要是蔡廷玉、寇准在说话,偶尔从德也插两句。
吹嘘了一阵子太原的赫赫战功,蔡廷玉便又问了些夏州的民生、党项的风俗。李继捧简单地回答了几句。随后蔡廷玉又让了几回茶,大家端杯捧盏之后便陷入到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但听蔡廷玉咳了一声,叫了一声“寇大人,你看……”
这时,还未听见寇准说话,却听到从德的声音:
“哦,两位大人、李留后,小王还有事要去请教睿见大师,就先行告退了。”
显然,李从德已看出蔡、寇二人此时希望他们回避,于是便起身带着阴信均和王云卿离开了。
郭敏并未听见那李继迁起身,想来他不需要回避,或是他不想回避。
旁人散尽后,只听蔡廷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李留后,还有这位李将军,廷玉此番秉圣上口谕,欲传送其垂念之情。李留后上表陈情之事,圣上挂记在心。留后一家世代效忠朝廷,耕牧一方,可谓功勋至伟,授予李留后节度使职是理所应当,李留后也是当之无愧。”蔡廷玉停下来,又清了清嗓子。
屋中无人应话,大家都知道他话还未说完。
“不过贵封使职,未必要节度一方。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像两位英雄人才,圣上正有延揽之意。两位若入朝中,定然封侯加爵,功名常荫后代;两位的家眷去了京城,圣上也自然不吝赏赐。哈哈……”蔡廷玉在话中硬加入了几声干笑,颇显尴尬,“我听说,圣上已在京城把赏赐的宅院准备好了,是吧,寇大人?”
“是,是,我也听说了,圣上日日思念李将军,希望能在身边常常亲近。”
这时,听见了那位李留后笑着说道:“是,是。”
他话音未落,却传来李继迁洪亮的声音:“你的意思是,可以封为节度使,但全家要搬到汴梁去,是吗?”
能想象出蔡廷玉一定对这李继迁颇为不满,只听他硬硬地回道:“入朝为官、赐宅京城,这都是圣上的恩泽。何人不感念这份福报。”
“那我们都搬到汴梁去,定难军、夏州城,还有党项族人谁来管?”李继迁继续咄咄逼人地提问。
“圣上对此自有安排,不劳你我费心。”蔡廷玉的语气已颇为难听。
“好,好,此事慢慢定夺,慢慢定夺。”李继捧急忙开口调节。“者龙般,我们回去再商量,再商量。”这应该是他在对李继迁说。
“今日就不打扰两位大人了。我等先下去了。”这应是他对蔡、寇二人说。
随后便听见众人起身之声。
蔡廷玉又说道:“对了,圣上还有口谕,待留后入京城面圣之时,圣上将赐国姓赵,以表垂爱之意。”
李继捧道谢的声音和李继迁冷笑的声音,从门口传到郭敏的耳中都已不太清晰。
郭敏急忙轻手轻脚从回廊下去,沿着小道向清辉阁北面的一片小松林走去。回头张望,远远地看见党项人和蔡、寇二人先后步出阁子,向前院去了。他庆幸无人看到自己。
四十一
顺着幽静的松林,他独自漫步,心中回想刚才听见的会话。
自己偷听来的,的确算是军国机密了。他暗自想:大宋朝自先帝赵匡胤创立以来,一直谋求结束分裂、实现统一。宋朝皇帝很清楚,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源于藩镇割据。所以为了避免自己沦为又一个短命的王朝,自建国以来,大宋皇帝就在想方设法消除藩镇。“杯酒释兵权”就是最有名的例子。到如今,大宋实际控制的区域中,藩镇已名存实亡,中央实现了对地方的真正掌控和管理。这次,看来对党项人也是想用这套怀柔的策略:以丰厚的馈赠和待遇来吸引地方领袖,换取朝廷对藩镇的实际占有。
郭敏走到了松林的边际,这里已是灵鹫峰的山脊。他手搭凉篷眺望远方。
说来也挺有意思,李从德、李继捧还有李赏哥都姓李,但其实都不是本姓。于阗人李从德本姓尉迟,党项人李继捧祖上姓拓跋,沙陀人李赏哥祖先本姓朱邪。他们都是因为先唐皇帝赐姓,或是仰慕中原,才改姓为李的。如今唐朝灭亡已有时日,新的王朝建立后,新皇帝又开始给归顺者赐姓,估计不久以后,赵姓也要遍天下了。
正胡乱想着这些,忽然一个熟悉的颜色映入他的眼帘:杏色的百迭旋裙。他不禁心中一颤,自己也有些诧异自己的反应。
果然山坡上,明愿仍穿着那件旋裙、戴着回鹘头巾在草地上采花玩耍。不过让郭敏惊奇的是,她身边还有一个牵马的少年。这少年与她年纪相仿,头扎小髻,余发垂肩,身上穿白色圆领窄袖长袍,腰束革带,足穿浅帮布鞋。却与方才的党项人一样的打扮。
“明愿。”他唤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郭大哥。”她对他改了称呼。看见他,明愿露出笑容,她手中捧着刚摘的花束,等着他走近。“你的手怎么样了?”
“挺好的,没事了。”他扬扬手,“这位是?”
“哦,我们也是刚遇见。他叫李……”她扭头看那少年。
少年有张紫红色的脸庞,他还有些腼腆,但面对郭敏却一脸严肃。
“李—德—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显然不太会说汉话。
明愿笑了起来,她把手中的花递给少年,“送给你,李德明,就当是见面礼了。”
李德明脸涨得更红了,而表情也更严肃了。郭敏看得出这是个很要强的孩子。
“夏州来的吗?”
李德明点点头。
“你父亲是谁?”
“者龙般。”
郭敏记起,方才在清辉阁中,李继捧称呼李继迁为“者龙般”。
“哦,是李继迁将军的公子,幸会,幸会。凉州郭敏。”郭敏朝他抱拳,“刚与你父亲见了面。”
李德明也急忙施礼。
“李德明,你们也是来拜佛的吗?”明愿问道。
“妈妈是。”他笨拙地答道。
明愿明白,来拜佛的是他妈妈。她不想再为难他,于是走向他的马。
“能骑骑你的马吗?”
德明点点头,拽起缰绳,把马拉到明愿面前。明愿扶着他的肩膀,跨上马鞍。
“骑一骑夏州的马。”明愿兴致颇高。不过,那马却不怎么配合。正在吃草的它,猛然被生人上背,一时不甘,扬起前蹄,嘶叫起来。
李德明急忙拽住缰绳,呵斥几声,把马稳住。郭敏也是一阵紧张。好在马很快就平静了。
明愿在马上一声尖叫后,又笑出声来。德明和郭敏看着她也笑起来。
明愿忽然指着天上,“看!”
原来,马的嘶叫把松林中的鸟群惊起。那些鸟都如鹧鸪般大小,灰色的羽毛,却有一条又大又炫目的彩色尾翼。发出的叫声奇异动听。
“那是什么鸟啊?真漂亮啊!”明愿手搭凉篷眺望鸟群,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彩。
这时,德明忽然追着那鸟群跑去,一边跑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根皮鞭似的东西。郭敏认得,那是牧民使的抛石绳。
只见德明从地上捡起块石头,熟练地套在皮绳上,右臂将皮绳甩起,紧跟着石块飞出。眨眼间,一只鸟应声坠落。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间,还未等郭敏和明愿反应过来,德明已经把那只死鸟送到了明愿的马前。
“送—给—你,见—面—礼。”
明愿瞪大眼睛,张着惊诧的嘴,半天也合不上。
四十二
回到真容院后,李德明与明愿、郭敏告辞,向着他父亲的住处走去。他垂着头有些闷闷不乐,想给明愿留下个好印象,却似乎吓到她了。
在真容院的西院,李继捧和李继迁两家被分别安排在两个院落中。
德明走进父亲的房屋,看见张浦和叔叔李继冲陪着父亲在一起。
张浦是个汉人,他虽然穿着党项的长袍,却不梳辫子,而是束发;虽然留胡子,却是长髯,不是八字胡。德明平时不太喜欢他,总觉得他的言谈举止与大家不同,似乎很高傲,感觉自己比别人高一等。今天碰见的那个郭敏也是这样,一副很聪明的样子。
只见父亲坐在床头,凝眉发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
“我们家族在那里已经生活了三百多年了,父兄子弟各居州郡,雄踞一方。如今宋朝的皇帝想让我们全家搬到汴梁去。去了那里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家族的存亡也未可知。”
叔叔李继冲一副愤愤然的样子,大叫一声:“那个李继捧……”刚出口,李继迁和张浦都同时作出“嘘”的手势。
“满院子都是宋兵,你没看到吗?说不定还有李继捧的人在周围呢。”
李继冲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那个李继捧就是个卖祖求荣的东西。当时他做了节度使留后,有几个服的?他就是想借宋朝皇帝来压我们。要我说,老虎离不了山、鱼离不了水,汴梁咱们肯定不能去。相反,如今李继捧来了这里,下一步说不定就直接去汴梁了。所以夏州正好空虚,不如咱们偷偷回去,占了夏州城,由大哥来做节度使。”
李继迁还未作言,张浦在一旁却笑了起来。李继迁不解,李继冲气愤难当:“你笑什么?你有高见就说呀!”
“我是笑,大哥做节度使,不还要等着宋朝皇帝的任命吗?”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要做就做一个不用别人来封的。”
“什么官不用皇帝封?”
“当然就是皇帝自己了。”
李继迁、李继冲包括李德明都呆住了。德明心想,这个张浦的确非比常人,并非他高傲。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去做皇帝?”
张浦微微一笑,“现在说这个,的确太远。但我却想听听将军的志向。若将军想荫庇家族、安享生年,那去汴梁的确比在夏州舒服。如果将军有鸿鹄之志,想重振祖先事业,而且为此不惜奔波亡命、拼死沙场,则另当别论。”
李继迁仰面而笑,然后指着德明对张浦说:“若我拼死沙场、一生奔波,能让这小子日后安享太平、受人尊敬,我愿意另当别论。”
张浦看着德明说道:“若选那条路,这小子的一辈子也未必能安享太平。”
李继迁笑了笑,看着德明说道:“那就听这小子的,看他是想去汴梁享受荣华富贵,还是回夏州……”
德明未等父亲说完,就回道:“阿爸,我不想去汴梁。”
三个大人都笑了出来。
“好,那先生说说你的想法吧。”
张浦开口道:“如果选择回夏州,去打自己的天下,就要想想那里有多少人支持你。那里支持李继捧的的确不多,但不支持李继捧,他们会转过来追随你吗?”
李继迁听到此,转身从床头拿过来一个布包。揭开布,却是一幅画像,上面画着一个双目有神的党项老人。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先祖拓跋思恭的画像。如今党项人一盘散沙,即将分崩离析,我要去做的就是把大家团结起来,就像先祖做的一样。如果天命是让党项人分崩离析,那我即便失败,也无怨悔;但如果不是那样,则天命在我,只要我振臂一呼,不愁没人追随我。”
张浦露出钦佩的笑容。“好,那就只剩眼下的事了:如何回到夏州?关键是我们怎么逃出这五台山。如今他们已给我们交了底,自然会对我们严加防范。我猜想,如果我们不同意去汴梁,说不定他们会采取非常手段,也未可知。”
李继迁点点头,“的确,现在山上山下全是宋兵,我们来硬的肯定不行。”
三个人正在思量之时,忽听有人叩门。德明转身去开门,进来的却是母亲身边的一个老妈子。
“老爷,饭备好了,夫人唤你们去用饭。”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们随后就到。”李继迁摆手让她退下。
张浦把这老妈子上下打量一番,待她退出去后,便俯在李继迁耳边低语。
李继迁凝眉听罢,略一沉思,然后点点头。他对德明说:“去把那妈子叫回来!”
德明跑出去,不多会儿,和老妈子手牵手回到屋中。
“老爷有什么吩咐?”妈子施了个礼。
此时,李继迁已经站起身来,“来,你且近前。”
妈子听罢,垂首向前走来。
李继迁两步迎了过去,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将其揽入怀中。一只手扣住她的嘴和下巴,一只手抓住咽喉。
那妈子惊得手脚乱舞,眼睛瞪得几乎要迸出,嘴里却出不了声。一旁的德明也着实吓了一跳,木然呆立,不敢出声。
只听张浦说了一声:“注意不要留下伤痕!”
话音未落,只见李继迁双臂一使劲,那老女人的脖子里传出骨碎筋裂之声。随之,她绵软无力,停止了挣扎。
“对不住了。”李继迁将她放倒在地上。
张浦蹲下,摸了摸她的气息,确定已死,又看了看五官和脖子,的确未见伤口。
李继迁抬头时,正好看见儿子惊恐的眼神。他已经相信张浦的话了:如果选择这条路,儿子这辈子也必然是奔波亡命、拼死沙场!
四十三
第二天,睿见法师被李继迁请去,说昨夜自己的养母突然病逝,请为其做法事招魂。
随后,李继迁着一身白衣,前去向蔡廷玉陈情。说寺中还在为广演长老超度,自己的养母暂厝于此并不合宜。而且养母生前就嘱咐往生后要归葬故乡,所以请求即日起程,赶回地斤泽,埋葬养母。
“我从小与养母相依为命,视若亲慈。如今养母病逝于菩萨仙境,我已无憾,若能亲手将其归葬故园,则我母子的心愿圆满。”
蔡廷玉听罢,温语抚慰,点头答应。“将军且去收拾行装,待走时,我等亲自护送下山。”
李继迁感恩后,退下。
寇准对蔡廷玉说:“昨日刚传达了口谕,今日就冒出这么个事,急着要赶回去,岂不蹊跷?”
“有什么蹊跷不蹊跷,难不成还要硬扣住他,去查个水落石出?圣上虽然希望能把他们都召去京城,可也没说要强行押送啊。再说,李继捧已然表态了,何必在意这么一个小头目呢?送一个顺水人情,也符合圣上的怀柔之策嘛。”
寇准听罢,便也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