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举立沙、益立山兄弟祖辈也是沙陀将领,他们家族在代州一带曾颇有名望。然而世事变迁,沙陀渐趋凋零,他们家族也衰败下来。他俩不肯像李赏哥那样投靠建雄军,于是很早就带着一些人马隐遁山林了。
虽与自己志向不同,但赏哥也很欣赏这种不媚于世的劲头。时隔多年,今日见到他们一伙人衣衫不甚齐整、面色大多黑瘦,便知其日子过得必然艰苦。
赏哥请他们去寺中一坐,他们辞谢,却请赏哥去东边的清水河镇。举立沙说他们平日里就住在清水河谷一带。
赏哥想了想说好,而且要回寺中把其他兄弟也叫上。于是举立沙、益立山便在山下相候。
赏哥回到山上,从德等在山门相迎,陪着他向方丈室走去。原来广演不耐夜风,支撑不了多久就回屋中休息了。
方丈室中,赏哥简单叙述了山下的情况,说契丹人已退,长老尽可安心。
他明显感觉广演此时精神不济,老和尚脸色苍白,双眼微睁,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说话。
众人以为老人家今日太过伤神,想必是累了,于是告退,请长老歇息。
退出方丈室后,赏哥将山下举立沙等的情况告诉从德,说道:“我等住在寺中本来就不习惯,正好举立沙邀请去他那里饮酒叙旧,所以在下就想带兄弟们去清水河谷过夜,明日再回山上。”
从德说:“将军随心行事即可。”然后他让郭敏取来两个银锭交与赏哥。“这么多弟兄,免不了要花些酒钱。”
赏哥心中颇为感动,他其实真有心借钱。举立沙他们看起来也过得不易。这么多人相聚,必然是不小的花销。他本想私底下向郭敏借些钱,不想从德主动相赠。
赏哥接过银两,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称谢后转身离去。
他带着安九等一干兄弟,下山和举立沙等相会。两边的兄弟们都欢喜异常,边说笑,边驱马向清水河谷赶去。
河谷中果然住有很多沙陀人。自李存勖死后,陆陆续续便有沙陀人逃亡迁移至此。很多拖家带口已在这里定居,有的做铁匠、有的为农户、有的为佛寺做杂工,过得都比较清苦。
赏哥用银两置办了酒食,把镇上的沙陀族人都请来相聚。晚上他们便也在镇上投宿。
赏哥住在举立沙兄弟的家中,三人促膝相谈,直至深夜。往事钩沉、世事艰难,不由得感慨良多。
说到今日之事,赏哥问道:“那个任飞雄果真是唤你们去帮忙的吗?”
举立沙笑道:“实不相瞒,并非如此。”他抿了一口酒。“我们与他以前打过几次交道,那是个虚浮的浪荡小子。据说家里是秦州的官爷,因太过顽劣,被赶出家门,于是混迹江湖,专事无赖蒙骗。不知你们什么人请了他,端的是要小心些。他今日跑来说有一套大富贵勾当,请我们一起做。不过,知道是打老和尚的主意,我便心里有了谱。”
“怎么讲?”
“老和尚平日待我们不错,我们租种的田地便是佛寺的,虽说收成不好,但田租也不多。寺里有什么土木杂活,也都找我们的人去。老和尚藏有巨富,这不用任飞雄告诉,我也知道。只不过老和尚在,我们断不会做不义之事。但若有人去打他的主意,我们也不会旁观。”
“哦,原来如此。”赏哥点点头,“那若老和尚不在了呢?”
举立沙微微一笑,又抿了一口酒,不作回答。
赏哥心中一沉。片刻,又问道:“那任飞雄后来怎么又不见了?”
“哪里还敢露脸?契丹人走后,你我说话之际,他便悄悄向西边跑了。我们也无人理会,随他去吧。”
夜已二更,举立沙、益立山兄弟酒酣,倒下沉睡过去。
赏哥走到门外,仰看满天星月,心中又是一阵失落慨叹。
原以为,困顿之时遇到这些同族兄弟,可以与他们一同隐遁山野,从此远离是非,放马南山,专事渔耕。不想自己太过天真。所谓鸟为食亡、兽为食争,世人皆如鸟兽,趋利相残,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山野。
慨叹之际,又回到困扰自己的那个问题:我为何而战?我该往何处?
三十二
这一夜,伴着举立沙、益立山两兄弟的鼾声和自己的感触,他几乎没怎么睡着。天边刚现鱼肚白,赏哥便起身了。找到酣睡的安九,告诉迷迷蒙蒙的他,说自己先回真容院,让弟兄们且住在镇上,等他来找。
此时,五台山仍在清凉的微风中沉睡,天空中晨曦与星月同在。赏哥骑着乌金马、提着天王矛,一路赶回真容院。
进山门,过了天王殿,都没见着人。除了出巢的鸟叫,佛寺中一片寂静。直走到大雄宝殿前,才看到当值的僧人正在扫地,另一些僧人打开大殿的门,准备早课。
而大殿的台阶上,却看见明愿独自坐在那儿。背后巍峨的殿堂更加衬托着她的娇小伶仃。她双手支着头,在那儿发呆,一如这沉寂的清晨。
赏哥唤了一声,明愿抬头看见他,如从梦中醒来,有了精神。站起身来,几步跑到面前。
“你回来了?听说你去清水河谷了,为什么不带上我?”
“都是男……大人们一起喝酒,你去做什么?太子他们呢?”
“哦,应该是还在歇息吧。”
赏哥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呢?怎么这么早起来?”
“哦,没什么,就是睡不着了。”明愿敷衍地说道。
“噢,睡得不好吗?住在哪里?习惯吗?”他昨天走时没有交代郭敏,所以担心明愿没有被安排好。
“挺好的。我自己住在东进院的厢房,你要不要来看看?”
赏哥想想,觉得一时也没什么事,便随着她去了。穿过侧门,来到东进院,绕过一段回廊,就来到明愿的住处。
明愿指了指这前后两进院,说大家都被安排在这里居住。
赏哥见其他房间门紧闭,心想果真大家都还在歇息。于是跟着明愿进了她的房间。
屋中陈设极其简单,床、桌、椅各一,床上有被、桌上有灯而已。
明愿让赏哥稍坐休息,她去为他打些清水来洗脸。赏哥于是独自坐在椅上等候。
她出去后,屋内屋外都显得非常安静。赏哥昨晚那起伏的心境此时也完全平寂下来。他本来就没怎么睡,心情一放松,困意便上来了。于是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要睡去了。
这时,明愿打水进来,见如此,便让赏哥上床去睡。赏哥还有些犹豫,明愿说:“不妨事,你睡你的,我正好去寻些斋饭来,等你醒了,便在屋中用斋。”随后她又出去了。
赏哥见此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不一会儿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隐约传来了佛寺的晨钟——辗转间好像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和马嘶,如同回到太原;忽然有人推开那门吱呀作响——又似乎看见明愿娇小的身影正在院中扫地;迷迷蒙蒙感觉到有人来到他身边细细地端详,他与她彼此可以嗅到相互的气息——又想起明愿舀起清水倒在他手上,让他洗脸……一时间,他分不清哪些是梦里、哪些是梦外。
这水声越来越清晰,明愿好像已经把水倒下,但他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水声还是把他惊醒了,他猛地翻身起来,坐在床边缓了缓神。
“啊,你醒了,是我弄的水声太大了,把你吵醒了吧?”
赏哥循声转头看去,不由得心头一颤!
见屋子另一边,明愿立在水盆前,侧身向着他。她上身赤裸,下衣也已褪到臀间。饱满的臀部微微后翘。
她身材娇小,尚未完全发育成熟,所以平日在宽大衣袍下,根本看不清她女性的特征。而现在半裸的她则把少女的线条尽显无遗。滑润的肩和背,上面还挂着水珠,愈加显得玲珑诱人。她一只手下垂提着下衣,挡住私处,另一只手横在胸前想遮住隆起的乳房。这个年龄的胸部虽然还未完全成熟,但在她的小手之下仍然蓬勃欲出,而那粉红色的乳头也隐约可见。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赏哥一时呆住了,他甚至怀疑还在梦中。
“我想趁你睡觉时先洗,不想把你吵醒了。”明愿低声地说。她面颊微红,渐渐地将身体转过来,直面着眼前的男人。
放下横在胸前的手,两只手都垂在私处。她低下头,而赤裸的胸部则完整地袒露在赏哥面前。粉红的乳头在胸前微微颤动,那频率就好似乳房下加速颤动的心跳。
赏哥彻底清醒过来,他猛地站起来。充血的头部一时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但仍然大步向门口走去。躲过明愿炽热的身体,他推开门逃了出去。随手关紧门,才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三十三
走到院中,仍然魂魄未定,正这时,忽听有人叫他。抬眼看,却是李从德、郭敏、王云卿、阿裕、没孤、安神通、啰麻等一干众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从德问道。
“我……我一早就回来了……”赏哥一时也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回来的,更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明愿的房门。
大家都意识到他是从明愿房间中出来的,当他转回头,看见众人都在盯着自己。他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怎的,说话也有些不流畅。
“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刚用过早饭,过会儿想一起去看望老和尚。昨晚看他身体不适,不知今天怎么样了。你呢?用过饭了吗?昨晚在清水河谷过得怎样?”
“我……”他正支吾吞吐,却见众人的目光移到了他身后,而且那些目光都变得惊异无比!
回头去看,却见明愿从房间中出来。此时的她已不再是穿着宽大僧袍的小沙弥了。只见她一袭杏色的百迭旋裙,上身淡黄色的大襟半臂。若不是那小光头,完全就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模样。
赏哥一时难辨心中的感受:释怀?——从此他不必再为她隐蔽身份;难堪?——好像是他意图不轨才隐瞒她的性别……
他不愿再多看一眼,心想刚才更彻底的都已经看过了。转回头,他这时却可极其平静地端详着其他人的表情:
从德与阿裕、没孤等都是一脸惊异,即便郭敏也有些目瞪口呆。最为惊愕的却是王云卿,他由惊而呆,进而面色铁青、毫无表情。
赏哥暗自叹口气,不知如何应对,便垂头不语。一时间众人陷入沉寂,气氛颇为尴尬。
这时还是阿裕先反应过来:“哎呀,我就说怎么会有这么清秀的小和尚,原来真是个俊姑娘!之前为什么要穿成那样?”
她走过去,牵住明愿的手,上下打量。
当明愿在屋中穿上女装,深吸一口气,准备推门出去时,她心中果真充盈着一种莫名的喜悦。那是如同破茧重生的喜悦,是一种等待展翅的蝴蝶的喜悦。然而同时,另一种惴惴不安同样充盈在心中,分量不比喜悦少。那不是对别人异样眼光的不安,只是对心中那个人的不安——不知他能否理解:自己的勇气全来自于他;不知他能否接受自己的这种蜕变、能否接受自己。在推门出来之前,她能感受那种不安的分量,然而她宁愿压制它,让自己的喜悦带领自己奋然腾飞,飞过一个个佛寺的高墙、飞向未知的幸福。
然而此刻,当看到赏哥对她一闪而过的目光,看到他垂头背对自己的身影,她已然知道这次勇敢的蜕变可能会比她想象的要痛苦许多。
“就是这个小光头太扎眼了。”阿裕摸着明愿的光头说道,“来,去我房里,我来给你装扮装扮。”
说着,牵着明愿去了她的房间。
没孤见此,便也带着阿柔跟了过去。剩下的这些男人一时又陷于无语。
片刻,王云卿一语不发,转身大步走开。
赏哥想了想,说去山门外看看马匹,便也离开了。
剩下的人有的回房间,有的随李从德去找知客问话,三三两两的便都散开了。
待明愿出来时,院中已看不到人了。阿裕送给她一件回鹘的头巾,帮她缠在头上,既遮住了光头,还凭添了一份异域的风情。
明愿看着空空的院落,不禁轻叹一声。
回廊下有人咳了一声,似在回应她,抬眼看却是郭敏。
郭敏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明愿本想从他身边垂头而过——她这时很怕看到旁观者好奇或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但又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自然些。于是她抬起头,向郭敏微微一笑。
郭敏回给她的微笑和目光远比她自然,甚至还带着些温暖。明愿甚感心慰,她停下来,施礼问道:
“郭借职,您知道李将军去哪儿了吗?”
“哦,他说他去山门外看看马。”
“哦,是这样。”明愿踟蹰起来,她真的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样——赏哥的态度够明确了吗?
郭敏看到她这样,说道:“你想去找他吗?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正闲着没事,去问问他清水河谷那边怎么样。”
明愿心中一暖,她能感觉出郭敏这不修边幅的外表下有一颗极其细腻的心。她很感激。
二人出了山门,沿着条小路,赶往半山腰的草场。昨天,明愿正是跑到这里为赏哥牵马的。
乌金和使团的马在草地上吃草,赏哥正和看马的于阗人坐在一起闲聊。扭头看到明愿和郭敏过来,刚才放松的表情立刻严肃和不安起来。他转回头吐了一口气,低头不语。倒是那于阗人看到明愿,惊得站了起来。
郭敏走近了,叫了赏哥一声。赏哥站起身,回头朝他干笑一下,却根本不看明愿。之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郭敏说了会儿话,便称有事,转身向寺里去了。
这期间,明愿一直沉默不语,当赏哥离开时,她的心已彻底清醒,于是坚强地转身看着别处。她强忍泪水,大步向草地的尽头走去。迎着远天、山峦以及习习的风,她想把自己一头投入到满是露水的长草中——她这破茧而出的蝴蝶,翅膀上沾满了露水,根本无法飞翔,更不要说还有满心的泪水。
郭敏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那距离既能保证她独处,又不至于让她感觉完全不被人顾及。阅人无数的他心中暗自感叹,唯有这少女的情怀,他不敢随意去评判,因为那是至纯的、是至真的。
良久,明愿擦拭眼角,转回身来。看见郭敏仍在不远处,便走过去。
“郭借职,我想骑马下山走走,可以吗?”
“好,我帮你配鞍。”
郭敏心中对她还是有些担忧,怕她心绪不稳,独自下山会出事。
“五台山这里我以前来过,不如我带你去几处走走,如何?”
明愿含笑点头,事实上,此时她的确希望郭敏能陪伴着她。
三十四
二人骑马下了灵鹫峰,逶迤向北行去。
“上次来五台山已是好几年前了,不过路还依稀记得。”郭敏边走边四处打量,留意方位。
明愿则信马而行,只是跟着。对她而言,去何处无所谓,只要投入到山野间,让自己换一个心境即可。她那前后开衩的旋裙,本是早年南方流行的款式,不想却是极适合骑马的。
“五座台,离台怀最近的就是中台,我们先去那里。路上会经过一个好去处,着实神奇。”
明愿微笑点头,一路跟行。
不知不觉,两人已策马走在了中台的东坂之上。起先这坂路平缓,南北两坡徐徐展开,坡势起伏不大。渐渐地,山上树木渐少,而地上软草渐长,茸茸稠密,伏地而生。草间皆是小洼地,里面蓄水成坑,马行其间,步步踏水。越往上行,草地间的石块渐多,路边常见用石块垒成的小塔,就似小的“鄂博”,当是上山朝圣的信众的作品。
草地间盛开着各色山花,如同给山台上铺上花锦,那花香芬芳,随着山风直入人衣裳。唐诗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而五台山因山势更高,与平原气候差异更大,所以这五月间,却正是其山花烂漫之时。
明愿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心结渐开,舒畅了许多。
再向上行进,山势更高,那些花也慢慢变得稀少,而长草也逐渐被青苔代替。坂路两边越来越陡峭起来,渐渐坂路成了山脊。
忽然,郭敏停住马,指着东北方向坂路下方。
“看,就是那里!”
明愿顺着手指向下望去,却见原来平缓的山坡已成为极深的山谷。而在东北方向的山谷深处却是一片银白色。
“那是什么?是冰吗?”
“正是!”郭敏笑道,“这就是我说的好去处。五台山那么多庙,我没怎么记住,却记得这里。此处唤作‘冻凌’,也叫‘万年冰’。五台山本来就以清凉著名,在山间更是清冷,更因为这山谷深邃且背阴,常年照不见日光,所以谷中的冰雪也就常年不化,不论冬夏。”
“果然神奇。”明愿感叹道:“前几日在太原还觉得闷热难当,不想在这里却可看见夏天的冰!”
她翻身下马,立在山脊边,呆呆地眺望银白色的山谷。
郭敏在身后提醒:“不要立在那儿太久,山谷中吹来的风太过阴冷,小心受寒。”
明愿却似乎没听见,缓过神来后,竟然择路向山谷下走去。
郭敏大惊,急忙跳下马,追了过去。他一把抓住明愿的胳膊。
“太危险!这儿根本没有路可以下去,脚下都是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到谷中。”
明愿回过身,看着他,“我只想去摸摸那‘万年冰’。它一直没有化过,几万年了,都冻在那里。我真的很想去摸摸它们。”
在这寂静清冷的山谷之上、在空旷幽深的天地之间,郭敏如此清晰、如此沉着地与一个少女对视。他从对方的目光中,能确切地剖析出悲伤、哀怨、迷茫、疼痛等等成分。
“求求你了。”明愿低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这句话一个时辰前她在心中对另一个男人说过。
“好,我陪你下去。”郭敏松开了手。
只靠用手抠住岩石,两人慢慢向下移动。山坡陡峭,脚底下又滑滑的,基本没有可供站立的地方。
终于渐渐靠近冰川,那冻凌的形态清楚地展现在眼前,明愿激动不已。但越靠近冰川越是寒冷,不仅人受不了,而且连青苔也稀疏了。光秃秃的坡面,更是无法攀附。
“走吧,回去吧!已经看清楚了,不能再向下了!”郭敏喊道。
“我只想摸摸它。”明愿固执得头也不回。她甚至加快了动作,想一步跳到冰川边。
就在这一刹那,她脚下的石块松动,她身子斜晃,踉踉跄跄要栽下去。
郭敏眼疾手快,在后面一把抓住了明愿一只手。然而他的脚下也不稳,瞬间被明愿带着向下滑去。
顷刻间,两人急速下滑,眼看就要坠落谷底。猛然间,郭敏的另一只手抓住了一块凸起的石尖。他不顾一切死死抠住石头,阻止了下落之势。两人便被他一只手的力量挂在山崖间。
明愿此时方才缓过神来,放出尖叫。她只靠一只手被郭敏抓着,悬吊在崖壁上。片刻,她停止尖叫,抬头看着郭敏。
只见郭敏紧抠石块的手指间流出了鲜血,血顺着手臂已流到了衣袍上。
郭敏缓了口气,说道:“能看到我腰上别的短刀吗?”
明愿抬头寻找,回道:“看到了。”
“能够着它吗?把它抽出来。”
“我试试,然后呢?”
“把它插到崖壁里。”
明愿明白了,她不再有杂念和胆怯,伸长另一只手,抓住短刀的刀柄,将其拔出,然后奋力插向崖壁。
这样她有了一个攀附点,郭敏的负重也就减轻,继而,双脚可以摸索着找到踩点,再帮助明愿也踩稳石块。
明愿经历生死一刻,变得从容坚毅了许多。她拔出短刀,再向上插去,逐级攀爬。此时,两人魂魄渐定,都不禁长出了口气。
明愿正要继续攀爬,郭敏低头朝她努了努嘴。明愿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原来就在自己身旁的崖壁间已经是冰川的上缘了。
明愿睁大眼睛看着这冷冰冰的东西,她伸手可及,却没有去触碰。而是继续用刀插入崖壁,向上攀爬。
三十五
终于,他们爬上了山脊,疲倦地坐在满是青苔的地上喘气。
明愿从自己的百迭裙上撕下布条——这条裙子刚才让她觉得极为累赘——然后帮郭敏包扎住手上的伤口。
“你刚才不是可以摸到冰吗?为什么不去摸了。”
明愿一笑,“我想明白了,没什么可摸的,那不过是比石头凉些,比水硬些罢了,还是逃命更重要。”
郭敏哈哈大笑:“能明白这些便不枉此行。”
明愿也跟着笑起来。她面带愧色,说道:“对不起,都怪我太任性,害得你跟我受了一难。”
郭敏想了想说道:“我不怪你。你要下去时,并没想到我会跟着你受难,而我也是自愿随你一起下去的。”
他看着明愿接着说:“其实,赏哥也一样,他并没想到会伤害到你。所以你也不要怪他。”
“说什么呢。”明愿扭过头,不再开口,而是望着谷底的冰川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吗?在我家乡,一些大的佛寺会在深山中凿出冰窖,冬天存好冰,夏天取出来发放给信众。我家里求到后能做出很好吃的冰食。”
“你家乡?是哪里?”
“杭州。”
“杭州,哦,那你也是在那儿出的家?”
明愿笑了出来,“我根本没出家。”
“没出家?!”
“是。不过回想起来,我似乎总离不开佛寺。”
“你没有出家?那为什么……”
“和赏哥他们一样,迫不得已。”明愿叹了口气,“就连‘明愿’这个法名也是我自己起的。我的真名叫‘苑明月’。”
“苑明月。”郭敏很高兴要开始真正了解她了,“那是为什么迫不得已呢?”
明愿垂下头,似乎又陷入伤感。
郭敏有些后悔,可能自己问得太急。明知这其中肯定有难言之痛,所以应该循循善诱。
“那是在江州。”良久,明愿才抬起头说道。
“江州。”郭敏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些许答案。“你应该也是在那里认识王云卿的吧?”
明愿有些吃惊:“你,你知道我和他认识?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事实上,我觉得他也一直在隐藏自己,所以不可能跟我们说这些。但是他见到你的表情,不仅我,我想赏哥也看得出来。而且,那天他去定觉寺找的就是你,我和赏哥也都能猜出来。王云卿担任送伴使之前,是在曹翰的军中。而曹翰当年江州屠城,世人皆知。”
明愿看着他,面色凝重起来。
“你说的不错。就是那时候,屠城,一点不错。我能够活下来,的确要感谢王云卿。那时候我和我家人都困在了江州,城破之后,宋军攻入,开始滥杀百姓。我家人无一幸免……”明愿说到此,不禁双手捂住脸,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郭敏急忙劝慰:“对不起,害你说起伤心事。”
明愿摆摆手,平定情绪,接着说:“只剩我被王云卿救下。他当时已投入了宋军。为了救我,他把我藏到了庐山东林寺中。那时曹翰将江州掳掠的财宝都集中在东林寺。王云卿便把我藏在运送财宝的车中。到了东林寺后,我便剃了头,混作了沙弥。”
“那如何又到了太原的定觉寺。”
“都是王云卿安排的。江州之后,他随军迁徙,而每到一处,他也会把我带到那里,然后找一个邻近的寺庙,将我安置其中。我那时本来就小,只能任人摆布。”
郭敏听出其中的内容。如果仅从整个经过来看,王云卿的确有恩于明愿。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她不愿再跟随王云卿,甚至装作与他素不相识时,王云卿会那样愤愤然。但对于明愿这样命运多舛的女孩,随着她渐渐长大,判断和思考也逐渐增加,不管王云卿作何打算,她必然会对王云卿的意图有所猜测,对他也就会产生排斥和拒绝。
人在乱世,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更何况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然而她不愿低头认命,受人摆布,即便那人可能并无他念,只是想帮她。
谁知道呢,郭敏心中暗想,人心最难揣测。就像赏哥之于她。赏哥一副男子气概,着实让她倾倒,于是促成她第一次自己抉择命运:摆脱王云卿,跟随赏哥。但当她将女儿身和自己的感情向赏哥表白后,得到的却只是伤心和失落。
日光将山脊的线条刻画在山坡上,这阴阳的界线随着时间而变化,在山坡上流动。那万年的冰川却一直沉在线条的下方,坚硬而冷静,一切的伤心和失落可以在那里沉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坐得时间长,他俩真感觉已融入到这山色天际之中。不知不觉日光逐西,两人决定返回。
快到灵鹫峰时,明愿说她要先行一步。
“最好我们还是不要一起回到寺里吧。”两人互视而笑,明愿接着说:“以后我可能不好再和你们一起了,或许要深居简出了。”她无奈地笑了笑。
郭敏明白,如今不论是王云卿还是赏哥,她见到都会尴尬。
西斜的日光正照在她回视的脸上,那日光已昏然无力,然而却是醇厚的暖色,使得她的面容、她的目光也如此的温暖,但也是如此的伤感。
郭敏不知该说些什么。正这时,两马错蹬,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也靠近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却不知要做什么,于是手落在明愿的马颈上,捋了捋马的鬃毛。
明愿垂下头,轻轻地叹口气,然后调转马头,扬鞭策马先走了。
他收回自己的手,看着上面扎着的杏色布条。
三十六
望着她的背影,在后面信马徐行,不禁又生出许多感慨。然而又不知这感慨为何而生,于是自己便又瞎想起来。
人心难测,情何以堪。王云卿喜欢明愿,明愿却抗拒他;明愿喜欢赏哥,而赏哥则对小女孩的她没有感觉。那赏哥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
郭敏想到此,心中偷偷笑了起来。赏哥英雄气概,一副大丈夫的容貌,不过他见到宝物公主流露出的惊艳倾慕之情,还是没有逃过郭敏的眼睛。
郭敏甚至为此盘算过:他知李从德心中念兹在兹者就是他的于阗国。此次来到中原,未能从大宋朝得到任何帮助,所以当他遇见赏哥这样英武的将领,便爱才难舍。但赏哥似乎并没考虑跟随他,更不要说远赴于阗了。不过,如果从德让公主来游说赏哥,或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当然这只是他心中做的小文章而已。
在真容院山门处,郭敏遇见赏哥正往外走。他身边还有安九和另两个人。这两人身材高大,衣着简陋,比自己还要不修边幅。
赏哥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起的举立沙、益立山兄弟。”
郭敏抱拳说幸会,“可是刚从清水河谷赶来的?”
“来了一阵子了。”赏哥答道。
“可曾与太子相见?”
“太子整日都在方丈室,还未出来。”
“哦,现在欲往何处?”
“我们要回清水河谷了。”赏哥将郭敏拉到一旁,低声说:“刚才听僧人说,有个宋军的使臣已到寺里,正与王云卿在一处。我想,我们还是暂且回避一下。如果有事,可去清水河谷找我。”
郭敏点头称是。
“你的手怎么了?”赏哥看了眼用百迭裙布条扎着的手。
“噢,没事,不小心划破了。”他垂着手,无意展示。
“哦。”赏哥并未注意那布条的颜色。
于是双方告辞,赏哥一行下山去了。
进了寺中,郭敏抽空又去看了一下明愿。透过半开的门缝,问她一切可好。明愿隔着门缝,看着郭敏点点头,一双眼睛清澈闪亮。
她递出一纸包白药,说是刚从寺中要来的,让郭敏敷在手上。郭敏正要言谢,明愿已把门关上。
回到自己房间,他把白药敷在伤口上,找来布条重新扎好。而那沾了血迹的杏色百迭裙布条,他放在手上端详了半天。最后小心地把它卷好,收到了包裹中。
黄昏时分,众人用了晚饭,来在院中闲聚。仍不见太子,郭敏问阿裕。阿裕说太子已在方丈室有好几个时辰了。她不见明愿,知其还在房间,便向郭敏打听情况。郭敏简单地透露些故事给她。阿裕听后感慨道:
“这小姑娘瘦瘦小小,是个真性情。倒是那赏哥器宇轩昂的像个大丈夫,怎么对人家姑娘家却那么不爽利?”
郭敏一笑,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简单地说:“两情相悦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裕听完,若有所思,也不再说话。
郭敏见此,说道:“不如我们也去方丈室外看看,若许进去,我们也陪着太子探望探望老和尚,如何?”
阿裕点头,于是带着没孤、啰麻等一起向后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