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在岁月里一点一滴地吞噬掉身体的某一部分,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少了些什么,就像一个习惯行走的人突然失去双脚一样,在那种若无其事的喧嚣里突然沉寂下来,也突然手足无措起来。青春最终留给自己的是一大段空白的信手涂鸦。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的某个时候我应该明白无误的为五岁,五岁的苏木和外婆生活在一个接近世外桃源的山村里。苏木和外婆手牵手走在路上,苏木抬起头望着外婆皱纹丛生的脸,想起了和外婆坐在桂花树下数星星的那些夜晚。苏木说,外婆,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会不停地眨眼睛呢?外婆仰起头,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不紧不慢地说,星星是天使的眼睛,天使伤心了就会不停地眨眼睛。苏木在心里想,童话里不是说天使很美,可以快乐地到处飞翔吗,天使也会伤心的吗?
外婆碰了碰出神的苏木,说,苏木你愣着干吗,快点赶路。
苏木说,外婆,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外婆没再理会苏木。在外婆看来,幼小的苏木根本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他会用一系列类似于星星为什么会眨眼睛的稚气语言向每一个人疑问,然后又会用天使为什么要伤心的问题,使每一个深谙世事的成年人难堪。外婆说,苏木,走路就不要说话。
苏木很听话地点了点头,突然挣脱了外婆一直牵着的手,闭起眼睛,张开双臂,借助山风的力量奔跑了起来,很快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飞越千山万水降临人间的天使。苏木想起了一位已上学的小伙伴曾说过,天上掉下的石头是天使伤心的眼泪。苏木这时候想,天使伤心时是什么样子呢,天使伤心的眼泪又会是什么颜色呢。
外婆叫住已气喘吁吁的苏木,苏木站在不远的地方,使劲对外婆招了招手,示意外婆快点赶过来。外婆和苏木又手牵手走在路上,像即将停顿的年华牵起冉冉扑打着的小鸟翅膀。
外婆和苏木穿过蝴蝶漫舞的油菜花地,苏木看见大片金黄色油菜花上色彩斑斓的蝴蝶翅膀,比苏木还淘气地跑过来在外婆头顶一匝一匝地环绕,像一个灵动的花环。苏木顿时觉得外婆很美,是那种历经沧桑后恬然安定的美,甚至是一种天使的美。
下午的时候外婆把苏木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结束了这段从清晨就开始的旅程。苏木紧跟在外婆身后,看见许多陌生的由于过分悲伤而略显扭曲的面孔,苏木注意到女人的面部都残留着流泪的痕迹,苏木还看到大人们和小孩们头上都缠着一块白布,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时候苏木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从早上一直赶路到现在,连午饭都还没吃,苏木还未曾如此长时间地赶路过,腿又隐隐约约地酸麻了起来。苏木于是干脆坐到离人群不远处的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看五颜六色的人们忙忙碌碌地来往进出,顿时忘记了饥饿,苏木习惯性地扬了扬左手的手臂,这才发现外婆已不见了踪影。苏木很着急,却又不敢离开去寻找外婆,只有坐在那儿四处张望。
这时候人群里钻出了一个和苏木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小朋友走到苏木跟前,双手背在身后,觉得自己像帅哥一样,一字一顿地说,我叫小铁,你叫谁?
苏木注意到眼前的这位小朋友的问话很特别,怎么问人家你叫谁,苏木想笑可还是忍住了,认真地说,我叫苏木,你看到我外婆了没有?
小朋友小铁回过头去看了看人群,又回过头来很纳闷地问,你外婆是谁,我不认识是哪一个。
苏木说,我外婆穿的是蓝色上衣,头顶上经常有好看的蝴蝶缠绕。
蝴蝶在哪,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小铁在人群的头顶上四处看了看,最后总结道。
那你看见一个头戴蝴蝶花的老奶奶吗,她就是我外婆。苏木咽了咽口水,饥饿再次袭来。
好像看见,又好像没看见。小铁晃来晃去的说。
苏木感到一种期待已久的盼望一下子落空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低头看见一群蚂蚁在搬家,又学着外婆的样子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眯起眼睛看高远的天空。苏木看见天空上阳光很明媚地打在一个个花里胡哨的背影上,阳光在那些背影上不知疲倦地穿梭和跳跃,完成了许多落地又升起的轮回,苏木觉得阳光落地时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升起时又像袅袅盘旋的炊烟。苏木不经意间看见西边的天空本来灿烂的一片一瞬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紧接着黑压压的云层覆盖而来,苏木看见这些顿时就有了一种很窒息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肚子太饿,周遭又太喧嚣的缘故。
苏木这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头戴蝴蝶花身穿蓝色卡其布上衣的老奶奶,老奶奶在人群的涌动下似乎快要倾倒了,但手里却紧紧地握住一个白色的搪瓷碗,老奶奶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老伙伴。老奶奶艰难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苏木,苏木同时在一瞬间也发现了那么眼熟的老奶奶就是外婆,苏木差点尖叫了起来,心想看见外婆的感觉比肚子饿了吃一大碗香喷喷的蛋炒饭还要好许多倍。
外婆端来一碗肉丝面,叫苏木吃下去。苏木接过外婆手中的碗,狼吞虎咽了起来。外婆抚摸着苏木的头,心疼地说,苏木饿坏了吧,吃慢点。苏木很快吃完了,把碗递给外婆,外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格子手帕,往苏木的嘴旁抹了抹,然后说,苏木,呆着这儿别乱跑,我过会就来。苏木看见外婆眼角残留的泪痕,行走也变得颤巍巍了起来,好像比来的时候老了许多。
小铁跑过来,指着走进屋里的外婆背影说,她就是你外婆?苏木点了点头,看见小铁又莫名其妙地钻进人群。
外婆这时候走了出来,头上也缠着一块和大家一样的白色的布,同时给苏木也戴上了形状奇怪的一块白色布,苏木正要问外婆要干什么时,就被外婆打断了,被外婆跟随着人群牵到一处空阔的场地上。外婆让苏木跪在地上,和许多跪着的人一样面朝着场地中央的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排碗,碗里盛满各种各样很复杂的让人眼花缭乱的菜以及饭,桌子中间还摆放着一张老人的相片,相片大得很夸张,被裱在同样大得很夸张的木制相框里。苏木觉得相框里老人的微笑很大也很慈祥。
喧嚣的人群立刻寂静了下来,几个一直号啕大哭和默默流泪的女人也停止了哭泣。苏木牵了牵站在身边的外婆的衣角,很小心地问,外婆,这是怎么了?外婆别过头,小声地说,你外公他走了。苏木看见外婆的眼神迷离而空洞。外公走了?苏木纳闷起来,我以前怎么没听说有外公?
接下来苏木听见一个打扮很奇特的老人,口中一直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苏木认真地听了一会,可是什么也没听懂,差点在那悠扬漫长的类似唱歌的朗诵里睡过去。那时候苏木也许还不懂亲人死了就要为他的灵魂超度,来世就不再孤独寂寞。
等一切仪式安排完毕,外婆不顾对方人家的一再挽留,拉起苏木的手坚决要回家。在后来的年月里,苏木得知,外婆和外公在有了妈妈后就离婚了,说不上什么原因,只知道外公先前一直呆在遥远地方的一个军区部队里,后来外公再娶有了新的家庭,外婆却未再嫁过,一直带着妈妈过日子,直到妈妈也嫁出去为止。
外婆牵着苏木的手穿过黄昏和随之而来的黑夜,半路上下起了大雨,外婆脱下上衣披在苏木的头上。第二天阳光暖融融地从窗玻璃透过来,柔和地打在躺在床上的外婆的脸上,外婆吃力地睁开眼,拉起坐在床沿上的苏木的手说,苏木,外婆病了,不能做饭给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