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天真地以为,外婆的病就是在苏木的一再祈祷与祝福下康复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外婆会带着苏木上山去,山中的世界在苏木的眼里永远有着寻不尽的好奇与新鲜。
外婆摘山茶,苏木坐在一旁,不停地问外婆,外婆,山茶是做什么用的?外婆就唱,喝了山茶的水姑娘更漂亮,小伙更健壮,孩子更聪明。然后外婆说,苏木,喝了山茶的水你就聪明了。苏木通常在这种似懂非懂的歌谣里趴在石头上睡着了,下山的时候外婆会摘下一大把栀子花,别一朵在头上,剩下的回家后放进装了水的玻璃瓶中,第二天清晨花朵盛开,香气就能溢满整个房间和苏木的鼻子。
苏木记得,苏木的童年里总是不缺花香和歌声,外婆总是玩魔术似的从山上搬来各种色彩艳丽或者香气怡人的花草,外婆在侍弄这些花草的日子里总是歌声不断。印象里的外婆一边迈着细碎却平稳的步子,一边牵着苏木的手唱着:好大月亮好卖狗,捡个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问声老爷可要我的小花狗。
苏木听着听着就忽然想起家来了,苏木对外婆说,外婆,我想家,想我爸和我妈。外婆说,苏木,听话,等你长大了才去找你爸妈。苏木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心里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苏木其实很想知道爸妈现在的样子,也很怀念爸妈带来的大白兔奶糖。
一天苏木在河边玩耍时,隐约听见妈妈的声音在不远处一直呼唤着他,于是苏木赤着脚沿着河向下游一路跑去。苏木在奔跑的过程中感受到脚底被细碎尖锐的石头扎得生疼,苏木咬着牙忍住疼痛把两只手臂扬得很高,作出天使飞翔的姿势,这个时候疼痛忽然就在苏木的感官里消失殆尽,苏木喜悦起来,小时候外婆讲给他听的那些战胜困难的道理还是有成效的。苏木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要真正地长大,长大了可以到一切想去的地方,比如幻化无穷却生机无限的大海,比如陡峭险峻却傲然屹立的山峰,比如永远都那么温暖的爸妈的怀抱。
苏木跑了那么远,直到自己实在是跑不动了才恋恋不舍的停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苏木觉得自己很累了,于是就趴在旁边的一个大石头上睡着了。苏木做了一个香气四溢的梦,在梦里苏木看见妈妈正步步终老地向他走来,不远处的妈妈是那样的年轻美丽,可是走近了就成了一个历尽沧桑皱纹丛生的老太婆,就在老太婆伸出手快要抚摸到苏木的脸时,苏木猛地惊醒了。苏木睁开眼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妈妈,却看见一只快要触摸到自己脸部的手迅速地抽走了。
嗨,我叫小铁。
苏木看着眼前的这位小朋友,觉得他的样子和他的名字都似曾相识,不久前好像在哪见过,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苏木歪着头正纳闷,那位叫小铁的小朋友突然拍了一下苏木的肩膀,银铃般笑了起来,苏木无意间瞥见小铁的虎牙,虎牙正淘气地在晚霞里花枝招展。
苏木终于想起那天外公葬礼上问话很特别的少年,恍然大悟地感叹道,哦,原来是你小子呀。苏木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打了小铁一拳,小铁很懂礼貌地还了苏木一拳。后来苏木知道,这就叫礼尚往来。
少年的苏木在他人生开始起步的时候,遇上了同样是少年却有着银铃般笑声和淘气虎牙的小铁。苏木觉得,小铁,我可爱快乐的小伙伴,他的将来也应当是可爱快乐的。
天快黑了,苏木与小铁像大人们那样道别。苏木沿着河一步步慢慢走,每走一步脚板顿时就有了一股钻心的疼痛,像一把迟钝的刀在一下一下割扯着双脚,那种疼呈现得很具体,却说不出到底疼在什么地方。
苏木听见外婆呼唤他的声音,声音很急促却是那么真切实在,不再是妈妈呼唤的幻觉。回到家,外婆拿出各种颜色的药水,在灯下一遍遍擦拭着苏木脚板的伤痕,心疼地说,苏木,下次走路不要脱掉鞋子,听见了没有?苏木注视着外婆有节奏地一晃一晃的背影,用力地点了点头。
外婆在一个阳光恣意飞扬的早晨,把苏木领到一处陌生奇怪却满眼新鲜的地方。苏木从外婆的口中得知,这个地方就是天主教堂。每一个心无信仰的人最容易产生信仰的地方,也或者每一个心存信仰的人最容易迷失信仰的地方。
苏木看见巨大的耶稣和圣母壁像,画中的耶稣和圣母分别以一种在外婆看来能拯救灵魂的姿态,向这个雍容繁复的世界无限宽容和仁慈地开启着。
苏木仰起头,望着教堂上方空阔的天顶,一阵风从门外穿堂而过,苏木不经意间看见外婆打了个寒颤。教堂里大多是年老的人,也有少数年轻的女人,然而孩子只有苏木一个。外婆和周围的人都在用一种过于虔诚的眼神注视着前方,苏木注意到他们的眼神由于过度聚焦反而显得很迷茫空洞,像一群将要失去灵魂的人张着的嘴巴。苏木觉得他们应该在注视远方,一个没有尽头却能诱使灵魂不段向其生长的地方。
苏木发现,后来的日子里,外婆总是热衷于奔波在教堂和家之间,外婆俨然把教堂看作是另一个家。外婆不知疲倦地告诉苏木,神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救赎,天堂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回归,而教堂则是这种救赎和回归最直接的方式。外婆在一连贯的话语后是彻头彻尾的沉默,苏木总是在外婆每一次沉默的开始似懂非懂地眨几下眼睛。
少年的苏木在外婆的感染下,明白了一切关于救赎的工具来自于神,任何有关回归的途径则源自于天堂。神和天堂的力量在苏木幼小却开始健全的记忆里逐渐茁壮,直至多少年后茂盛得像公墓里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