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许鹏呀,为什么每次你都背着一把木吉他呢。音乐很多时候是让人身心融化的,而从不是让人去负累所有的。夏小牧与许鹏并肩坐在初夏的草丛中,四周是漫无边际的荒草丛生,夏小牧侧过脸去看到许鹏的睫毛很长,长到眼泪流下来的时候,足以覆盖掉所有受伤的聚焦或涣散。
这样的许鹏,从来都不是快乐的。无论疏离和靠近。许多时候他只习惯于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沉溺不醒,甚至马不停蹄地往下沉沦,任何呼唤都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其苏醒过来。
夏小牧身影摇晃地站起来,像一只夭折了翅膀的飞鸟一样,在漫无边际的荒草中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四季泅渡。这些湮灭了来路和去路的荒草丛生,谁曾站在它们一起枯萎的中央,面朝天空中数不清的苍白,唱起了从此长不大的挽歌。
夏小牧曾无数次想,长不大的幸福才是囚禁终身的幸福。这样的幸福,一旦驻足过观望过,便很可能深陷进去,像一个人无处可遁的坐井观天。即使狭小,至少也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我仰起脸,眼眶就装满了远在天边的幸福。可是我伸出双手,怎么就抓不住它了呢。
现实如此捉弄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她却对着它成天趋之若鹜地向往。
她想,也许遇上苏佳成,才是实现自我囚禁的开始,也是我深陷一个人的原罪里,从此得不到救赎的揭幕。
夏小牧记得,遇到苏佳成的那天,天空中有数不清的云朵像四处飘散的棉絮一样,在她头顶上淘气地跑过来跑过去。那时候的苏佳成就背靠着一面斑驳的墙,晚霞无限慷慨地落满他的眼角。夏小牧在那面斑驳的墙上,在苏佳成似乎同样斑驳的身影上,看见岁月无情却有力地穿梭而过的痕迹。
夏小牧的心头,一瞬间有一股莫名的悸动,从遥远的天边弥漫了过来。夏小牧心想,有些时候有些人靠在岁月旁边的背影,注定是为另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守候。
他把一个人的等待,小心翼翼地埋进无人知晓的梦里,接着去守候一场流落于指间的花开,以及花开前后幸福的归宿。
这个时候的苏佳成,眼前的生活显然已被现实击败得泥泞不堪。当初为了爱而一口气焚尽所有的心血之作,头也不回地把双脚和灵魂一起放逐到另一条陌生的路上,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要去重新贴近一种生活。
然而,现实终究容不得谁去半点异想天开。理想始终处于幻觉的边缘,一开始百般喜形于色,最终让人身心俱疲。
人到中年的苏佳成,在辗转流离后的无意逗留,和他那四季沧桑的面庞,一再把双手空空抖擞得淋漓尽致。如今的苏佳成迫于生计,由一个恣意操纵画笔的人,很快演变成一个文化商贩,一个靠贩画卖画为生的人。谁也无法猜测他那周旋于生活的本领,是不是从当初那个欧洲老商人身上有意无意获得的。
但至少他依然贫穷得一无所有。爷爷那沧桑过多少年月的脸庞,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江南烟火里明明灭灭的光晕,一度在他那幼小而稚嫩的心灵上,烙下了挥之不去的疤痕。直到现在他还会去想,那是一场有关江南姹紫嫣红与繁华灰烬的传说。
苏佳成依然没有忘记,那场传说最终带走了一个人的后半生,以及那些终不见天日的名贵字画的所有命运。它们最后一次重见天日,在苏佳成的记忆里,是幽暗的阁楼里爷爷似乎年迈而吃力的背影,以及他那形容枯槁的十指,缠绵着覆盖了灰尘的一遍一遍地来回抚摸。
那些流落于厚实而芬芳的檀木箱子周围,无数次伴随着轻微呻吟的十指轮回,和爷爷那张似乎永远扑朔迷离的脸,在苏佳成幼年的记忆里一瞬间定格。苏佳成在后来的年月里,从爷爷当初凝固的眼神中得知,那时他割舍不下的,不只是这些寂静于箱间的东西,至少还有身旁小孙子无辜而迷惑不解的眼神。他对爷爷做出的一连贯古怪而毫无头绪的动作,自始至终都无法清晰笼统地归纳于一处。
爷爷出乎意料地蹲下来,搂住小佳成的脖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这个额外的举动,在苏佳成的记忆里,不知封存了多少个日夜苏醒的轮回。
夏小牧把头仰起来,看见天空中那些本来纠缠于一处的云朵,瞬间就毫无缘由地支离破碎了。夏小牧觉得,这和苏佳成的故事连上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关系。
夏小牧很久后才把头低下来,眼光的焦点落在苏佳成的身后,这使她看上去不是在凝视他,而是透过他去觉察另一个世界里的灵魂。她其实知道,即使那个灵魂已千疮百孔,也值得她去靠近他,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直至他在她的整个世界里升华成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永不褪色。
你身上的故事那么多,我愿意用一生的时光和整个青春去聆听,直到我们一起垂垂老去。夏小牧说完后,看见自己伸出的一只手上,有一种明明灭灭的光芒速度很快地旋转起来,夏小牧顿时感觉一阵强烈的晕眩,死乞白赖地攫住了她的整个身心。
可是你始终没有向我说起一个人。她对你至关重要,甚至重于你自己的生命,曾经,现在,以及将来都是这样。她一定是你一辈子的伤口,所以你总是试图逃避有关她的一切。可是你始终没能,你一直活在过去,活在过去岁月给你造成的破碎阴影里。苏佳成,我只希望你快快地明亮起来。不为自己,至少也为她。
苏佳成的嘴角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可是夏小牧却听到了它里面疼痛的声音。
记得当初夏小牧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苏佳成的面前,像一名测字先生一样摇头晃脑地说,我从你身上,本能地看出了流浪诗人的气质。口气不容置疑。
苏佳成笑了笑。笑容很淡,淡得似乎可以被一切分贝所洞穿。
他在想,那一场决绝的江南烟火,终究没有一起带走他。他还在等它再一次的来临,他的灵魂一度朝着那年烟火飘摇的方向,孜孜不倦地匍匐不止。爷爷未竟的事业,一度给了他无比坚定自我信念的力量,使他会在风雪弥漫和酷暑难当的季节里,一个人咬紧牙关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
可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正是这些一直让他恋恋不舍和欲罢不能的,最终埋葬了他昔日所有的仰望,成了他精神禁锢的巨大因素。他还来不及苍老,心里面就已经密密麻麻地植下了数不清的沧桑。
夏小牧心想,这个一言不发,会长时间默默地注视同一个地方的中年男人,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与世隔绝的事情呢。我很想得知他那布满了伤口的过往,究竟隐忍了多少不为人所知的疼痛。
至少苏佳成是个有迷人气质的男人。即使他并不英俊。夏小牧甚至强词夺理地想到。
可是我已有了许鹏。这个总是渴望快快长大的男生,会面朝无边的黑暗,一个人轻轻地唱着外婆枕头下的桂花乡。他还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男生,会莫名其妙地对着他心爱的木吉他和心爱的夏小牧,发大得精神快要失常的火。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夏小牧在他的眼中,会不会都没有他背负的那块木头重要。
夏小牧在想到这些时,心里就有一大片尖锐的悲伤,像一群振翅欲翔的飞鸟一样,一遍一遍地划过。她还来不及躲藏自己,全身心就已伤痕累累。
这时候苏佳成会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我出生未知,父母不详,来自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里。我有过一段短暂得让人无法置信的婚姻,爱情同样支离破碎得让人眼花缭乱。我把自己一度囚禁进一个令人窒息的精神领域里,试图终结所有解脱的途径和出口。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块一块地腐烂掉,直至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
这是为了获得贴近死亡的瞬间。夏小牧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
苏佳成停顿了很久。直到晚霞快要在他脸上湮灭掉的时候,才对着夏小牧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我不是诗人,也不是画家,只是一个与色彩短暂结缘的人。我的灵魂却和他们一样,注定要被放逐到路上,或许这便是灵魂趋向于永生的一种表面形式。
我们很多时候是活在形式边缘的人。醉生梦死是一种说法,殊途同归和囚禁终身也是一种说法。
可是苏佳成,现在我是爱你的。将来也是。夏小牧的脸庞很苍白,苍白得和天空没有界限。
苏佳成依然一言不发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似乎习惯于与一切跌宕起伏形成对峙。眼前的夏小牧使他想起了女孩韩落,如果她还在的话,她也有夏小牧这么大了。可是有些生命注定要夭折于半路上的,就像有些悬在半空中的飞鸟一样,飞着飞着突然就感到孤单了,于是它毫不犹豫地跌落下来,完成一段从仰望到绝望的泅渡。
在苏佳成来到夏小牧身边的那些日子里,夏小牧每天傍晚放学后都要视察一次她的新邻居。她知道他的驻留始终是短暂的,他会在下一个寂寞的未知时刻,悄无声息地一个人上路。行走是他排遣寂寞的惟一方式,即使这种方式笨重而逐渐厌倦,可是他依然乐此不疲。很多时候他都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在焚书坑儒中,在某场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中,被断去双足的那个人。上辈子亏欠行走的罪孽,注定要用这辈子永无止境的泅渡来填塞,注定要把自己风雨飘摇的灵魂,一个劲地推搡到一条条曲折漫长的路上。
我终究没给诺诺带去她想要的。苏木已经长大了,他会不会是个孤单的孩子呢。他不着边际地想。
夏小牧在苏佳成的房间里,看见了许多幅杂乱摆放的画卷,苏佳成告诉她这些都是廉价的艺术产物,是艺术流转于市场经济浪潮下的价值体现。当手工艺术泛滥成灾时,它便和批量生产的机械艺术别无二致,同样廉价而粗糙不堪。
夏小牧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四处打量,目光最终停留在墙壁中央的一幅裱好的画上。夏小牧看见画中是一幕在河边涣洗女子的背影,她那凄绝的纯白色一瞬间灼伤了夏小牧的双眼,夏小牧听见自己的脑袋在嗡嗡地鸣个不停,甚至可能出现了短暂的幻听。夏小牧闭上双眼,无意间听到了从很遥远的远方,传来摇摇下坠的一阵钝重而凄厉的声响。
那是她伤口撕裂和溃烂的声音,夏小牧想。
她是诺诺。她的背影是我无法遗忘的疼痛。然而苏佳成终究没有说出口。
夏小牧在功课做累了的罅隙里,会跑到苏佳成起居的地方,像一个听话而勤劳的小孩一样,把苏佳成逼仄而狭小的生活空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偶尔也会帮他做一顿像样的饭菜。
苏佳成外出回来看见大汗淋漓的夏小牧,像个劳模似的张牙舞爪,这时候他仿佛看见了诺诺年轻时的身影,一个劲地在他面前晃悠不止。苏佳成在很多时候,把夏小牧仅仅看成一个可以信赖的普通朋友罢了,毕竟他们的年龄,已相差了一段父女之间的距离。何况他的心里,除了诺诺,早已容不下半个人。
可是她至少是一个认真而固执的女孩,像以前的诺诺。其实她早就明白这是份畸形而短暂的爱,她料想到它的结局,注定是一朵得不到盛放的花。她只是习惯于沉溺在那种微醺迷离的感觉里,不想将自己苏醒过来。
他那敏锐的艺术感官,还是觉察出了她对他,一开始就倾注了数不清的异样情感,而依赖始终胜过依恋。
她的爱需要一个对等的倾泻,可是他无能为力。
一天放学后的下午,许鹏站到夏小牧的面前,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可是样子不再气势汹汹。夏小牧看到了一个与前阵子截然不同的许鹏,像一个知错的孩子一样,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样的许鹏,反而让夏小牧不知所措地难过起来了。
她想到了与他持续整整五年的爱恋。她终究割舍不下它。
她颤巍巍地走过来,同样颤巍巍地捧起他的脸。她看见他的脸逐渐模糊起来,像被风里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来回撕扯得破碎不堪。她想,他有时是个异常脆弱的人,习惯于把他们青涩的爱一刻不缓地搂在怀里,直至彼此都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他有一天,会不会以另一种决绝到彼此都舍不得互相遗忘的姿势,突然面对她沉默地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想到这里,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心里微微地疼过。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他一再怒气冲冲地冲着她发火,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你滚。他粗鲁地打掉她的手。我不要你的怜悯。你跟那个老男人结婚去吧。临走时他冲着她说了那么恶毒的一句。
她感到一阵突然失重的晕眩袭过来,身体摇摇欲坠快要倒下。许鹏,苏佳成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像叔叔一样待我,你不要去诋毁他,不要诋毁你的爱,好不好。许鹏,五年的相爱更应该彼此信任对不对。我始终是你一个人的夏小牧。
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走远,知道他再也听不到她孤单的挽留。可她还在努力,试图像缠起风筝的引线一样,耐心地将他遥遥地牵到手心里。
后来她有一个多星期没去苏佳成那儿。她向老师请假,说要在家好好待一阵子。那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的女老师急了,这么一个成绩优良的一向很听话的好学生,怎么会想到在这么重要的备考关键期离开课堂呢。
怎么了,夏小牧,哪里不舒服吗。老师的声音温柔而动听。
没有,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一点。
学习累了吗,那就回家休息几天。
嗯。夏小牧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夏小牧的请假很轻松地得到了批准,老师一向很信任像夏小牧这样的听话的好学生,这令班里那些调皮捣蛋的成天想方设法逃课的男生羡慕不已。夏小牧很少正眼看他们,她想,至少在这点上,许鹏要好过他们。
这天苏佳成来到她的家里,看见夏小牧一个人躺在小房间里的床上,一动不动地对着天花板发呆,她的脸似乎变得和天花板一样苍白。
怎么了,小牧,生病了吗。他的声音和他的气质一样温柔而迷人,令人难以去抗拒它。
夏小牧轻微地转过身来,对着苏佳成淡淡地笑了笑。她看见他手里拎着她爱吃的红富士苹果。
我还在等你给我做饭吃呢。苏佳成用和平时不一样的异常爽朗的声调说道。
可是许鹏终究没来。那个说要把她养成走不动的小猪的男子,他和他的誓言一样,会在一夜之间随风飘散掉。
我到底在等什么呢。她难过地快要闭上眼,朦胧间看见苏佳成转身走出她的房间。脚步和来时一样放得很轻。后来她做了一个异常繁复而冗长的梦,在梦里她看见自己变成一朵盛开在悬崖上的花,以一种绝望的姿势迎接花瓣的四分五裂,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下坠。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一天夜里爬上某个六楼的楼顶,在背对着地面仰下去的一瞬间,年华开始了义无反顾的枯萎。
那些是在苏佳成离开之后,在许鹏离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