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佳成离开海南后不久,夏小牧便从学校的教学楼上,飘飘地落了下来。
许鹏后来说,那是一场有黑夜碎裂与年华枯萎的殒落。这个时候他与小铁正走在一个南方小城城郊的护城堤上,随后两个人沉默地席地而坐。
她走了。小牧她走了。我还留在这做什么呢。许鹏闭上眼,一阵史无前例的黑暗汹涌而来,一瞬间快要将他窒息过去。
他在想,小时候在梦里时常出现的大片大片的蒲公英,它们的苍白和它们的四处泛滥一样漫无边际。可是当他站到它们中间时,还来不及伸手去触摸,它们就争先恐后地掠过他的指尖,一朵朵地四散开去。他仰起脸,并没有风吹过来。于是他去想,有些飘零,从来就不需要风的参与,或许从你无意间驻足的那一刻起,身边就已经溢满了释放或破碎不归的无限可能。
那个刚到中年就已经谢顶的中学校长,挺着啤酒肚在一次全校师生的大会上,红光满面地坐到主席台的正中央,对着一只话筒滔滔不绝地也或者声嘶力竭地朗诵几页纸的讲稿。主题固然是源于夏小牧的跳楼自杀,最后免不了的要把它升华到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境界。
他们是一群无聊的人,许鹏想。总是习惯于抓住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然后正襟危坐下来开始没完没了的夸夸其谈,而从不是去想怎样才能杜绝它的发生。
也许,最能杜绝它发生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许鹏忽然想起夏小牧难过时最喜欢去做的姿势。于是他把头埋下来,把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直至四肢近乎麻木,最终动弹不得。
这样受伤的姿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划破谁走进谁梦里的镜花水月。
小牧,你站在我面前,可是我没有看见你,也就没有看见我们的爱。我们的爱呢,如今它已走在天空和岁月的尽头。我们和它一样没有明天。
有些人徒步行走的姿势,最终会毫不犹豫地趋向于湮灭的伊始,像极了一场灰烬的挣扎,周旋,然后心平气和地尘埃落定。那些不过是他们或她们,在迁徙途中邂逅的一段幻觉,短暂而欲罢不能。
谁拒绝了我六根弦的四季歌吟,谁又挽救了我弹不断年华轮回的身心沦陷。
他明白,那些不过是一朵花盛开的时间,抑或是一朵花凋零的时间。它们是如此稍纵即逝,足以用一场烟花去放逐。那些得不到回归的景致,像在途中迷路的人一样,努力地把来路和去路一遍一遍地尝试,可是现实最终和他的愿望擦肩而过。甚至毫不留情地相互抵触。
有时候,世界在他的眼中,如此令人匪夷所思,容不得任何人摸索着去靠近它。他很多时候只是试图去说服甚至乞求它,面对一群孤独得近乎神经质的孩子,是不是也要裸露各自的狰狞呢。
我们是孤独的,表面上却喧嚣得近乎窒息。小牧是这样,小铁和我也是这样。我们总是习惯于拿一样东西,去掩饰另一样更为脆弱的东西,而它们从一开始或许便无相映成趣的轨迹。仿佛两个人无声的对白,只有眼神的轮转才是心灵深处的触摸。
许鹏的思绪一直在时空纠缠的地方变迁。他似乎捉摸到另一个自己,他还看到自己躲进一个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里,身上负满了绵绵不绝的伤口。他在等待来自光明的笼罩,然而他却听见伤口溃烂的声音,像阳光打在向日葵上一样噼啪作响。他看到自己最终血肉模糊,直至无处可遁。
他想大声地呐喊,可是声带像断了琴弦的弹奏一样软弱无力。有时候能随心所欲地声嘶力竭,至少也是一种料想不到的幸福。他闭上眼,年华即将停顿下来。
小铁的明信片如期而至。
苏木,这里的空气很暖和,好像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我要在这里停下来生活一段时间,但不知道到底有多长。问候英英。
苏木请教了班上一个地理知识非常好的同学,才从明信片的邮戳上得知,如今小铁已到达广西的桂林。苏木并没有把这些告诉英英,只是在每次收到明信片的时候,他会跑到英英的窗前,一字一顿地说,英英,你还好吗。
这时候英英就会把双手并排摊开来,认真地看着掌心上那些花里胡哨地相互纠缠的曲线,心里面有一小块甜蜜不紧不慢地漫过。
苏木,那是小铁的声音对不对。英英最终在苏木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苏木,告诉我他现在到哪了。我们都很怀念他,要不要写信去问候他。
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地址。也或者等寄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英英,小铁他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他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可是我们并没有办法去阻挡他,有时候他是如此地令人内心不安。英英,我们要做的只有等待。苏木像小时候那样把脸仰向天空,他现在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心,却不知道到底在担心什么。
也许有一天,小铁或英英头顶上的那一小片天空,会不会像麦地里的秸秆一样,没有支撑地坍塌下来,然后让人措手不及地焚烧成一片废墟。我们在废墟中长大,长大的时候我们没有忘记要步步为营地走出它,谁也不会去想我们最终是否要重归于它。
苏木看见英英整天闷闷不乐地一个人到处游走,像是被一阵轮回的风卷来卷去。有时候苏木会故意走到她对面,满腹踌躇地告诉她,小铁在路上碰见一个好心的大妈,大妈给小铁做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菜,小铁因此身上长出了整整两斤多脂肪。英英看见苏木那异常认真的表情,心里就七上八下地翻腾个不止。她在想,苏木和小铁,有时候如此地相像,更多时候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善意地对苏木笑了笑,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苏木想,也许一切在她眼中都变淡了,还有什么比小铁的远离不归更重要的呢。她爱他,可是那样的爱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承载的,她早就应该明白,而她却依然执迷不悟。
有时候,认认真真地去爱另一个人,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更傻。当那个人远离你的时候,是否就意味着等待是惟一遵从的抉择。
而她却不知道,她的等待究竟要多少个时日。很多时候她也会去想,她到底在等待什么呢,是等他重新回到她身边,还是等一场本就虚无的幻觉。想到这些,她就隐隐地难过了。爱不给她一点喘息的奢望,她小心翼翼地背负着它,不怕天塌下来,不怕一个人伤痕累累地窒息。
老师把英英叫到跟前,告诉她下个周末的月考很重要,希望她不要怠慢。他好像注意到了课堂上英英的心不在焉。英英茫然四顾的眼神,像极了树林深处的大雾弥漫。老师渐渐远去的背影,瞬间在她眼中浓缩成一点,然后又慢慢地扩散开来,最终模糊成一片。她在想,她终于要将高考和大学遗忘,将眼前的一切遗忘,最终一个人没有任何束缚地上路,即使泥泞和荆棘遍布满地。
苏木在收到小铁明信片的时候,天气逐渐逐渐地闷热起来,有时候走到安静的一片树荫下,能隐约地听见断断续续的蝉鸣。苏木想,这是夏天才有的声音,夏天已经不知不觉地蛰伏进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处,然后趁每个人嬉笑怒骂或沉睡不醒的时候,千军万马地汹涌过来。那个时候才是我们无处可遁的时候,甚至浑身鲜血淋漓地颤栗,而更多的是躲在面具后面隐藏或努力地伪装自己。
我们都是一群害怕受到伤害的人。我们总是不断地失去,然后又失而复得地笑逐颜开,然后再一次失去,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最终将各自的面部表情麻木和僵化成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只会冬暖夏凉地跟着氛围去附和。
这是不是长大的后果呢。苏木以前从没有想到这些。小铁和英英都不可避免地长大了,我是不是也要背负起一些东西,然后轰轰烈烈跑到众人的眼皮底下,或者安安静静地躲在明媚的角落里,专心而认真地思考,一边思考一边成长。
苏木把小铁寄过来的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一个新的发现,苏木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窃喜不已。画面中央是一朵花,花下的水很安静,可是苏木却听出了它流动时发出的声响。小铁在水的旁边写着一行细小的文字,苏木,它很寂寞,我听出来了。苏木一度对着那朵花发呆走神,以致上课的老师差点走下讲台去到苏木的旁边,最终只是口头警告了一次。
他一直在想,那朵生在寂寞水声上的花,它的姿势到底是枯萎的前奏,还是盛放的迹象。
苏木,这次碰见一个叫许鹏的年轻人,听他讲了他已湮灭的爱情,还听到了他那木吉他在春末夏初的歌吟。问候英英。
小铁的字迹很随意,有时候甚至模糊不清。苏木猜想到他蹲在喧闹拥挤的路边,伏在肮脏昏暗的小旅馆的床头,或是盘腿坐在一片霓虹闪烁的台阶上,用一种虔诚而认真的表情来书写和记录它,然后穿过人潮涌动的街头,匆忙而小心地把它投进不远处的墨绿色邮筒中。最后拍了拍裤管处无意间溅过来的细密尘埃,抬起头茫然四顾了几秒钟,决定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也许那一瞬间他决定的不是继续上路,而是在某个地方停下来看一看沿途的风景。
苏木从邮戳上得知,小铁这次停在一个南方小城里,也许比桂林的那次时间要长,却不知道到底是多长时间。走在路上的人,最容易遗忘的就是时间。
他们或她们,也最容易被时间遗忘。
以及那些互相搀扶的行走,互相拥抱的遗忘。
学校放假的时候,苏木回到家中,远远地就看见诺诺背靠在门口向他这边张望,她在等他回来。电话里他告诉她,妈,明天我要回家,上午八点的车子。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可是他却听见她幸福得抽泣起来,仿佛看见她在电话的那一头,把冰凉或温暖的脸轻轻地贴在话筒上,幸福得只剩一个劲地点头。
很多时候,她都在想什么呢,还在想那个心中无爱的男人吗。苏佳成,你是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男人。苏木把脚下的一块小石头奋力地踢得很远,脚尖却隐隐地疼起来。
苏木,我的木儿,今天回来怎么晚了。诺诺像小时候一样揽过苏木。
妈,你这是怎么了。苏木对诺诺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不自在,便缓缓地掰开诺诺的手臂。
苏木,昨天我收到他的来信了。他还在,这么多年没有把我忘记。苏木,他还在信里问起你的学习呢,他说你应该上高三了,他没有说错。诺诺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得差点又蹦又跳起来,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说下去。
他现在在哪。苏木随便问了一句,坐了那么久的车,让他感到微微有点疲惫。
他说他要在海南待上一段时间。诺诺语气平缓了许多,也许她意识到了苏木的微微不耐烦。
苏佳成是个多么讨厌的家伙。苏木几乎是愤慨地想到。
吃饭的时候,诺诺将苏木喜欢吃的菜全部端到他的面前,苏木来者不拒地狼吞虎咽了起来。诺诺一动不动地看着苏木像个馋猫大口大口吞咽的样子,一瞬间脑袋里嗡嗡的,她不知道这是幸福的声音,还是过度悲伤后重归于初的声音。反正是个好听的声音,和苏木吃饭的声音差不多好听,她最后想。
当初外婆把幼小的苏木递给她的时候,她心里就已清楚,这个孩子,他将要在她身边陪她走过无数的日日夜夜。也许最终陪她走完这一生的,不是摇摆不决的苏佳成,也不是逐年衰老的外婆。
她从小看着他从摇篮里走出来,并且几乎是令人匪夷所思地长成现在的样子。如今他就坐在她对面,埋头用餐的样子似乎很令人遐思连篇。她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他,毫不费劲又那么具体实在,这种小小的细密的幸福,几乎可以把她淹没得晕眩起来。
她想,这么多年自己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反而令人惊讶地成倍地回报给自己。想到这里,她的眼角微微地湿润了。苏佳成没有给她足够的爱,可是苏木却给了她另一种爱,它一度是满满的,欲罢不能的,把脸轻轻地贴上去,她就闻到了它那扑鼻的芬芳。她始终担心自己不能更好地抓紧它,害怕自己某天早晨起来,它就像一场烟花一样寂寞,从而走失到另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妈,你今天怎么了,老是无缘无故地发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自己也瞒着我。苏木模棱两可的语气,从他那几乎要哽咽的嗓子里,缥缈地透了出来。
木儿,你长大了,比以前更好看了。诺诺沉默了很久后才冒出了这么一句。
苏木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诺诺在对着那个木制的相框发呆。外婆坐在最前面,脸上的笑容很慈祥,慈祥得差不多可以和她信奉的上帝相媲美。如果上帝是个女人的话。苏佳成和诺诺并排站在外婆的身后,苏佳成的右手拉着诺诺的左手,苏佳成的左手则把一个婴儿抱在胸前。
他们如此幸福过。
可是美好的东西依旧短暂。谁的挽留一再徒然无力。
妈妈,你好像老了许多。
嗯,木儿,你也有老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只是有的人,在他即将老去的时候,会有另一个人来陪着他一起慢慢变老。而另一些人,只有孤单地老去,比如外婆,比如佳成和我。
妈妈,菜凉了。苏木听着听着就难过起来,心里像被灌满了铅,抖抖的几乎要坠下去。
他忽然想起了一起长大的小铁和英英,他们的笑容在他脑中一个接着一个地翩翩起舞,可是跳着跳着就都离开了他,他努力地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他们。他们把他丢了下来,只剩他一人孤单无助地站在十字路口,四周黑色而刺骨的风全都向他涌了过来,他微微地趔趄了一下,便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