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我是苏木的外婆。
有时候我想,遇见苏木是不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升华的始终。我说的是遇见,因为更多时候我把苏木当成一个可以相处相亲的朋友。
苏木这孩子,小小年纪眉宇间就渗透出一种非比寻常的乌云密布的征示,这样的倾泻注定要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劫数。
对于苏木,我心中始终有个秘密未曾向他提起过。苏木今年六岁了,和我静静地呆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向我要爸妈,这时我都会迫不得已地撒一个谎,告诉苏木爸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要很久才能回来。我想,在某个时机成熟的片刻,能否把关于苏木的一切真相告诉他,以便在后来的年月里,让苏木一个人不再感到孤单,让苏木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拥有最真切而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始终在想,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在谎言里生活太久,太久了会腐蚀一切关于自身来路和去路的记忆。即使是一个拥有超越预算中的坚韧与隐忍的人。何况苏木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对一切未知充满好奇与期待的孩子。
还记得送走诺诺出嫁的那天,回来的路上我把双手扬得那么高,对着太阳旋转的方向以一株向日葵的姿态原地翩跹起来。我高兴得快要流下泪来。当我沉浸在那种不可遏止的幸福中时,突然听见一个隐约却透射出无限生命力的声音。那个声音很快跟随我的节拍翩翩起舞,又很快覆盖了我耳际的所有分贝,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啼鸣攫住了我的双脚,以及体内一切接近灵魂的瞬间。
这样,我在女儿嫁出去的时候遇见了当时还是婴儿的苏木。在我送走一个最亲最爱的人时,迎来了另一个日后同样是最亲最爱的人。谁又能告诉我,这是上天对我这个决定抛下一切牵挂的人的一次戏弄,还是一次额外的眷顾。
上天偶然的一次错失,成就了本不相识的人的几度宿命和一再轮回。
我循着那种前所未有的啼鸣来到了苏木的身旁。苏木那时被他的生父母装进一个温暖柔软的摇篮里,遗弃在一座石头拱桥的桥头。
我俯下身体,用那种落叶亲近微风的姿态亲近他。我注意到小苏木似乎发现了我,瞬间结束了哭啼。我看见苏木乌黑不停旋转的眼睛,那么小的年纪,几个月前才来到这个也许本不该到来的世间,小苏木或许已经意识到了父母无情的抛弃,所以特别需要一个能提供给他爱的人来依靠。当我靠近他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我体内某一处的柔软与芬芳,我持续地感觉到小苏木的眼睛逐渐在我身上聚光,最终与我的眼睛形成某种处于趋向爱和疼的对峙。
那么稚小旺盛却疼爱贫乏的一个生命,我没有理由选择离开去形成再度抛弃。
我至今都在想,当初是苏木挽留了我,还是我挽留了苏木。
那时候的苏木还不叫苏木,他的生身父母只在他口袋里的纸条上,留下了孩子的生辰和饮食习性,苏木是后来我给他取的名字。两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汉字,无意间组合到一起,就成了一个人终生相随的符号。仿佛宿命。
苏木被我抱回家时,才一斤多重,很像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畸形儿。我想,这也许就是他父母忍痛丢下他的一个借口。我像揽过小时候的诺诺一样揽过苏木,把脸贴近他,顿时感受到一个生命强烈有力的跳动。这种跳动来自于生命本身,却又拒绝一切断爱的边缘。
一个人一出生可以没有父爱,但不能出生不久就断了母爱。苏木需要一个年龄与温柔均适可的母亲。即使是名义上的。可我已开始苍老。
我费尽了心思,最终只能让已嫁走的诺诺来尝试一个母亲的角色,毕竟诺诺的身份从嫁出去开始就有了转换的可能。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诺诺,和新婚的丈夫商量后她给了我回答,夫妻表示欢迎,只是有点担心刚一结婚就当母亲怕人嫌笑。
我打消了诺诺的顾虑。一个母亲,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被嘲笑,有谁知道孕育生命时的艰辛。这样的艰辛,宛若一次劫难。
而这一切,我都不想让苏木以一个孤儿的姿态,和以一段畸形的记忆,来在这个本已奇形怪状的世界上,成立他的人生。
我要让我爱的每个人都以明亮的方式生长,和他或她的灵魂一起,和他或她周遭的阳光一起,注定一场家常的蜕变。
包括诺诺。
诺诺。在苏木之前我惟一的亲人,前不久嫁给了苏佳成,诺诺认识的一个和他名字差不多普通的男人,只因为懂得互相信赖,才互相靠近。
我经常只会对苏佳成说一句话,佳成,你要多诺诺好一些,很多时候她都不懂得怎样去保护自己。诺诺好像还是个孩子。
每当这个时候佳成便会说,妈,你放心好了,我会一辈子对诺诺好的。我注意到了佳成语气中的不耐烦,隐约有了一丝担忧。
诺诺。一个近乎诺言的名字。承载着一个注定一辈子也不会实现的承诺。
年轻时曾爱上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那个男人,在那个年代一度给了我对生活的无限希冀和对未来的无尽憧憬。那时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亲爱的,趁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一直相爱到老吧。亲爱的,我会在梦里一直背着你,一直陪在你身边数天上的星星。
婚礼仪式如期举行,简约却温情。可我已满足。一切本来是那么美好。那时的我总是喜欢仰起头,看着天上有大片大片很白的云朵漫过,在白得和棉絮没有界限的云朵下,心里就有大片大片数不清的幸福漫过。
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只因为身边有个一直爱你疼你的承诺,以及给你承诺的那个人。
然而,大凡简单的也是易碎的。婚后不久一场不知名的病使我失去了女人最基本的权利,医生对他说我很可能丧失了生育能力。难以恢复。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并没有来安慰我,而是最终决定要离我而去。
这对于我是比前者更致命的当头一击。可是我别无选择。那个狂热的年代,就连爱情也蒙上了一层狂热的表皮,不经意撕开一角,便已鲜血淋漓。
说过要和我一直相爱到老,要一辈子在梦里背着我陪我数星星的男人,在我还来不及品尝的时候,就已物是人非。
那个爱了我整整三年的男人,在一个阳光明晃得似乎很扎眼的午后,背着行囊在我的目光和绝望里开始了逃离,带着一种受伤动物般的决绝。
我的挽留始终无力。
他去了边疆军区的部队里,一个陌生遥远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里或许有他更值得去追随的东西。
临走前他丢给我一个小女孩,两岁左右的样子。对我说,如果还爱我,就好好照顾她。从他含糊闪烁的言辞里,我还是得知,女孩是从这个快无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间而来。我再次感到一阵隆重的窒息,可我无法不答应他。现在我想,那时候我怎么还那么爱他,一个劲地迁就他。
我平静地给女孩起了个名字,叫诺诺。诺言的诺,承诺的诺。这个爱了我或欺骗了我三年的男人,终于彻底地在我的视线里销声匿迹。
我试图借时间来冲淡一切关于他的记忆。可是上天跟我开了个玩笑,给了我诺诺。看着诺诺,我又会怎么去淡忘掉他呢。
开始长大的诺诺,会用她纯净明亮的眼睛长时间注视着同一个地方,甚至会在门前坐上一整个夏天的下午,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一直伸向远方的路的尽头。那条路,她的父亲几年前走过去,至今没走回来过。
小诺诺经常把头转向我,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并央求我吃饭前给她答案,否则就以绝食对峙。固执得让人心疼。
诺诺的父亲在一个阳光同样明媚的午后,最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在那种条件恶劣的环境里并没有坚持到最后,也并没有追随到自己所向往的东西。在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一个任务时摔伤了一条腿,然后坚持要回家。算是做了一个逃兵。
他始终是一个缺乏坚持的男人,一个徒有其表的男人。
他和诺诺的生母结婚,我没把已懂事的诺诺还给他。五十岁时他死于心肌梗塞。
苏木跟他名义上的父亲苏佳成姓苏,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会接近些什么。这样未知平静的倾斜,有一天是否也蛰伏着一种类似颠覆的暗涌。
我无缘无故的担忧最终被时间证实。
诺诺的固执在佳成的不耐烦面前不堪一击。从小就固执的诺诺,长大后还是一成不变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着对待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这样孩子般的执拗,注定了最后要将自己伤害。
我像当初挽留诺诺的父亲一样挽留佳成。我说,佳成,我只有诺诺这么一个女儿,你不可以丢下她不管,你们结婚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佳成冲着诺诺和我发很大的火,并告诉我他不再需要诺诺。他好像把我的诺诺当成了一个玩偶。
我的诺诺。我亲爱的诺诺。那么隐忍的一个人,半夜里也会躲进被窝里,偷偷为所受的伤掉眼泪。她还是个孩子,她的固执使她从没有长大过,给她一度带来幸福的固执最终湮没了她。
诺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失踪了,不留半点痕迹。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踏破了那么多双鞋,去寻找每一个可疑相似的身影,可还是无济于事。
我想,是否有一天,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呢。诺诺和曾经的我那么相似地被伤过,宛如一次宿命的轮回。这样的轮回,我们都不能逃避,只能心甘情愿地去承受。
参加完诺诺父亲,也是苏木外公的葬礼后,淋了雨的我病过一回,检查的医生说治疗的最佳时间已过。
我知道我要追随诺诺的父亲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原谅他了。心里依然和当初一样爱着他。只是恨淡了些。我想,也许他心里也有自己说不出的苦衷。
终于相信,其实,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所有的浓烈最终趋向平淡。
然而,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还未长大独立的苏木,和还未回来过的诺诺。两个都是孩子,还不懂得怎样去保护自己。几天前收到诺诺的信件,信中说她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得很好,让我不必担心和挂念。信的末尾写,问候佳成。没有写下自己的地址。
都这样了,还这么固执地惦记着他,我还有什么话说呢。只盼望她将来过得好一些,尽快找一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人。
我信奉上了天主教,这个上帝最初出没的信仰,会不会最终放逐我的灵魂。关于神与天堂,关于救赎和回归。
外婆,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会不停地眨眼睛呢。苏木问。
那是天使在伤心地掉眼泪。
外婆,妈妈呢。
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秋天的时候才回来。
那秋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