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一行人凭空多了一个向导。这个向导还是赤方大名鼎鼎的虞将军。
几人连夜进山。天色渐晚,像是一块灰色布,慢慢合拢,把行走在其中的人们围在中间。
梁炯正在抓住一切时间向庞降授课。
“……所以,这个就叫做‘暮色四合’。懂了吗?”
“懂了,先生。那什么时候叫‘暮色四开’呢?”
“没有。”
“八合呢?八开呢?”
“没有。不过你可以自己用。只要你自己懂就行了。”
一旁的姬七终于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先生!”
虞伯倒是笑呵呵地赞同道:“世间学问本就应不拘一格,先生的想法很好。原也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都是后人作茧自缚。”
姬怀倒是很同意这一点,“虞大哥说的是。”
自虞伯跟他们一同上路后,姬怀与他聊了一路,越聊越投机,心生钦佩,这会儿已经直接成了“大哥”。要是虞伯知道自己凭空成了周国太子的哥哥,不知要多吃惊。
他们现在走的这条小路,是在虞伯的带领下,七拐八绕地找到的。梁炯教得也没错,现在他们都走在大山中,可真是前后左右都是屏障似的峭壁,说是“四合”非常恰当。
梁炯不合时宜地想:这要是有人伏击,可真是包饺子了。一个馅都别想漏出去。
又走了一会儿,虞伯指着前面的一个在岩壁上形成的天然洞穴,说道:“再走下去,今日也到不了。而且,夜里赶山路很危险的,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继续。”
姬怀道:“全听虞大哥的。”
那个山洞并不大,若是容四五个人休息还绰绰有余,现在一下子挤进来十多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生火、烤热干粮,在地上铺好衣物,一气呵成。无论是姬怀这边还是虞伯那边,都是常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过夜的,做起来很是熟练。
梁炯也就乐得抄手看着,等姬怀那边都弄好了,再悠闲地走过去直接坐下。苏洛一路上都几乎没怎么说话,人家聊天插科打诨,她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活像是睁眼入睡。
所以姬怀带的人都不怎么敢跟她说话。梁炯他们坐下了,苏洛站在原地还没有动的意思。其他人都围着火堆坐下,热热闹闹地吃着干粮,谈天说地。整个山洞里就她自己还站着,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就连影子,都是茕茕孑立地晃在山洞壁上。
姬七有点看不过去,他自忖毕竟跟苏洛接触了几天,虽然不大愉快,但没准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感觉,毕竟人家姑娘没跟他吵过,也没表示不满。
眼看没有人招呼她,同沐先生在那边围观太子殿下和虞伯的讨论。庞降自顾自地吃着干粮,同时跟虞伯带来的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姬七只好招呼苏洛,“苏姑娘,要不过来坐?”
说着他往旁边让了让,让出一块稻草上铺着外衫的地儿。
苏洛这才撩起眼皮向他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走过来坐下,一声不吭。
既没有道谢,也没有表示,姬怀的其他侍卫都对姬七有些同情。甚至有人小声嘀咕着,“什么啊,连声谢都没有。”
听到声音,苏洛慢吞吞地转过头看去,将那个侍卫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直到对方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才颇为可惜地收回目光。
梁炯注意到这边,差点笑出声。其实苏洛根本没他们想的那么复杂。
她呢,就是没事干的时候会半睁半闭着眼睛,在心里默背毒药谱,各种药方,然后自己再试图多组合几种;如果这些都做完了,就会回忆身体结构,穴位、血管、内脏、骨骼等等,还会随便从身边的人下眼,在脑子里把人家翻来覆去地解剖几遍。
所以刚刚苏洛并不是“孤零零”,而是脑子里的东西还没过完。梁炯觉得,她之所以愿意坐到姬七身边,大概是觉得,姬七的身材很适合解剖,很“标致”……
梁炯暗自窃笑了一会儿,那边虞伯与姬怀的对话很快又把他的注意力给扯过去了。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了,虞伯将火堆生在山洞口,又捡了好些干树枝放在旁边。
姬怀奇道:“为何将这火生在这里?”
虞伯解释道:“这附近时长有狼和熊出没,尤其是夜里。把火光弄得显眼一些,可以吓退野兽。”
“对的,公子有所不知,这里的野兽很凶猛,之前出过几次吃人的事。”一个跟着虞伯的年轻人说道。
恰恰此时,外面传来几声狼嚎。
梁炯笑道:“虞大哥真是料事如神。”
虞伯爽朗地摆摆手,“哪里。方才路上走得急,还不知几位贵姓?既然几位是周国人,为何来这赤方的白帝山?我对此地还算熟悉,或许能帮衬一二。”
姬怀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谈,微微笑道:“是来寻人,一位我父亲的故人。在我小的时候,他在我家里受了些……责难,故而离开。前些日子刚刚得知,这位故人就住在白帝山中。此来,想接他去我家里。只是,当年我年纪尚小,不记得具体发生的事情。怕只怕,我们要寻的这个人,不愿意随我回去。”
“原来如此。看公子如此诚意,想令尊的那位故人,定会同意的。”虞伯道。
梁炯未等虞伯再说什么,便试探道:“虞大哥,听闻赤方国有虞伯将军,保得赤方二十年的平安。虞大哥是否见过他?”
虞伯一愣,“虞……伯吗?”然后他有些落寂地摇摇头,“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吧。”
“可怜?”姬怀道,“虞大哥,我没见过他,可是想也知道,这虞将军据说是赤方的护国之柱,他一人独自支撑边境,早年曾击退周围小国的数十次攻击和偷袭,之后那些小国逐渐消失,可是随后又崛起更强大的临国,赤方受到的攻打更激烈。即便如此,赤方仍然是岿然不动啊。”
虞伯拨了拨火堆,看着蹦出的火星落到泥土中,瞬间熄灭,低声道:“是。他自七岁起就随父兄上战场,后来他们全都战死了,虞家上下只剩下他一个了。于是他开始独自守卫边疆,多少次出生入死……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虞伯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大声嚷嚷着:“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来,赤方的边境一直都是虞将军自己守着,没有增援啊,哪怕一次,都没有!东面告急了,他就得在东面;西面要不行了,他就得跑去西面。赤方这么多年能平安无事,那位能高高坐在上面,难道不都是虞将军的功劳吗?”
虞伯厉声道,“住口!”
那个年轻人梗着脖子,硬是说完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位居然还……他凭什么啊?啊?”
另一个人拉住他,劝道“行了、别说了,说这些做什么,也没用。”
年轻人终于住了嘴。姬怀留意着虞伯的表情,发现对方并无任何不平。仿佛他们刚刚说的,真的是另一个人。
虞伯轻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他应当做的,没有凭什么。”
刚刚那年轻人说的事情,梁炯与姬怀也探听到一些。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应下詹国的要求。有些时候,攻下一个城池,并不需要见血。
梁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虞伯,追问道:“那虞大哥方才说,他也是个可怜人,可怜在何处?”
虞伯微微一笑,“可怜在,可恨之处。”
姬怀:“可恨之处?”
庞降终于受不了了,觉得这几个人像是在打禅语,叽里咕噜的,连在一块儿却一句也听不懂。他嚷嚷道:“那虞伯将军有什么可被人恨的?他很厉害啊,要不是他,赤方早就让人打了吧?”
“厉害不厉害,跟会不会被人恨,是两码事啊。”虞伯向火堆里添了点柴,说道:“天色已晚,大家休息吧,明天还要接着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