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观念里面,一家人在白天忙活了十多个小时之后,晚饭能聚在一起吃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不管白天经历了多少困难曲折,或是新鲜的趣闻,只要在餐桌上和家里人说说,也会觉得压力少了很多。家庭主妇一般都在下班之后直接去菜市场或是超市去采购一些东西好回去准备晚餐。丈夫则去托儿所把孩子接回家,路上要是遇到儿子撒娇,买一些小东西也是可以商榷的。晚饭的内容,也要比其他几顿好很多。其实也不注重吃,注重的就是一家人能够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小孩子总是要说很多然而大人们则很少认真去听,有一句没一句地被动地听着,偶尔还会顾左右而言他。这也正是幸福的家庭。
朱赫来很看重这种生活,在他看来,这种生活尤其的可贵。然而,他也知道,再有这种生活也只是虚有其表的做作了。
周末了,朱赫来极不情愿地回家了。他本来是不想回家的。无奈这星期父亲回来,又在电话里大骂他一顿。说他不懂得孝敬母亲,让她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照顾。这大学也不是在天边上的,为什么不多回家看看,这家是不是就成了旅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朱赫来在电话里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父亲居然说要不再往卡里打钱,看他什么时候回来。没有办法,朱赫来也只能回家。朱赫来的家离学校不是很远,我们学校在城北,而他家就在市中心不远的公寓区里。坐公交车的话应该也只是几十分钟的路。
坐在公车上,朱赫来一直在想要说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静静地坐在车上,眼睛看着窗外发呆。以至于身边一位老爷爷站在旁边很久都没有发现。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拍拍他肩膀想叫他让座,他也没有注意。惹来半车人的白眼。
下车后,朱赫来没有直接回家。他想到超市去买点熟食好和父亲喝几杯。很久没有和他一起吃饭了,每次他回来也都不怎么在家吃,不是被朋友找去就是哪个同学又请他出去聚聚。他买了两斤的猪头肉切好了打包,又买了两瓶啤酒,径直向家走。
到家门口的时候,朱赫来有点踌躇,他苦于去面对母亲。他想起了被自己扔了的床单。
打开门,他大声喊了句:“我回来了。”没有回自己的卧室,而是直接走到父母的房间。他没有先和父亲打招呼,而是先看看床单,显然,已经换了个新的。
“爸,你什么时候走?”
朱赫来这才和父亲打招呼。
“我刚回来就盼我走啊。”
“没,我就是问问。”
“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朱赫来听完这话马上转身去了厨房,母亲正在那炒菜。朱赫来没有像平常一样打开用盘子扣着的菜,偷吃一口,他站在洗手池边开着水龙头等着母亲先说话。
“咱家的床单你看见了吗?”
“哦,我学校的床单坏了,那天回来我就拿的你们的床单。”
“你自己床上不是有吗?拿我们的,双人床床单太大了。”
“哦,我的太脏了,让人笑话,拿你们的干净。主要是双人床的大,我可以翻两面用,省得总洗。”
“你这懒劲随谁呢!?”
朱赫来总算混过来了。他不想这么早就把这事弄僵。他知道,父亲的常年不归才是整个事件的源头。他甚至在心里已经原谅了母亲,原谅了这个至少还能在家里给丈夫孩子做饭,并且任劳任怨的母亲。朱赫来看着母亲的背影,产生了一丝同情。他从母亲手里接过盘子,放到桌子上。
一家人围定坐好了。母亲给朱赫来和父亲各倒了一杯啤酒。朱赫来已经成年,但是还是不习惯父子之间能对饮。在他这样的家庭中,父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他也不习惯那种朋友相称的父子关系。小时候他也曾很羡慕那种家庭,暗自许诺以后绝对不会像父亲这样独裁。然而现在他明白了,即使将来他自己做了父亲,也不会像他以前想的那样。他越发明白自己和父亲是多么相似,不可改变。父亲脾气很急,他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去。唯一的区别是父亲很随和,而他则有点傲气,私下里也被人议论,后来竟有些让人讨厌了。
“儿子,咱们爷俩多半年也吃不上一顿团圆饭,爸先敬你一杯,好好学习。在学校别喝酒啊。”
“第二杯酒呢,敬你妈。我一年都回不了几次家,这个家全靠她了。你上学也不多回家看看,陪陪你妈。来,你敬你妈一杯。”
朱赫来很从容,他甚至都在惊讶自己的表演能力。准确的说,他现在已经没有愤怒了。他很自然地举起杯子,同时又给母亲满上,他瞥了一眼母亲的眼睛,他想看看她眼睛里要说的话是什么,他现在只是想看到她眼睛里的羞愧,那么他就会原谅她了。
但是没有。母亲很自然地举起杯子,笑着一饮而尽。朱赫来很是失望,他看到的不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隐藏得如此之深的荡妇。他本可以原谅她的,但是她不仅没有表现出一点忏悔,反而还是这样的处之泰然。朱赫来可以想象,一次之后还有两次,两次之后还有无数次。但是朱赫来没有把愤怒表现出来,他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稚嫩的。
朱赫来表现得很是高兴。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高兴不高兴。他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表演天赋喝彩了。他不想和母亲说太多的话,从血缘上母亲是不可争辩的母亲,然而在心里,朱赫来刚刚把她开除。
我看到这,又一次转过头看着朱赫来。他背对着我躺着。消瘦的身体在腰处下陷了一下,像女人一样。我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酒精这东西喝得不多的话倒是有些提神的。我小声叫他一句,却没有醒。眼睛已经看得生疼了,我决定休息一会再看他的日记。酒喝的不多,所以想睡也很难。我只好打开电视机,消磨时间。午夜里,一个频道正在播放选美比赛,倒是很让人兴奋。我把剩下的鸡翅拿过来,倒了一杯啤酒,又在冰箱里找了点薯片。在午夜里独自一个人看些刺激视听的节目,也的确很有情趣。看着看着,镜头里竟然冒出一个老头子做评论。问了几个谁是诗圣谁是诗仙的问题,就算是考察一个选手的艺术文化修养了。最后老头子还煞有介事地品头论足,把小姐们的身材相貌一一点明。最让我钦佩的,是他老人家坐怀不乱的品行。有人要问,这厮莫非是柳公子转世?中国的道德家们总是认为在诱惑面前不勃起的就是好人,而且还是新道德家。这个作家据说写散文了得,而且都是什么晚明晚唐的研究,为了几个跨时代的老头写写赞歌的。我不禁想,既然是选美比赛,当然也没有必要把文化拉进去,明明是介绍新美女入伙的,非要在大脑上讲点层次。一下子几十个身高马大的美女向你走来,就大可不必还装作大义凛然。这位老师目不斜视,面对着一帮泳装的美女还把自己装点得像一个圆寂了的方丈。我本想是多看几眼美女的,却被这厮抢去了镜头,而且不知所云地讲了半天。最后说哪个选手有潜力,哪个选手应该在素养上再努力一些。我很久以来就厌恶那些打着男女平等的旗号搞选美的人,更是讨厌那些以妇女代言人的身份出现在公共场合的男人们。他们远不及要求选举权的英国妇女追求自由平等的纯洁、实际,却非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善良开明高尚的绅士。在我看来,多冠冕堂皇的言辞都没有在床上认认真真工作一小时来的实际。
当命运把人的尊严一点一点抹杀的时候,人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是多么的牢固而不可破。无论是谁妄图想改变这一切的话那也只能是天方夜谭。当那些小姐们也在力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它们最多也就只能在台上灿烂那么一会。过不了多久,她们还要面对高层或是赞助单位老板们的宴会。她们第二天会愁容满面地走出套房,然而仅仅是一次比赛,小姐的价格就发生了质的变化。虽然谁都不能否认在物质上他们彼此之间除了缺乏沟通以外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所以我们看到很多人总在努力走秀,努力出书,其实最多也就是一只鸡想得到别人的肯定最后光荣地晋级为凤凰。我决定换个台,却不小心翻到了一个古装电视剧,午夜里已经没有几个台可以看了,剩下的很多都是电视促销的广告,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我很不愿意看电视剧,尤其是那些连最起码的逻辑都分不清楚的电视剧。前几年流行一帮格格的片子。总是皇上在民间风流快活,然后一不小心流下龙种。若是生了个男的就被人编成了越剧,若是生了个女的就被人拍成电视剧。偶尔还能发生点小意外,比如皇上什么事都没明白呢就认错了一个女儿,最后还能大发善心,天下太平。胸襟大得非常人能及。我有一个兄弟就在一个导演的剧组里天天忙活写这样的剧本,大家在网上聚会的时候,这厮就说原著简直就是白痴。但是这就是一个最明白的人写一个最傻的小说然后找一帮很聪明的人改成更傻的剧本,给所有人看得万人空巷的年代。没有人能真正解释这个年代的荒谬。当时,我正在给一个杂志社写专栏,还有几个朋友也在给一些杂志写一些校园小说。小说的内容自不必说,都是一些曲折动人的,再就是看起来很吓人的。说有一哥们拿刀如何如何威猛,有些小马哥的作风,全然不顾周围的危险,生死置之度外。好象这世界中早已经没有了公检法的存在,暴力地为所欲为,没有人能给予裁决。人们都把这个世界简单化处理了,然后有人站出来在学术上确立一下地位,说是反朴归真,再就是一个哥们也能打起一面大旗,说自己如何另类脱俗。脱俗就是这个年代最大的媚俗。例如琼瑶的小说,从《窗外》说起,她在遇到康南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叫琼瑶妹妹,她这样写道:
提着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一步的走着,脑子里仍然是混乱而昏沉的,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机械化的向前迈着步子。忽然,她感到浑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个走过来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没有连名字都改变的话,那么他就是康南了!他捧着一叠作文本,慢吞吞的走着,满头花白的头发,杂乱的竖在头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脸的胡子。他的背脊佝偻着,步履蹒跚,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紧那叠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远处,他站住了。一刹那间,江雁容以为他已认出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没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烟。他费力的把本子都交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索,摸了半天,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纸片,才找出一支又绉又瘪的烟来。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兴,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的燃着火柴,抖颤着去燃那一支烟,好不容易,烟燃着了。但,他手里那一大叠本子却散了一地,为了抢救本子,他的烟也掉到了地下,他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然后,弯着腰满地摸索,先把那支烟找到,又塞进了嘴里,再吃力的收集着散在地下的本子,等他再站起来,江雁容可以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声。
一段一分钟的戏在她的小说里说了半筐字。我不愿意涉及到对女性文字敏感程度的侮辱,我只是想说这些文字在变成电视剧后好像也只学会了时间延长,一杯啤酒勾兑了多少开水谁也不知道。后来在写《还珠格格》的时候,琼瑶奶奶好像还是没理解文字,当中国一帮小男女们爱上这个缺乏逻辑的电视剧时,我几乎都要疯了。我几乎天天都在家里想写出点什么,可是都在文字难产中度过心灵的大出血。一个小说居然想概括了江湖恩怨,还能描写宫廷内的你争我斗,当我和几个哥们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清纯可人的姐姐的时候,一个哥们极度兴奋,问了半天才从他那知道,原来在一个港产片子里看过这个姐姐的火暴表演。
我看着看着电视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清纯姐姐的三级片回忆中,有点难以自持。好在已经休息很很长时间,本想继续看朱赫来的日记的,却发现已经是凌晨了。朱赫来早已经睡得死沉,我也不想打扰,干脆再看一会电视,天亮之后走人就是了。我顿时觉得今天晚上很有收获,由于我已经很久都沉浸在写作枯萎期里,今天晚上的素材让我很兴奋,它至少带给了我对生活重新认识的力量。我看了看照片上的朱赫来的母亲,她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她的眼睛能告诉所有人她生活在一个接一个的秘密中。谁也弄不清她的想法。在朱赫来看来,他是理解母亲的,至少我在他的言辞中看不到一点对她的埋怨。
窗外有些光亮了,我也已经不能再支持下去。又看了看朱赫来,还在那死睡。我也不想再继续看电视里那个蹩脚的电视剧,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