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南予珽再三上书为母求情,但是到了最后皇帝依旧决意让李太妃出宫到北苑山庄修身养性。
李太妃出宫的那一天,天气阴沉得可怕。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阳光。南方冬天冷飕飕的风带着湿冷和阴晦,好像湿滑的海藻,让人感到冷得有些恶心。
皇帝没有来送李太妃,苏太妃也没有来。李太妃穿着素色的长裙,披着灰色的披风,头上也只别着一只素簪。再没有往日的雍容,有的只有落魄和难堪。
李太妃的身边只跟着两个素常在屋子里的丫头,和一个在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就是这三个人,也是皇帝法外开恩赐给她的。
李太妃刚出了静安宫,便看见了慧贵妃走了过来。她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大木箱,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的。
“太妃娘娘。”慧贵妃行了一个礼。
李太妃的头高高地昂着,脸上没有表情:“贵妃娘娘是来检查我是不是真的出宫了的吗?放心,我还不会抗旨不尊。”
“臣妾是给太妃娘娘送一些过冬的衣物。北苑山庄那里气候阴冷潮湿,还是需要多注意保暖才好。”
“这大可不必了,这天气还冻不死我,贵妃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李太妃冷着脸说道。
“太妃娘娘,我知道您现在对陛下颇有意见,但是陛下也有陛下的无奈。我相信等过段时日,陛下一定会再次把您接进宫中的。”
“他有什么无奈,不过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李太妃冷笑一声,“不过你放心,我的确会回来的,但不会是因为你的皇帝。”
“太妃娘娘……”
“你大可以把这句话传给你的好皇帝,我是不怕的。”
“母亲!”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南予珽。他穿着棕色貉子毛的大袄,更显得脸儿白白,下巴尖尖。
“我的儿,你怎么来了?”李太妃快步走上前,握住了自己儿子的手。
“母亲,我想来看看您……您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说着南予珽想把自己的大袄脱下来给自己母亲披上。
李太妃拦住了南予珽:“我不冷,真的不冷。三阶,只要你还有心,还有力,那我就有盼头。我知道我不会在北苑山庄待太久的,对吗?”
南予珽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他不敢去看母亲那火热的眼睛。
“母亲,我马上和皇兄上书辞行,我带着您,带着濯缨一起去淮阳吧!”
“什么?”李太妃睁大眼睛,“事到如今,你竟还想着去淮阳?南予珽,你的血性哪里去了?难道在你媳妇那温柔乡里待太久了磨没了吗?”
“母亲,我……我又能怎么办?”南予珽别过头,“一切都结束了。”
“你根本没有抗争,为什么就结束了?你上战场也是没开打就投降了吗?”
“战场上的是敌人!我面对的是亲兄弟!”
“可是,他们谁把你当亲兄弟了呢?”李太妃拉住南予珽说道,“三阶啊,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世事无常,现在的情势不是你一句真心所能阻挡的。你的善良只会让别人嘲笑你无能。”
南予珽的眼睛也红了,他抬起头想说什么,但是看到了远处的慧贵妃,便又闭上了嘴巴。
慧贵妃看到了这一幕,便悄悄地转身走了。其他丫头太监也懂事地回避了。
现在,这里只有南予珽和李太妃。
他们母子两个就这样对视着,同样是漂亮的凤眼,同样是雪白的肤色,同样是尖尖的下巴。
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
“母亲,我一直想问您,我究竟是谁的儿子?”南予珽一字一顿地问道。
李太妃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当然是先皇的儿子啊。”
“那为何南望宗却说我是他的儿子?为何所有人都说南望宗是为了您才造反的?为何……为何您如此执着于皇位?”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予珽的嘴唇抖了几下,最终说道:“您希望我当皇帝,是为了报复父帝吗?”
“什么?”李太妃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陌生,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只有我坐上了皇位,您和南望宗就赢了。你们两个人被父皇拆散,所以对他恨之入骨。我作为你们血脉的延续,只要登基,就可以宣布现在长眠在皇陵里的那个人的失败,就可以对他肆意羞辱。”
“你……你是这么认为的吗?你觉得你的母亲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吗?”李太妃质问道。
“爱情本没有错,但是若是错位了,就变成了错事。母亲,收手吧!”南予珽回答说。
啪!
李太妃颤抖着举着巴掌,眼睛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李太妃的脸好像瞬间苍老了,那些希望和野心不复存在,那些坚持下去的精神与勇气也就随之消失。
“母亲,跟我们回淮阳吧!”南予珽说道,“回到我们应有的生活轨道上吧!”
李太妃摇摇头:“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最后走的时候也自然在京城。”
“母亲!”
“你不必再说了。”李太妃眼睛看着南予珽,却又好像没有看着他。
这时,一个小太监跑过来说道:“太妃娘娘,时候不早了,得上路了,那边还等着接咱呢。”
李太妃茫然地点点头:“对,是该走了,该走了。”
李太妃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南予珽跑上去像搀扶住她,却被李太妃一把甩开。
“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能走!”
“母亲,我会上书给皇兄,让他准许您和我们去淮阳的。”南予珽大喊道。
李太妃没有回答,只是走得更加坚决了,好像发誓与自己的儿子划清界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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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妃去世的消息是夜里传来的,那是她刚去北苑山庄的第二天。
小太监给南予珽送消息的时候,这位小王爷呆愣地坐在床上,好久都没有会过神来。
后来听伺候她的贴身侍女说,李太妃是吞金自杀的。在自杀之前,她让丫头们把自己大红的掐金丝福寿百褶裙找了出来,然后又是对着镜子细细地装扮,金凤步摇和牡丹连环簪也插了满头。
这让李太妃和平时吃斋念佛的样子很不同,不再像一个活死人,反而像是年轻了十岁一样。
她梳洗打扮完便让丫头们都出去,自己一个待在屋子里。
有机灵的小丫头觉得不对,便使劲敲门。可是李太妃任凭他们怎么敲,就是不开门。
后来小丫头从皇陵叫来了几个守墓人,一起踹开了那扇木门,便发现李太妃安安静静躺在自己的床上。
但是却没有了气息。
南予珽和凤濯缨跟着报信儿的小太监来到北苑山庄。
南予珽忽然感觉这里真的是寒风凛冽,幽闭阴冷。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同意让母亲来到这样的地方呢?
南予珽走到房间门口,几个丫头太监都低着头暗暗啜泣。事情太过于突然,房间还没有被白布孝服装点起来,所以看起来好像和平常别无二样。
而李太妃呢,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
他们说李太妃是吞金自杀的,所以她的脸看起来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今天的她穿的很漂亮,好像年轻的小姑娘。她在那座静安宫待得太久了,所有的活力都好像被那座冷冷的宫殿冻住了。而今天,她又回到了她的十八岁。
南予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母亲身边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跪下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嘶哑地哭喊。
他就像一个可怜的小男孩,他的父亲早早离他而去,如今他的母亲也不要他了。
在这个世上,他终于孤独一人。
凤濯缨在南予珽的身后,静静地跪拜着。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夫君,才能把他从这无边的痛楚中拯救出来。
我的老天啊,凤濯缨暗自祷告着,不要再让这个男人伤心了,再也不要了。
很快,皇宫来了人,将苏太妃的遗体接回静安宫。
这一次,李太妃没有说错,她的确很快就回来了,而且并不是靠着皇帝的恩典。
但也不是靠着她梦想中儿子的权威。
她是用命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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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钟声敲响,整整四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室有人去世了。
皇帝来到静安宫,看见了身穿白色孝服的南予珽,和同样一身素白的凤濯缨。
“三阶……”皇帝走到南予珽身边,想要拍一拍弟弟的后背,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原本亲密的兄弟俩如今陌生得连路人都不如。
“母亲,她走得难受吗?”南予珽跪在地上垂着头,“她是不是很疼?”
“三阶,你知道我们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情的。但是谁也没想到太妃她性情如此刚烈,是朕……是朕考虑不周了。”
南予珽握紧了双拳,手背上的青筋突着,好像一条条奔腾的河流,永不止息。
“三阶,朕听说你几天没有睡了。逝者已去,生者更是要保重自己,我想太妃她也不愿意看见你像现在这样,对吧?更何况还有濯缨,她还怀着孩子。你不歇息,她也要歇息的。”
南予珽强忍着哭泣,然后说道:“烦请皇兄带内人到堂下休息吧,我想单独和母亲待一会儿。”
皇帝见南予珽一直跪在地上没有抬头,只好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这里有一封太妃的遗书,大概是给你的,你看看吧!”
南予珽这才抬起头,双手颤抖着接过遗书。
遗书上只是短短几行字,但它的确是写给自己的。
吾儿: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留下很多遗憾,有过很多希望,但几乎又全部都破灭了。但唯独有两件事,我一直无所畏惧,一是我从始至终,都对得起南望宸,未做过一件难堪之事。二是我有了你,无论你今后怎么样,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傲气凌神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