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之后的一个早晨,威廉醒来,闻到了烤面包片和煎培根的香味。他急忙下楼。早餐准备好了,他愉快地吃着。他快要吃完时,安妮夫人走进了房间,正对着他坐了下来。她靠在桌子上,手撑着头,踌(chóu)躇(chú)[19]地说:“威廉,昨天晚饭时,你计划要做的事情确实引起了不小的烦扰。约翰爵士和我都为你担心。你能再多跟我说说吗?你真的要将自己置于教会当权派的对立面吗?为什么你把那些书翻译成英文?翻译成英文真的那么重要吗?”
年轻的家庭教师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皱着眉头说道:“沃尔什夫人,难道你不明白吗?听听看。‘Lux-lucet-in-tenebris-Sol-justitiae-illustra-nos’。”他吃干净盘子里最后一点儿三明治,缓慢地回复道。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呃……不理解。”
“Lux lucet in tenebris. Sol justitiae illustra nos.”他用稍快一些的语速重复道。
“威廉,”她不耐烦地说,“你说的是拉丁文,是吧?我从没学过那种语言,所以我怎么会听得懂?我是想严肃地与你谈谈!”
“夫人,我是在严肃地与您交谈。”
威廉看着她,努力让面部表情保持严肃。
“等等,”他说,“现在我明白了。您是想用您自己的语言与我交流。我不理解您为什么如此迫切地要那么做。”
安妮夫人睁大了双眼,眉头皱了起来。她想了一下。
“哦,威廉,现在我明白你想要做什么了!”她大声说道。
“没错,安妮夫人。我就是这个意思。试想一下,你刚刚听到的就是农夫们每个礼拜日在教堂中听到的。听这话就像听天书一样——啦啦啦啦啦!教士们可以凭自己喜好,随意说些什么。农夫们怎么能用一种他们不理解的语言向神祷告呢?用一种他们不会说的话?”
“但是,威廉,若是教士们明白,这对百姓们来讲不就足够了吗?百姓没必要明白每一件事。”
“哦,不然。若是教士们要人们付钱,好让家人免遭炼狱之苦,而百姓们并不知道根本没有炼狱,又当如何?《圣经》中没有一处提到在天堂和地狱之间还有其他地方。每个人都对教士们的话信以为真,但我要告诉你,百姓上当了!他们能够用自己的语言读《圣经》多么必要啊。”
安妮夫人焦虑地看着威廉。她能感觉到他是认真的。“但是教会不允许翻译《圣经》啊,威廉!”
“那么,为什么不允许呢,沃尔什夫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威廉稍稍向她倾身,谨慎地对她说:“因为那样,他们的错谬就会大白于天下。他们做了那么多违背神的道的事。”
沃尔什夫人站起身来,面带关切。“我现在不能理解。但我丈夫和我确实非常重视你。我们担心会失去你。异端分子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威廉……你真的不是异端分子,是吧?”
威廉沉默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端详了他一会。难道他竟然是异端分子?
“哦,威廉!”她小声叫道,眼里噙着泪水。“你愿意再考虑一下吗?今晚我们还有一个晚宴,教士们会来,我们也希望你在场。但是……请你一定要注意你的言辞!”
让威廉惊讶的是沃尔什爵士和夫人再次邀请了罗马天主教的权贵们。在沃尔什夫妇读完英文版的伊拉斯谟的书之后不久,威廉就注意到他们庄园的大门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向富有的修道院长和教士们敞开了。
小索德伯里庄园已经寂静了一段日子。丁道尔也可以全时间地投入到他的翻译工作中。他的小学生们也让他忙碌不已。他很满意男孩们的课业。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位老师和兴致盎然的孩子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但是当下威廉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他毕生的事业上。他坚信神已经呼召他将他的话语翻译成英文。
这样的想法让他无法安歇,特别是在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在这个安逸的庄园里,他能够放松,同时又可以每天花时间思考和写作,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他蒙召要做的!
威廉·丁道尔属于完全不同的一类人。他非常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呼召。在他周围的世界中,他的同胞在无知中生活、死去。没有人在乎向耕地的人传讲真理。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灵魂!威廉的心对此深感忧虑,并决定要寻找一条出路。机会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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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来的客人与往常一样,都身着盛装。他们高傲地聚集在大厅的巨大餐桌边。他们得意地环顾四周,看到熟人们进来,带着崇高的敬意向他们问安。他们屈尊俯就地回礼。
就在那时,他们的眼睛睁大了。那不可能是真的。小索德伯里那个自命不凡的家庭教师走了进来。他怎么仍然敢到他们中间来!他们已经从约翰·贝尔大人那里听说了他与威廉的谈话进行得如何。他们也知道威廉在布里斯托尔的讲道。难道这个晚上他要再次让他们难堪吗?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清楚自己无法容忍那个烦人的教士。他除了引用《圣经》中的经文,就不做别的。威廉镇定地在桌角的座位上坐下。
约翰爵士和安妮夫人就位之后,冒着热气的餐盘端上了桌,晚宴开始了。很快来宾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了谈话。
一位教士要套威廉的话,说道:“威廉先生,你在布里斯托尔的讲道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啊。”他搓着手,要听听看丁道尔如何回答。
威廉无需回答,因为正在那时,一位受过良好教育、受人尊重的显赫人物提出了几个观点,于是讨论变得热烈起来。威廉只是听着,了解了他们的立场。
他无法长久保持沉默。他识破了天主教神父们的奸诈计谋。他们给予了马利亚那么高的尊崇。但是这让他感到作呕。他们让基督的中保之工毫无价值。他貌似平静地加入了讨论,指出了他们有悖于《圣经》的立场。
“你们从未读到过在《圣经》中马利亚称她的儿子为救主吗?不,当然不是《圣经》里没有!而是你们没有读《圣经》。你们从未读过!”他故意继续说:“你们自己读一读《路加福音》第1章47节说了什么。”他从宽大的外袍中取出《新约圣经》,说道:“要我读给你们听吗?”他探询地看着同屋的人们。
客人们旋即忘记了用餐,怒气大发。
“你又让这个愚蠢的家庭教师在这里!他又把《圣经》带了来。”
他们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一位教士大叫:“什么?朋友,你还要冒犯马利亚,我们神的圣洁母亲?你是想把她从我们这儿带走吗?没有她,我们如何能到神那里去?你闭嘴吧!闭嘴,你这异端分子!”
有学识的那个人径直站到了威廉面前。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愤怒地大吼道:“你到底要对我们说什么?随时准备拿出你的《圣经》,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们没有神的律法要好过没有教皇的规条……”
房间里立即安静了下来。终于,激烈的言词过后,鸦雀无声……很简单,这就是罗马教会占统治地位的观点。
威廉·丁道尔打破了这富有含义的沉默,说道:“我质疑教皇和他所有的律法。如果神给我时间的话,不需几年我就能让犁田的小伙子比你们懂得更多的《圣经》。”
于是,晚宴在苦毒中结束了。
此时,威廉非常清楚,自己再也不能在小索德伯里待下去了。这里对他而言变得太危险了。
威廉的话成了一把火炬。事实上,他是想起了早在1516年伊拉斯谟就已经写在了他的《新约圣经》的序言中的话——“我的盼望是农夫们可以在犁地时哼唱这些话语,织匠们在织布时可以思想它们,行路的人提到它们就可以消除自己的疲乏。”
对于伊拉斯谟而言,这个理想还只是停留在字面;威廉将其付诸了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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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沃尔什爵士在餐桌边等候着威廉。
“威廉,昨晚发生的事非常不好。你与教会的神父们产生了比以往更大的分歧。我们非常理解你。有些话我太太和我很难说出口,但是为了你的生命着想,我们建议你离开此地。”
“沃尔什爵士,我自己也认识到我最好离开。我知道这是神让我结束这份工作的方法。”
约翰爵士点点头。
“告诉你,威廉,我太太和我昨晚讨论了这件事。我们会为你写一封推荐信给亨利·吉尔福德爵士。他是王室的司库。我们彼此非常了解。或许你可以待在他那里,又或者你可以待在我太太的侄子,托马斯·波因茨那里,直到你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他是个商人,有时住在伦敦和安特卫普。”
威廉的脸上有了神采。“这太好了,”他握着约翰爵士的手,感激地说,“我十分感谢您,为着我在小索德伯里期间,您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感谢您。”
沃尔什爵士直视着他,说道:“威廉,我必须要感谢你!安妮夫人和我越来越信服真理。你的陪伴让我们受益,孩子们也从你的授课中,学了许多东西。他们会极其想念你的。”
威廉笑了。他没有说出来,但是他心里猛地感到自己也会想念他们的。
不久之后,他缓慢地爬上楼梯,去自己的书房;他在那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他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书而已。
离别时分的惆怅重压在他的心头。他已经与他们一同生活了一年半。他们每天一同围坐在桌边用餐、聊天。但是去伦敦成就他毕生事业的前景吸引着他。该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不久,群狼就会来找他们的猎物,但却会徒劳无获。
沃尔什一家人在楼下等候着。男孩们眼里含着泪水。沃尔什夫人也很难过。要道别,他们都感到很伤心。要送威廉去伦敦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马不耐烦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鹅卵石,车夫举起行李,放到车上,又扶家庭教师坐进车里。人们再一次挥手道别,于是,小索德伯里的生活就永远留在了过去。
马车的轮子在崎岖的路上滚动着。路两边灿烂的田野和牧场一直延伸到天际。年轻的教士看着这熟悉的景象,将它一直牢记在心里。在一块田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在耕地。他们身后是笔直的田垄。地里还未撒种。很快,他们就会播种,让庄稼一直长到收割的季节。
这些想法让威廉高兴。这不也象征着他一生的使命吗?他有什么可说的呢?“若是主许可,不需几年我就能让犁田的小伙子用他自己的语言读神的道。”现在,还只是在耕地和播种,但是会有丰收的那一天。主会亲自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