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苏童坐在位子上长久失声。目光呆滞得连一边忙得团团转的戴晓吾都看不下去,一只手往她眼前挥了挥,说:“想什么呢,做好你自己的事。”
苏童还是呆呆的:“要我帮你点什么?”她想到顾川的话,去拿相机和GoPro,说,“刚刚我们在办公室正好拍到了白磷弹落下的全过程,顾川……顾制片说要把这些发回国内。”
戴晓吾忙着开设备,头也不抬地接过来,说:“没问题,我现在就弄。”
她却依旧杵在面前,一步不动,直到他因此不得不重新关注过去,和她四目相对,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苏童说:“他们不会有事吧。”
戴晓吾轻描淡写:“能有什么事?”
苏童说:“遇到冲突、战争什么的。”
戴晓吾实话实说:“那也没有办法避免,这儿是XX地区,出了名的火药桶,谁往这儿放一枪都正常。来之前不是打过预防针吗?生死状都签过了,再坏的结果都要学会承受。”
苏童捂着头坐去位子上。戴晓吾去拿数据线连相机和摄像机,开了抽屉,手抖得几次不能拣出那条线。他嘴上逞强,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也不定。
窗外仍是火光冲天,救援的队伍去了一拨又一拨,没有前方发回的报道,只能臆想和猜测。
而不受证据约束地思考事态,往往会往更深更坏处描述。苏童现在的煎熬,一点不比他少。
他们是待在后方抱团取暖的两只蚂蚱,戴晓吾觉得自己无助,她也可怜,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他们俩肯定没问题的。”
苏童看着他。
戴晓吾说:“你想啊,他们俩可是老江湖了,何正义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战地摄影记者,他当年拍的片子被多少国家媒体转播啊。顾制片呢,更了不起,二十出头就出去转了一圈,当时报得上名的战役他都亲历了一遍,虽然后来退得不光彩,但谁能一生峥嵘策马奔腾呢!
“他们俩搭档十几年,默契十足,相互扶持,肯定一点岔子都不会出。我们坚守大后方,做好后勤和技术保障就够了,跟在他们身边刺激是刺激,可他们一方面要拍新闻,一方面还要分神照顾我们,说不拖后腿简直就是开国际玩笑啊。”
苏童想了想,像是被说通了,脸上的表情终于舒展开一些。
戴晓吾冲她招手:“你来来来,之前不是问我怎么和社里通信互联吗?我今天晚上就把毕生绝学一次性全部传授给你。”
她又像笑又像哭,搬着椅子坐到他身边。下半夜的时候,苏童终于没忍住睡了过去。戴晓吾扭头见她眼睛紧闭,鼻息渐重,很小心地把她挂在脖子上一直没肯摘的防毒面具给卸了,又找了件工作服给她披在身上。
社里值班的人和他对话,另半边的屏幕上官博跳动,“白磷弹袭击A国首都”的报道赫然弹出。配图署名“顾川”,在这座古老迷人又战火频发的城市,漆黑的天幕上,绽开了一朵刺目的大丽花。
美到极致,耀眼到极致,却又危险到极致,可怕到极致。
苏童一直睡得很不安生,梦魇连连,让她不断惊醒,更别提耳边,总有嘈杂传来。
新闻中心渐渐热闹,大楼里的灯开始一盏盏点亮。被海外鸡毛蒜皮的小事折磨得快要发疯的记者,因为这一晚的爆炸性新闻而集体沸腾。
大家连夜奔赴现场组织采访,剩余的赶回新闻中心编辑素材,联系国内。在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和毫无节制的说话声里,戴晓吾和苏童度过了难熬的一晚。
早上七点,天上仍旧是灰蒙蒙一片,没出太阳,云层厚重,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像下了一层不透光的罩子。
苏童已经醒了会儿,倚着椅背,胳膊放在额头上,仰头面向天花板。
戴晓吾刚刚眯过一会儿,此时拿手掐着眉心,两只眼睛里满是蛛网似的红血丝。
苏童将眼睛缓缓睁开来,说:“他们还没回来吗?”
戴晓吾答应着:“应该快了吧。”
苏童坐直了身子,两手撑着膝盖想了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戴晓吾挪着鼠标将屏幕点亮,说:“官方消息没出,现在众说纷纭,有说是反政府武装撕毁了停战协议威慑当局的,也有说是市里混进了某些组织,政府军的盟友警告打击的。”
苏童说:“不管是哪一个,伤害最多的永远都是平民。”
戴晓吾叹气:“历来如此。”
戴晓吾起来烧水,泡了两盒碗面,递去给苏童。
苏童接下来,叉子在面里搅了搅,就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戴晓吾正吸溜着,吃得不亦乐乎,从腾腾热气里瞥她一眼,说:“吃吧,要不是顾制片喊我照顾你,我才舍不得给你泡一整盒,来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吗,这东西可是人间美味。”
戴晓吾一点也没夸张,当地资源短缺,物价奇贵,酒店提供的早饭高达三十美金,却只给每人一块面包和一杯冷水。再怎么胃小不消化不想吃,也不能在这地方糟践东西。苏童打起精神,捧着碗面,先喝了几口热乎乎的汤。
戴晓吾这时候问:“为什么想来这鬼地方?”
苏童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戴晓吾说:“你不知道,谁知道,要么是对战争狂热,要么是对战争抱有幻想,要么是对战争充满好奇。”
苏童咬着叉子:“就不能有点战争之外的想法?我来之前,这儿也不打仗了呀,现在不也没打起来,昨晚那白磷弹万一是误发的呢?倒是你,你为什么想来这鬼地方?”
戴晓吾说:“我来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组织需要,个人服从,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嘛,哪儿需要往哪儿搬。”
苏童拧着眉,表情古怪:“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吹牛。”
戴晓吾一本正经:“吹什么牛,我认真的。你呢,组织上为什么要选你过来?”
苏童嗓子疼,扒了几口面,垂着眼睛望向碗里,说:“你不知道?”
戴晓吾:“是有些风言风语啦,不过社里的八卦是非多着呢,哪能都相信。”
苏童撇嘴:“你够虚伪的,之前不都爱理不理我吗?”
戴晓吾说:“谁敢理你啊,知道上次和你开句玩笑,顾制片的脸都长到哪儿去了吗?”
苏童说:“哪儿有的事。”
戴晓吾还较起真来:“怎么没有啊,你每次和那金发小子说句话,顾制片就和吃了枪子一样,骂你算是对的,逮上我,我都被臭骂一头。你昨天去找钱包,他还和简记者讨论采访呢,突然就把笔放下了说要走,是找你去的吧?”
她说不是,他能信吗?不是当事人,也很难给他描述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瓜葛。说不清索性就赖下个糊涂账,苏童心里烦得很,不想再讨论这问题,叉了一大口面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电话正响起来,戴晓吾抹了嘴,去将电话拿起来。没说几句,他脸色就放了下来,一个劲儿点头说“好好好”。等他挂了电话,苏童凑过来,眼睛直放光,问:“是谁?”
戴晓吾说:“别那么激动,不是顾制片他们,是简记者。”
苏童这才想起队伍里还有这么一号人,说:“她怎么了?”
戴晓吾说:“起床了,想过来,又怕路上遇到什么危险,让我赶紧回去接一趟。”
苏童说:“那只能麻烦你回去一趟了。”
戴晓吾老大不乐意,又不好埋怨显得自己不男人,将东西收拾收拾,说:“那你一个人好好待着,我们没过来前,你哪儿也不能去。”
苏童说:“放心吧,我知道。”戴晓吾向她挥挥手,关上门走了。
苏童慢悠悠吃完面,把空盒子和戴晓吾吃剩下的叠起来,一手托着走去垃圾桶,刚准备要扔,办公室的灯闪了几下,忽地灭了。
手一哆嗦,面碗磕着桶边摔到桶里,没收干的汤汁溅到她裤子上。
苏童没在意,去一旁按了几下开关,灯没反应。还在想是不是停电了,忽然听到楼外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楼板都开始颤动。
顾川坐在车上小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何正义在包里掏饼干,递给他一块,说:“老顾,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顾川接过来咬了几口,想到什么去摸手机,按了半天锁屏键没反应,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顾川问:“带移动电源了吗?”
何正义说:“没,出来那么紧,谁记得带那个,数据线都没带。你着急啊,着急用我的手机打,卫星电话我也带了。”
他说着去翻自己包,顾川看那里头一堆东西,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连忙说:“算了,没什么要紧事。”
车外,天刚擦亮,说不定人还没起来。
顾川鼻腔连着咽喉直通嗓子,这一整条线都灼烧般的疼。
他和何正义去得早,当时政府来不及反应,道路尚未封起,他们得以步行进入事故发生的腹地,在熊熊烈火和滚滚浓烟里,抢抓第一手画面。
白磷弹所到之处,已是人间炼狱,到处是过火烧着的房子和草地,还有躺在焦土上嗷嗷哀嚎喊叫的家禽、牲畜,以及人。
事发时虽已是夜晚,却因巨大的爆炸声和光亮,吸引了无数民众前往户外观看。白磷混杂着黏着剂,不燃尽最后一克,绝不熄灭。
受害者的身上到处是烧焦的皮肉和掀开的骨血,死去的样子恐怖,活着的面目狰狞,都在巨大的痛苦里被绝望吞没。
他们拿镜头捕捉,不加掩饰,毫不避讳。尺度和画面是后期的事,身处风暴中心,所能做的就是如实记录眼前发生的一切。
然而黑洞洞的镜头无情,镜头后的人却非冷血。
顾川和何正义几度想要放弃——逃避现实地掉头就走,或是停下来徒劳无功地救人——却又一次次想起自己的身份,坚持下来。
无论镜头里是美好还是丑陋,轻松还是恐怖,他们所做的事正确或是错误,只是机械性地,记录着。
那一刻,神经绷紧到极致,人都是癫狂的。
可也来不及思考,救援队来后,他们被迫移到警戒线外。黄色隔离带外,各国的媒体人纷至沓来,大家不同国家、不同肤色、不同语种,镜头前,述说同一个事件。
谁也不看谁,却都暗自较着劲,无声地展开竞争——谁最先把新闻发回国内,谁先拍到宝贵画面,谁先披露刚刚得到的内部消息。
于是即便清楚白磷剧烈燃烧产生了大量的白烟和刺激性气体,连线国内的时候,顾川还是取下了防毒面具。
哪怕浓烟熏得他眯起眼睛,方才的一幕幕教他触目惊心,拿起话筒,面对镜头的时候,就要摒弃一切的情感和波动,直面现实,追问真相。
他沉稳如山,深沉如海,张口的时候声音低沉醇厚:“大家好,我是顾川。”
顾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坐对面的何正义问:“有没有好一点?”
顾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好多了。”
哈迪说:“顾,你也太拼了,怎么可以摘防毒面具,你这根本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在车里闻着都呛,你在外头待了那么久,怎么能受得了!”
顾川说得简单:“不止我一个,也没什么,忍忍就过来了。”
哈迪直叹气:“你们这行实在太危险了,你们一开始进到里面了吗?看见什么了?”
顾川和何正义却默契地保持沉默。静谧没有维持多久,车窗外忽然一声巨响。
前方的车子一个急刹,为了避让开来,哈迪脚踩刹车猛打方向盘,路上,一阵车笛声混战。顾川和何正义东倒西歪,失措中抓牢车内的把手,其中一个问:“怎么回事!”
哈迪将车驶过前方失控的车辆,说:“大概是被吓得没顾及后头就猛踩刹车了。”
顾川没空理会刚刚那车,两只眼睛牢牢盯着窗外某处升起的白烟,对哈迪说:“把车靠边停下来!”
车没停稳,顾川已经开了车门跳下去,又探进头来,说:“正义,摄像机,快!”
何正义一刻也不耽误,一脚跪在椅子上,把摄像机从包里取出来递出去,这时候才问:“老顾,你要干吗?”顾川已经拎着摄像机往正对面的一座废弃的高楼猛跑。远处,又是一枚炮弹砸下,巨力炸开震得脚底颤抖的同一时刻,城市的上空忽然腾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风自耳边猎猎而过,空气因过分干燥,砂纸般撕扯皮肤。
爆炸、枪响,一声紧似一声。
顾川两个台阶一跨,顾不上累地往楼顶爬。
摄像机掀了目镜,按了开启,架到肩头,在风声呼啸而过的楼顶,顾川将镜头对准了城市里那处冒着滚滚浓烟的地点。
他如躲在草中伺机出动的豹子,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何正义跑到顶楼时,已是气喘吁吁,两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顾川——”
“别说话!”他紧紧盯着四五公里外,那阵浓烟四起的废墟,“这是他们在校准位置,还会有一轮轰炸。”
时间慢得仿佛按下了暂停。
警报声混着哭喊声,考验着人高度紧张后的神经。
忽地,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一枚炮弹,落在刚刚被轰炸地点向北一些的位置,一团蘑菇烟云腾空而起,几秒钟后轰隆一声巨响。
城市因之而颤抖。
何正义只觉得脚下一阵强烈的震动,冲击波吹得裤脚不停地甩动。
顾川因为久站而僵硬的身体一晃,何正义立马上前护住他,稳稳托着架在他肩头沉重的摄像机。
入过火海,走过刀山,他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光彩不再,充满灰土的头发花白而蓬松,鬓角有被烧着的枝丫灼过的痕迹。
何正义看到他原本密长的睫毛被火燎了半边,打着卷的灰烬挂在睫毛外部,一眨眼就落下几缕。
终于,那阵巨响如煮沸后关闭的茶壶,噗嘟嘟地沉静下来。
何正义说:“炸完了,咱们走吧。”
顾川没动:“等等,重要目标一般要炸两次。”
果然,话音刚落没多久,镜头里又一团烟云升起。
一个完整的炸点被拍摄下来。何正义回放录像,一只拳头握得紧紧,鲜见地兴奋道:“老顾!拍得好!不过这炸的什么地方,怎么有点眼熟?”
一抬眼,顾川脸色煞白。喉结滚动,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光早已暗淡:“正义,那儿是……新闻中心。”
顾川接连抽到第十支烟的时候,被对面的何正义按住了手背。
风正自窗户口噗噗地往里吹,灰尘夹杂着浓烟,顾川眯起眼睛:“怎么?”
何正义隔着这浊污的空气看向他,拧着眉头,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