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没人回应。
抬头再看办公室,除了她外,哪还有人啊,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已人去楼空——电脑一律关着,书本和资料都摆得整整齐齐。苏童伸着懒腰,起身去开百叶窗,这才发现时间已晚,天上黑魆魆的糊成一团,连半颗星星都没有。
新闻中心的大楼下,亮着两盏橘色的灯,光晕一圈圈地散开,光线微弱,灯柱下只留着小小的一团,卖东西的已经起身,开始收拾摊子。
苏童去拿办公室里的电话,正准备打给哈迪,忽然有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她连忙放下电话,边走边说:“是谁?房间里有人。”
转动的声音响了两下,停了,来人将门把一按,推开——顾川的脸沐浴在门内白色的灯光下。
苏童怔了下:“顾……制片。”
顾川关上门,环顾了一眼办公室,这才将视线淡淡地落到她脸上:“还没走?”
苏童说:“一直在准备明天的采访来着。”
“我说话你倒是记得挺牢。”
“你是队长,我的领导,你的话我不敢不听。”
“那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语言上的功课是永远都准备不好的。”
他的脸立马拉下:“就你这种态度,我看也做不成什么大事。”
苏童被噎得肝疼,怀疑他这么晚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给她找不痛快的。
从分手那晚到现在,除了陶然受伤那一天,他是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过话外,就没有哪一次不是带着冷硬的尖刺来和她交谈的。
起初她宽慰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地位的转换:他是领导,她做下属。于是批评听了,指责忍了,教做人的鸡汤喝了。
她怕了他,烦了他,躲着他,不去惹他,一个人躲在角落,只兢兢业业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总行了吧?
可他还是苍蝇盯着鸡蛋一样地嗡嗡嗡,时不时拿出他名嘴的厉害狠狠往她身上捅一刀。他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开始争吵,苏童已经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肚子气,她去椅子上拿起大衣穿好,又重重合上字典塞进包里。看也不看顾川,大踏步地往外走,按上门把的时候,顾川忽然过来抓过她的手腕,说:“你脾气这么大,我说你几句就要跑?”
苏童深呼吸两口,忍着即将要发作的怒意,说:“我不是跑,顾制片,真是对不起,我天赋不够,翻译又是半路出家,你也知道的,我能来这里全靠的是走后门,就算我有心变得更好,想要通宵,我也有回宾馆再努力的权利吧?”
她试图抽回胳膊,顾川反将手越收越紧:“哈迪不在,这么晚,你怎么回去?走路吗,今天的教训还没尝够?”
苏童不服输地昂起头:“我已经喊人来接了。”
“谁?”他危险地眯起眼睛,“那个美国记者?”
苏童点头:“是啊。”
不知触到了他的哪条神经,手腕上火辣辣的感觉刚消,肩上已被人凶狠地钉死。他力气巨大,像拎只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往后头雪白的墙壁一推。
背包“啪”地落地!
苏童怎么肯乖乖就范,用力地上下蹦跳,剧烈挣扎。混乱里,她后背不断碰上开关,办公室的灯熄了亮,亮了熄,光影交错里,他煞白的脸忽明忽暗,两腮因为紧咬牙关而肌肉鼓起。
他咬牙切齿,沉声:“苏童,你这女人!”
可她这个女人到底怎么样,他却又不往下说。
苏童拿手推抵着他的前胸,失控地喊:“顾川,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是你在工作中就是这样苛刻,不允许别人犯哪怕一点小毛病。还是那一次被我撕破了你这个爱情骗子的伪面,惹得你不高兴,变着法地和我作对。又或者……你只是想看我软弱,看我疲惫,然后伸出手来,问我还要不要上钩?”她目眦欲裂,面目扭曲,恨不得将顾川生吞活剥。
以为他要火冒三丈,挥挥手不带走一点云彩,他却忽地漾起一阵笑容,说:“好,说得好,说得妙,说得痛快,怎么样,你说完了吗?没说完,我再给你时间,让你一次性把心底的话全倒出来。
“苏童,这才是你,装着若无其事和我谈分手的人不是你,向我讨要名额来这鬼地方的人不是你,混在队里乖乖听话一声不吭的人也不是你。这才是你——敢当着众人的面问我为什么做逃兵的那个你。”
苏童终于静了下来,灯已跳灭,黑暗里,唯余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一瞬的失明,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只是炽热的气息濡染交织,用热度描绘轮廓。
苏童在视觉的盲区,朝对面同样匿于黑暗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低低说:“毛病。”
他又笑起来。
听觉敏感地捕捉,却像被一支无形的羽毛挠动耳膜,于是抓心挠肝的痒起来,蔓延进四肢百骸里。
都想说点什么,又似乎不需再多交流,她一低头,他呼吸炽热地喷薄在她额角。
他已经松开了她,她却没再想逃。
窗外忽然亮如白昼,黑色的大幕上落下无数道白色刺眼的火焰。
紧接着,巨响传来,窗户和地面一阵剧烈颤动。
苏童和顾川不约而同走去窗前,炫目的白色如绽开的素菊,烧燃一片漆黑的夜空,也彻底照亮了他们的脸。
苏童疑惑:“顾川,这是……焰火吗?”
顾川打开窗子,夜晚的劲风呼啸,透过开启的窗口猛涌而入。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气味。
他头发被吹得凌乱,微眯起眼睛,黑色的瞳仁里蓄起光彩。
一刻的静默。
顾川忽地望向苏童:“你的相机在吗?”
银白的花火划破长空,撕开一道道锋利的口子。
顾川紧张地说:“苏童,相机!”
苏童还在一脸吃惊地盯着天幕,顾川来抓她的肩,带她往房间里走,说:“相机!要快!”
他急得声音微微变调,神色不似平时,苏童立马进入状态,一刻不敢耽误,说:“我带了,一直带着的!”
灯被打开。
她随身携带装满设备的背包,字典在,GoPro在,纸、笔、Pad都在,M9-P正压在他给她买的头巾下。
苏童将东西一一拿出来,顾川等不及,将拉链一把扯到最下,托着包底将东西全倒出来。一地狼藉里,他拽出相机,边开镜头盖边跑去窗边。
快门声飞起。
顾川一手托着相机防抖,一手猛按快门,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取景窗。
余光瞥到一边无所适从的苏童,他语气很急,几乎是吼道:“把GoPro拿过来!”
苏童答应着跑过来,不用他再提醒,将镜头对准下落的白色“焰火”。
气氛尤为紧张。
路面的车辆停在道路两边,偶有分神的司机一踩刹车,紧跟在后的猛按车笛。
行人早已纷纷仰头,议论四起。
顾川全神贯注,微张的嘴唇发白。
“顾川——”
“先别说话!”
苏童满腹疑问,无人解答,直到白光坠地,腾地跃起橘色的火焰。
一公里外的地方,如同火海,白光所掠之处,火光四起。
尖叫声充斥耳膜,楼外的行人开始四散逃开。
始料未及,苏童不由得呼吸一窒,拿着摄像机的手已然开始颤抖。
顾川正放下相机,将窗户牢牢关上,倾身去紧握住她的手,说:“别怕!”
苏童一张脸吓得煞白,任凭他将摄像机取走:“顾川,那是什么?”
顾川神情严肃,说:“如果没猜错的话,那是白磷弹。”
苏童:“白磷弹?”
顾川:“危害性很大的一种武器,一散在空气中就会剧烈燃烧,在接触到人体后,会穿透皮肉,深入骨头,不断燃烧直至熄灭。”
苏童:“这儿不是协议区吗?不是已经停战多时了吗?”
顾川正往办公桌上的电话边跑,此刻抬头朝她匆匆一瞥:“苏童,我说过的,冲突和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苏童无言以对,窗外,早已是一片火海。巨大的白色烟雾混杂着燃烧后的滚滚热浪,在夜风的怂恿之下烧得越来越旺。
顾川给何正义拨电话,默契十足的两个人如有感应,后者已收好设备坐上哈迪的车子往新闻中心而来。
他从办公室的柜子里拉出两个防毒面具,将其中一个挂到走到面前的苏童脖子上,问:“会戴吗?”
苏童说:“我学过,没有问题。”
苏童要往门口走,顾川却绕过桌子拦住她,去搂住她的肩,问:“苏童,那个美国记者在楼下接你吗?”
她眼神一闪,说谎果然有风险,不过拿出来教他生气的,现在教她上哪儿找个人来接她。
顾川几乎立刻读懂她这阵沉默,说:“那今晚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在办公室呆一晚上了。”
苏童第一反应就是顾川要扔了她,一个人冲到前线。说不上到底是争强好胜,还是某种担心,强烈的抛弃感什么的,她反手抓上他胳膊,说:“我不,顾川,你别丢下我。”
顾川安慰她:“不是丢下你,明天还有采访你忘了?说好的功课不能不做好,精益求精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外面现在很乱,你没有车子,徒步回不了宾馆,这里暂时很安全,你好好准备,如果困了就趴着睡一会儿。”
不由分说,这男人往门口走。
苏童还抓着他的胳膊,往里一滑,搂上他,说:“顾川,你带上我吧。”
顾川心意已决:“不行,你留在这儿,这是命令。”
窗户外忽然响起有节奏的喇叭声,顾川径直走过去往外看,何正义正从车上跳下来,抬头往这一层看。
桌上电话铃声大作,接起来,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我这就下来。”
转过身,苏童仍在原地,一脸不甘心地瞧着他。
门被咚咚敲响,戴晓吾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地说:“顾队,何摄影在楼下等你!”
“他带防毒面具了吗?”
“带了!”
“我现在就走。”他一指屋里呆立的女人,拍拍戴晓吾肩膀,郑重说,“苏童交给你了!”
戴晓吾连连点头:“你放心吧。”
出门的一瞬,瞥到她向自己连走了几步,他还是没有停下来,朝楼梯一路狂奔。
顾川在五分钟后打来电话。
戴晓吾先接,刚说了一句话就将话筒朝苏童那边一送:“顾制片喊你!”
苏童赶忙接过来:“喂?”
顾川声音平缓,说:“苏童,我有个任务交给你,你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吗?”
苏童不吱声,静静地听他说。
“咱们刚刚拍的照片和视频需要立刻处理,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发回国内。戴晓吾是这方面的行家,你跟在他后面,一定配合他做好这项工作。
“苏童,你能做好的吧?
“苏童。”
被抛下的这个咬着牙,打定主意不说话。
男人没辙,只好将声音低下去一些,说:“苏童,我不会有事的。”
苏童后槽牙都咬碎了,这时候终于憋出一句话,字字如铅块地从嘴里蹦出来:“我一点都不、担、心。”
顾川捂着话筒,反而低低地笑起来:“好。”
他想到她不久前的癫狂,歇斯底里的喊叫,揪着他的时候,骂他是要重让她上钩的骗子。
现在总该不怕了吧,她对他“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和她通着话,所以连同焦躁的心都平静下来。耳边一片静默,眼前一片平原,无垠荒芜又寂静的世界。
直到何正义说:“老顾,前头路毁了,咱们要下来步行了!”
于是时间重置,引擎响起低声的咆哮,车外是男男女女的嘈杂。
顾川不得不对苏童说:“挂了吧。”
苏童终于松了被蹂躏得发酸的腮帮子,说:“顾川,我要你早点回来!”
不是我要你安全,我要你健康,而是,我要你回来,早一点。
电话那边默然许久,然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