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太谦虚,实在不行再试一试美人计。”
苏童冲他们直耸肩,去等电梯,有人好心提醒:“下行的电梯在这一边。”
苏童不下去,溜到楼上找顾川。徐珊坐在外间,朝她摆手:“不在。”
“不在?”苏童诧异,“今天都没来吗?出去找素材了?”
“早上来的,中午说是回家吃饭了,这个点还没赶过来。”徐珊直摇头,“领导都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苏童眼前立刻浮现出他那空落落的大房子,想不到回那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又听到徐珊问:“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不是来面试的吧?”
看她点头,徐珊又惊又喜:“情况怎么样?”
苏童想起那一张张既无风雨也无晴的脸,说:“不怎么好。”
“老大帮你递的简历吗?”
“没,我自己投的,以为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的,没想到还能过来见识一次,已经满足了。”
徐珊直摇头,说:“苏童,你太骄傲了,卖个萌撒个娇对你来说有这么难吗?以后都是要一起搭伙做饭的人了,你这么斤斤计较着,累不累啊。”
真是巧了,几天之前,另一个人也说她骄傲。苏童觉得自己远远没这么高尚,碍着面子不吭声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之间根基还不够牢靠,真能搭伙做饭了,她不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才有鬼。
还在想着,门口响起一阵高跟鞋声,有人敲了两下办公室门,问:“顾川呢?”
苏童回身去看,简梧一身利落的藏青色套装,里头搭了件玫红色抹胸,又出挑又端庄。
徐珊连忙说:“不在办公室呢。”
“在社里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的,梧姐。”
简梧定着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哦,知道他去哪儿了。”这才有空将那双媚长的眼睛一动,很寡淡地落到苏童脸上。
“我请你去喝下午茶吧,小苏。”她说。
这哪是什么下午茶,完完全全就是包上洋外衣的鸿门宴。
简梧这个人,心机全写在脸上:有些话今天不说,找也要找时间和你说的。
果然两人点的咖啡刚一上来,简梧已经忍不住开了腔,说:“小苏,咱们也别绕来绕去的了,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和顾川不合适,早点和他分了吧,你说怎么样?”
苏童刚巧喝了一口,猛地听到这一段,差点没吐出来。
简梧说:“你先别忙着和我翻白眼,等把我的话听全了,就知道我说得并不荒谬了。”
苏童既然答应来,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不是高潮,没必要一开始就驳斥对方。她说:“好啊,你说,我听着。”
简梧说:“其实他们的事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无非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感情一直要好,只是后来,在一件事上有了分歧。”
若是两个人一道长大,耳濡目染的,连同志向都会是相似的。
简家的两姐妹和顾川都向往做记者,简梧和顾川比简桐大,先她三年进的华兴。好不容易把她也盼来了,她却只实习了一个月就请辞。
简桐年轻气盛,不服管教,比顾川和简梧都活得自我。她对华兴很不服气,为了摆脱冗杂的人事和制度的束缚,她毅然去做了自由记者。
什么地方最危险,最动荡,最难深入,她就往什么地方去,常常一走就是几个月,连通电话也没有。
她开始和顾川远距离恋爱,并且存在诸多分歧,吵架是难以避免的,但并非最致命的。
简梧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她静静看着正对面的苏童,问:“我听说你关注顾川就是因为他做过战地记者吧。”
苏童想也没想:“不全是。”
“但很大一部分是吧?”
苏童没吱声。
“很正常,我们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总是充满好奇,如果他只是成天绕着家长里短打转,很可能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知名度和地位。他和你说过他在战地采访却临时撤退的事吗?”
苏童冷着脸:“说过一点。”
简梧眼里有惊奇:“很难得了,除了看他在同行内周旋,我已经很久没听他主动提起过那件事。那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不仅仅是外界所说的,他做了逃兵那么简单。”
苏童记起那天晚上,他开着玩笑微挑着唇角,眉心眼梢却全是愁云的样子。他说自己全身而退,但队友却没那么幸运。
苏童问:“跟他一起去的人里头有人受伤了?”
简梧摇头:“要真是这么幸运就好了。当时他们一行六个人,四个社里的记者,还有两个当地的雇员。出于安全的考虑,社里下达了取消采访任务的命令,勒令他们立刻回来。就在所有人感叹前方没有华人记者的时候,却突然传来我妹妹还在前线的消息。”
“随即,顾川拒绝回国。很难说他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捍卫自己记者的尊严,或是很纯粹的只是想经历一场荷枪实弹的战役,他不仅没有走,还带着队伍往最危险的地方推进。很不幸的是,他们在路上受到了伏击,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两个当地雇员当场死亡,社里的一个记者重伤,失去了两条腿。听过PTSD吗?顾川因为这个接受了至少三年的心理辅导。”
咖啡有点冷了,苏童将一直扶住边缘的手挪开了,说:“就因为这个分手的?”
“身上压着好几条人命,没办法装得若无其事。顾川提的分手,我妹妹没有反对,不过两个人却保持默契的一直单身,直到顾川后来遇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空窗了那么久,突然就转性了。”
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苏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也许就是突然转性了呢,单身久了,年纪大了,所以想恋爱了。”
简梧拧着眉头望她,表情倨傲。
苏童说:“他们之前的故事是很迷人也很曲折,如果结局更好一点简直堪称史诗。可问题是他们已经分开了,顾川现在和我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因为他们曾经深爱过,因为害怕而放弃掉这段感情。还有最重要的,如果坚持不下去,顾川不想要我了,也应该由他来和我说,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喊来侍应生帮忙埋单,留了两个人的钱,没让找,她急着离开。
简梧淡定看着她付钱,收拾,拎上包要起身的时候,说:“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你不是想进我们社吗?我手里一直有个名额,我可以帮你。”
苏童看也没看她,说:“谢谢,你留着给其他人吧。”
走了两步,简梧又在身后喊她,苏童直叹长气,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死心,不得不转身过去看她。
简梧靠着座椅,一脸闲适:“苏童,真的没人说过你和我妹妹长得很像吗?”
不觉得奇怪吗?空窗了那么久,突然就转性了。
苏童舌头顶着齿龈,下巴泛酸,做出一个笑脸:“我和我妈妈更像。”
苏童坐到地铁上才给顾川回电话,话筒里的嘟嘟声响了半晌,直到要断之前方才被接起来。
顾川声音如水,一张口,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有空联系我了?”顾川淡淡调侃,“干爹那边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苏童抓着扶手,低声笑起来:“都处理好了。”
顾川似是嗤了声,苏童说:“你现在在哪儿呢?刚刚找我有什么事?”
顾川说:“在医院。”
苏童疑惑:“医院?去子皓那儿?”
他说:“不是,有个朋友病得挺重,我送她过来的。”
“什么朋友能劳你大驾?”
顾川沉默了一下,说:“之前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哦。”苏童立马猜出来了,“是简记者吧。”
顾川似笑非笑的口吻:“对。”
坐对面的一个孩子忽然哭起来,妈妈很熟练地将孩子抱到膝盖上,两手托着两只胖乎乎的小腿,嘴里嘘嘘两声,孩子尿出来。车厢里嫌弃的声音四起,苏童皱着眉头连忙往后一退,还是被尿溅到了平底皮鞋上。
苏童拿肩和耳朵夹住手机,从包里掏出纸,弯腰下去擦鞋,听到他在那边问:“怎么不说话了,又生气了?”
苏童勾了勾唇,说:“没啊,反而是你,简记者就简记者,干吗欲语还休,吞吞吐吐连名字都不敢说。顾川,你不是心里有鬼吧?”
顾川有点不高兴:“你又想多了。”
苏童淡淡道:“我心眼小着呢。”
两人说话的兴致都不太高,纠结在这问题上也实在没什么可讨论的余地,顾川于是将话题岔开了,问:“你下午做什么去了?”
苏童说:“挺丰富多彩的。”
“说说看呢。”
“你有空听吗?”
顾川压低了声音:“苏童。”
苏童笑起来,说:“好了,好了,言归正传,我今天下午翘班了,上你社里转了一圈。但没见着你人,想走的时候被人截了,我们一道去喝了杯咖啡,聊了一些闲话。”
电话那边忽然有人喊顾川,说:“顾先生,病房腾出来了,可以带简小姐过来了。”
顾川大约捂着电话,声音有些不清楚,说:“好,我这就来。”再问苏童,“你刚刚说到哪儿了,喝咖啡?和谁一起去的?”
苏童咬了咬唇,说:“和——”
又有新声音响起来:“顾川,我自己去好了,你忙吧,别管我。”顾川说:“没事,等我一会儿。”
回到这通电话,顾川抱歉地说:“苏童,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吧。”
苏童问:“顾川,如果我现在说想要见你,你应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顾川没立刻回答。
“我今天又听到有人说我像简记者了,可我怎么觉得一点都不像,她比我漂亮也比我有能力,要真一条条细数起来,除了我比她年轻一点,简直半点优势也没有。顾川,你说呢,我像不像简记者?”
顾川微怔:“你到底想说什么?”
地铁到了一站,窗外是连成片的广告牌,苏童心不在焉地看着,目光一晃,看到自己落在窗面的影子。她动了动唇角,肌肉僵硬,表情不知是笑是哭:“没什么,我到家了,顾川,咱们下次再说吧。”她先挂了电话。
这场闻不见硝烟味的对话之后,苏童和顾川一直没再联系。
他不打给她,她也不去烦他。
幸好她因房子的事忙得团团转,随着母亲回来的时间进入倒计时,她开始退而求其次,不再过分追求极致的性价比。
接到华兴社的电话是在一周之后,声音浑厚的男人告诉她,她已被录取聘用,如果没有问题,可以尽快过来上班。
苏童喜不自禁,放了电话,就像一个被馅饼砸到的路人,因为幸福来得太快而久久无法相信。
反反复复回味那通不太现实的电话后,苏童请了假,当天下午就贸然去了一趟,接待她的正是上次面试她的男人,苏童看清他工作牌上的名字:陶然。
陶然请她坐去沙发,让秘书给她倒了一杯水,说:“不知道联系你的HR是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我们这儿虽然缺人,但对职员的要求一点也不会放松,你进来的话只能先签实习协议,通过实习期的考核才会正式签劳动合同。”
苏童说:“这个我是知道的。”
“我看你现在待的新闻社也很不错,你要过来的话必须先辞了那边的工作,万一这边也没留下你,你可就要失业了。这事儿还挺有风险的,看你选择冒险还是保底了。”
苏童说:“当然要冒险了,我进来了,留和走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要是我连来都不敢,那就只能抱个零的概率回家过年了。人生难得几回搏,不试一试的话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
陶然笑道:“早这么有信心不就好了,刚刚看你进来扭扭捏捏半天,问我是不是真的录取你,我还在想这孩子虚得很,必须好好给她分析利弊呢,没想到你一转身就这么伶牙俐齿起来。”
苏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发,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嘛,万一没被选派战场就自己挎枪上阵了,那是要闹出笑话的。”
陶然说:“那你今天就去把那边辞了,明天就到我这儿来报到。你新进来的要吃几天苦头,没什么好差事给你,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苏童爽朗一笑:“随时准备着。”
陶然问:“我看你之前履历,你驻外过?”
苏童说:“千真万确。”
“那很难能可贵,现在愿意出去的越来越少,尤其是动荡混乱的地方。我那天给你面试就觉得你挺能聊的,虽然发音不够地道,词汇储备也相对简单,但做我们这行的能交流是最重要的,只会纸上谈兵、文章写得再漂亮的也没用,新闻要靠眼看耳听,还要口口相传。”
苏童不好意思,说:“我也是瞎侃。”
“行了,别谦虚了。”
陶然去办公桌边拿包,说:“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你跟我一起走吧。刚刚在你前头还来了两个人,我让他们去其他科室转转来着,现在也差不多该出来了,我带你们先认识认识,以后大家都是同事。”
苏童眯起眼睛,满面凶光:“也是竞争对手吧,我是该好好认识。”
陶然乐了:“你这眼神……别把他们吃了就行。”
不见不知道,一见真是吓一跳,一同被录取的居然是那天在她面前口若悬河的两个学霸,一个叫李玉,一个叫张沐。
苏童开玩笑:“不如我喊你们张三李四吧,一方面便于我记忆,一方面也显得亲切。”
陶然啧啧:“这女孩不一般吧,刚一来就开始欺负人了,还有理有据叫你没办法反驳。你们以后最好不要惹她,不然有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张沐说:“这没什么,她给我们安绰号,我们也能还过去,喊你童童你不嫌肉麻吧?”
李玉说:“不如喊苏三吧,都是三,你们俩正好凑成双。”
这就开始乱点鸳鸯谱了,苏童说:“对三这么小的牌也好意思打,谁和他凑成双呢,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他是那么好,那么好,却又是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大家都是一脸惊讶。
第二天过来报到,三个人将堆满一整间的资料进行录入整理的时候,张沐还在质疑:“童童,你不是为了躲我才说自己有男朋友的吧?虽然我是个青年才俊不假,但我的择偶要求在面对美女时,通常能放低一点。”
要不是资料山挡着,苏童的眼刀大概能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李玉大吃一惊:“你不会真看上我们童童了吧?”
张沐说得心安理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本烂了封面的书被掷了过来,张沐捂着头哎哟大喊:“童童,你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