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朱爽的好奇追问,妙锦心中也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难得今天多说了许多话,既然朱爽问起,也让妙锦脑海里翻腾着那段岁月,有着酸楚和心伤,也有着慷慨和昂扬,还真算是五味杂陈啊。
时光回到上一年的早春,宫里传来皇后娘娘病重,久治不愈,徐府的人都是一阵唏嘘和慌乱,这不仅仅是听的这一噩耗而悲伤,而是府中的辉祖,闭在府中几年,不出府们,再加上心中抑郁不安,终于也是顽疾上身,终日的咳嗽不止。着眼来到哥哥的床榻,望着那个曾经伟岸的身躯,如今也竟蜷缩在榻前,费力的翻着几页兵书,却已汗水渍渍,染湿了衣襟。“兄长还是歇着吧,兵书等身子好些再看不迟啊。”妙锦关切道。
“无碍,春夏交替,冷暖变更,有些寒热也属正常。看你这神色,是有什么事吗?”辉祖喝了口热茶,继续翻着书页反问着。
妙锦咽了咽口水,双眸仰梁望了望,复又垂落,为难的张了张嘴,“方才宫里有消息传来,皇后姐姐犯了旧疾,太医医了好些天也没见起色,想着还是进宫探望了一下,心里才能安心些。”
辉祖停了停目光,抬头急道,“那我同你一道去吧,虽说不是出自同一娘胎,但毕竟是亲姊妹,既然是旧疾复发,去还是要去的。”说着就要起身更衣,却被妙锦拦下,“兄长还是歇着吧,您自己也还是病人呢,进宫探望的事,我去就行了,你也说了,自家姊妹,姐姐不会怪你的。”
“也罢,那你去吧,带上徐府上下所有人的祝福,祝她早日康复。”辉祖说着说着,头越来越重,话音刚落,竟沉沉的睡了下去。
安顿好哥哥后,妙锦回到厅堂来吩咐了下人,好好打理徐府。厅堂内徐钦和徐琬两小子已经长成俊秀的小青年,徐钦在前问道,“小姑这是要进宫吗,替我们请皇后姑姑安,祝她身体早日好起来。”
妙锦淡然一笑道,“自然,我不在府中的日子里,徐府上下全靠你了,你父亲身体不好,也需你多照看,像个男子汉,将来你就是徐府的顶梁柱。”
“姑姑放心,徐府有我在,塌不了的。再说徐琬多智,我们加一块是文武双全,顶出一片天!哈。”徐钦英秀的脸上,露出阳光般的明媚,让妙锦为之心宽不少。一旁的徐琬也是抱手微笑,眉宇间散着英气,可眼神里总有一丝琢磨不透,让见惯人情世故的妙锦也添了一缕疑云。不过此刻无暇多想,赶忙着就进宫去了。
宫里金瓦红墙依旧,绿树假山蒙尘,皇后生病可是大事,宫娥太监们都忙忙碌碌,穿梭在皇后的寝宫坤宁宫左右。妙锦在掌事宫娥的带领下,直接进了宫门,来到皇后寝宫内,床榻两侧围满了人。
徐皇后沉着身子,躺靠在床头,应是刚服下药汤,额头还冒着虚汗,看到妙锦进来,支开了宫女和太监,只留下蕙儿和入宫探望的穗儿。“小妹来啦,快过来,你哥还好吧,听说他在府中也是寒热不退,大夫怎么说。”
妙锦愁容微展,强颜欢笑了一声,“还真不愧是一家人,刚临出门前,他还嚷着要一起进宫呢,自己都是个病秧子了,话说了一半就倒下睡了。”
“哦,那是病情严重了吗。”
“寒热一直都有,药也按时在服,想来是天气转暖了,好的慢些。倒是姐姐您这边不知怎样了,太医怎么说。”
床头正收拾杯碗的蕙儿顿了顿说道,“娘娘这次病情来的快,太医们也都尽力整治,不过娘娘看起来比往常虚弱了不少,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姐姐是操心太过吗,皇上已经登基多年,看来您也和他一样的担忧啊。”妙锦关切的话语中,隐隐透着一丝讽刺。
徐皇后随即使了个眼色,边上的蕙儿和穗儿会意退开了出去。“你还在想着朱允文?都五年了,要回来早就回来了,不想回来,谁也找不到,不是吗。”
妙锦回道,“我想不想着,无关大局,你们想着,才是要紧。郑和远下南洋,胡濙民间暗访,看来皇上的关切比我们可多得多啊。”
“那不过是一种关心和保护的手段罢了,毕竟都是老朱家的人,难道还真会见血不成。”皇后殷殷的说着,可话里仿佛总有着那么点冷冷的伪装。
“关切?保护?呵,或许吧,那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不说这些了,咳咳,你自己的事又事怎么想的,不是说十七对你挺好吗,怎么,还在犹豫吗,咳咳。”皇后眼神一转,知道再聊下去会伤了姊妹间的感情,便回头关心起自己最头疼的小妹终生大事。
“暂且无心想这些事,兄长和姐姐都病着,等你们都好了,我定会完成好这件事,还请姐姐不要过于挂怀,安心养病,早日能够康健才好。”妙锦目光轻柔,眼角挂着淡淡的泪痕,抚着皇后的双手答道。
“还不想?你都多大了啊,难不成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过啊,女人家,总是要嫁人的。”徐皇后提高了声音,殷殷的关切变成了长姐的教导和训斥。
“我回的,一定会的,长姐现下就不要太劳心了,等姐姐病好全了,我这就好好择一夫婿,你看可好。”徐妙锦微蹙的眉头,实在不忍姐姐支着病体还在为自己操心,便说了一番好话让姐姐定心,安心养病。
竟没想到这次谈话竟然是妙锦和皇后最后一次对话,接下来的数日里,皇后忽醒忽睡,神智也渐渐模糊。那日朱棣来坤宁宫待了一日一夜,夜深时分,皇后依靠在朱棣的怀里,安详的凝着朱棣苍棱魁梧的脸庞,说了几句遗言便含着微笑而去。
丧仪过后,宫中一片哀凉,对妙锦而言心中浮着隐隐的痛,可隐痛不仅如此,不到一月时间,徐辉祖在府中饱受寒热煎熬和心中抑郁不释,未及多说几句便撒手人寰。
接连的打击,让徐府陷入一片荒凉。不久,远在南昌的朱权也闻听此事,虽打定主意不想过问应天之事,一心修道,醉心诗书,远离红尘。可放不下的始终放不下,得知应天府之大,可妙锦连个可以依靠之人都没有,原本还有个二哥可以陪伴说上几句,可如今也是不能了。想着她一个女孩子要承受这么些打击,心里该有多难过。
没过两日,朱权交待好有关事宜后便策马扬鞭,径自上路,轻装赶赴应天,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皇上的旨意了。带着原本安慰感怀的心态入城后,并未发现京城有何许悲凉和异样,反倒是阵阵欢呼和喜悦。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皇后离世两月,后位不可空缺,宫中妃子不多,礼部官员想着在民间选些女子,填充后宫,这样一来,官榜一出,民间的达官贵人,地主老财都在拼命的巴结着,让自己的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时让应天城反而透着漫天的热闹和喜气。
朱权轻哼一笑置之,无暇多想,来到徐府门前,发现门口人流攒动,走近一打听,说是宫里礼官派人来纳彩了,民间称之为的提亲。朱权一知半解,发觉这事蹊跷,大门是进不去了,悄悄来到后门墙院,翻身跃入,家丁们见了一惊,说了几句,便带去到徐钦和徐琬两位公子面前。
“啊,师父您来啦,可太好了,姑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徐钦边说着,边拉着朱权绕着侧殿边廊来到妙锦卧房外间。
卧房外间,妙锦在来回的徘徊踱步,朱权进门后,一脸关切的望着妙锦,脸含深情抑制不住,吟道,“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妙锦露出一隅淡淡的笑意回应着。
“哎呦,我说这都火烧眉毛了,您二位还有功夫在这掉书袋呢,啊?”徐钦一早就被外头送礼人以及官媒嬷嬷的催促声烦死了,忍不住说道。
屋外传来催促声,听声音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三小姐,你到底应不应啊,您这一会又说自个长着满脸的斑,一会又说身体肚子疼。老身也是奉着礼部大人们的命行事,您说的这些推辞,那都已经搪塞不过去了,你看这......”
“我说姑奶奶们,您们可别催了,成吗,这人确实不大舒服,要不您们改日再来?”徐钦从门缝露个头没好气的朝厅堂那喊着。
“那可不成,这纳吉那可是挑了日子的,哪能说改天就改天啊,我们这要是回去啊,那可是要怪罪的啊,别说皇上了,就礼部那些官员们,我哪个也都惹不起啊我。”那嬷嬷皱着眉,麻利的说道,一时间还让人挑不出理来。
“那等等再说吧,您老再去喝两杯茶,稍后再回您话,成不。”
“好嘞,那我们就等着您回话了啊。”嬷嬷带着笑意回到了厅堂。
屋内的几个人再次回到这个难题,妙锦不想入宫,当皇命在前,轻易拒绝,可能会招来徐府满门的杀身之祸。而朱棣只是派礼部的执行官来办此事,并一再吩咐不可无礼,不可让徐三小姐为难,官员们和嬷嬷们只能一遍一遍的哄着劝着,从清晨都拖到上午了。
“不如小姑跟师父走吧,离开应天。”徐钦脱口说道。
徐琬在一旁摇摇头道,“如果那样的话,极有可能徐府上下全部抓起来审问,而且师父南昌那边也会不得安宁。亡命天涯,可实在不太好玩。”
“那干脆装死吧,就说得了顽疾,怎么医也医不好,没了。”
“那跟逃亡差不多,正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使能瞒得过一时,那也得一辈子躲躲藏藏,跟个老鼠似的,多没趣啊。”徐钦继续不紧不慢的说着,徐钦被他回到哑口无言,气氛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有什么高见啊。”
徐琬英宇年轻的脸庞朝妙锦望了望,苦笑嗟叹了一声,“出家。”
朱权和徐钦对视了一眼,都各自摇了摇头,朱权沉首道,“想当年,唐高宗为了得到武媚娘,不顾群臣反对,硬是把在感业寺的为尼的妩媚娘接回来宫中。那武媚娘还是他先帝的妃嫔呢,所以出家这招不妥。”徐钦也是连连点头,赞同朱权的说法。
徐琬不禁暗笑了一声,扶着朱权坐下,“师父别急。既然您提到高宗和武媚娘,那我就说道两句。这里形势和当时完全不同,那武媚娘早在宫中已与高宗心生情愫,入得感业寺后,高宗时常探望,旧情复燃,其中最重要的是,那武媚娘可不是省油的灯,非一般女子,心中有鸿鹄男儿之志,又怎会甘心长居寺里为尼呢。如今妙锦姐,并非与当今陛下有何情意,出家也是权宜之计,待到来日陛下皇后人选落实了,时日一久,此事自然便淡了下来,到那时姐姐要嫁要留,还不是随着自个了。”
一番言谈有理有据,妙锦闻后深感吃惊,这徐琬在府里待了这么些年,往日里只知道他学的勤快,天份颇高,竟没看出他的思想,能把问题看得如此透彻。
徐妙锦转一沉思,眸中闪烁着晶莹,来到案前提笔写道,“臣女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桃夭,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枯荣。听墙外秋虫,人嫌其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盖人生境遇各殊,因之观赏异趣,臣女素歆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富贵荣华之场,心胸顿觉朗然。......”
一席长文潇潇洒洒,朱权在一旁看得也是若有神思,着实地被这份坦然和纯粹深深的感动,而他压在自己心底的那点炙热,在这份纯真面前显得失了些许光芒。绽开的花朵自是绚烂多彩,而不落的松柏亦能散发袅袅树香。
“把这书信,交给管事嬷嬷,让她带着回去复命,那样皇上不会怪罪她的。”妙锦收好书信递给了徐钦,眼神坚毅而又明亮,舒缓而又无牵。徐钦欣然出了屋子,徐琬看着朱权深深的凝眸,也知趣的退了出去。
屋内香炉青烟几缕,散出祥和的安宁。朱权深吐了一口气,“从前想着抱有一颗爱慕的心,就能得到想要的幸福。然而世事多蹉跎,沙场征伐已久,早就从当初的读书郎儿,变成一个傲骨铁汉,冷铁寒意更是让我渐渐迷失了曾经的那份朝阳般的心。”
妙锦回身矜望,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蒙您错爱,是我的不是。”
“可千万不要这么讲,你有着将门之后的飒爽与豪情,也有着出尘脱世的美艳和不可方物,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你看不上所谓的王孙贵胄乃是理所应当的。”
妙锦淡而浅笑,“你太过奖了。照你说的,那我应看上谁才是最合适呢,呵呵。”
“性沉而接地,心喜而烟火。”朱权温温的道。“不过眼下也不错,这几年我一心研究诗词和茶艺,更是对修道情有独钟。你出家为佛,我专心修道,或许上天用另一种方式让我们冥冥中彼此拉近,岂不美哉。”
屋外的喧闹声安静了下来,看来纳彩的官员都已离去。妙锦转而向朱权说道,“有件事想拜托权哥,还望能应允。”
“跟我还客气啊,能力之内,无不答应。”
徐府眼中闪着一丝感激,沉沉道,“我这一走,徐府只剩徐钦留府,他也即将成年,继承世爵便可自立行事。可徐琬我不放心,还请权哥带徐琬回南昌安顿,加以照顾。”
“这个小事一桩,当年在二哥府上,我也略知琬儿身世,既然你如此安排,想必自有道理。我答应了就是,再说徐琬早已经是我徒弟,我带他回去,也是理所应当。”朱权应着的嘴角泛着一缕微笑。
回到静水庵内,众人听得入神,朱爽拍着大腿言道,“这后来呢,没啦?就写了封信就把老四给打发了?鬼才信呢。”
妙锦被弄得哭笑不得,谐侃着问道,“那你以为呢,会觉得您家老四,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来抢亲?”
“那怎么也得,派上几个人把你抓到宫你去啊,然后......”
妙锦白了朱爽一眼,摇了摇头表示无语,不过脸颊旁浮出淡淡的红晕。
“真是好样的!”海云听完这个故事后,竖起了大拇指,一脸欣赏的表情,“妙锦姑娘真性情,连皇后都不当,真是令天底下多少女子汗颜啊,世间女子如遇到这等好事,那还不天天的烧高香啊。”
宇强故意凑海云耳边鬼精灵的说,“话可别说早了,要是让您去当这皇后,您愿意不?”“我,我当然不愿意啦,我这不是有主的人了吗,怎么能去当皇后呢,哈”海云赶紧回了一句,宇强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间,夕阳悄落,暮色初降,朱爽此行该了解到的也知道差不多了,想来这一次见面,也不足以让妙锦回心,朱爽也不过于深究此事,趁着夕阳余辉,与妙锦惜惜作别,驾了马车缓缓回应天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