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正在厨房和下人们捯饬饭菜,号称要亲自下厨,除了洗菜和烧火,其他全上手,忙得不亦乐乎。屋外依旧寒风瑟瑟,屋内暖气洋洋,可诺大的秦王府大厅里,却是一阵沉默和感怀。平日里最善挑起气氛的朱爽此刻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毕竟是在自个儿府上,总不能大家伙都这么大眼瞪小眼吧,好歹自己是主人家,又比他们年长,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带个头吧,来打破这份沉寂,起身转悠,随即说道,“算了算了,大伙儿别在这干杵着,气氛有点尴尬啊,我可受不了这个。今儿个还是年节,老十七呢,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兄弟俩向来不藏着掖着,你们兄妹俩和我也是相交多年,平日里也是敞开心门,什么话都说。既然今天都坐一块了,正好,今儿把座椅话敞开了讲,要有啥误会啊,委屈啊,心思啊,嘿嘿,都一并给说开了,都这么憋着,迟早要爆炸啊。”
朱权听朱爽说完,深为赞同,点头示好,刚欲开口说道,徐妙锦也是抬头凝视,双眸璀璨夺目,抢先言道,“宁王殿下要是不愿说,那就我来讲吧,殿下十三岁就被太祖皇帝封为王爵,远赴大明北境重镇大宁城,爵号宁王,多年来征战守卫,装甲精良,骑兵骁勇,乃大明一支劲旅,何等威风和荣光,天不假年,太祖崩逝,长孙朱允文奉诏继位,朱氏的这些叔叔辈的自当不甘示弱,论文韬武略,都不输于这个侄儿,怎能甘心大明万里河山让一个后辈儒生来统辖,首当其冲的就是我的好姐夫燕王,再者便是您这位十七叔的英勇联合了,大宁五万铁骑,抵挡鞑靼雄师,燕军毫无顾忌直奔南下,长江北岸,旌旗飘荡,也少不了您的三卫雄狮吧。协迫新帝投降,否则立即攻下应天!真是好叔叔啊!”
朱权已料到会有这番话出来,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的袒露人前,这么的一针见血,回头看了一下老薛,老薛点了点头,示意其直言以答。朱权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抱手浅笑,“三小姐,徐将军误会了,我朱权虽身在皇家,可自打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与这皇位无缘,江山之梦更是不敢奢想,自幼苦学,无非是求获父皇表赞,后来更是一热血男儿本色,当报国以正心志。我父皇少时贫苦,辛苦打下大明江山,更留有《皇明祖训》喻示后世王孙秉承的是嫡长子继承制,太子继承合乎礼法,太子早逝,长孙顺应遗诏继位也无可厚非,我不是燕王,没有那么大的心思。我远在大宁,十载宁王,不过想偏安一隅,做个守护边境的诸侯而已,又怎会出兵大逆不道,公然违背父皇遗愿呢。”
辉祖双眼瞪视,两耳聆听,眼神里泛着不解道,“可当初燕王要不是借用你的朵颜三卫数万铁骑拦住北方强敌,燕军又怎么可能长驱直下,逼迫新帝退位投降,虽有李景隆兵败,谷王倒戈,可我京师有二十万大军,又怎会轻易失守乎!”
朱权闻言颔首,陷入了不愿回想的沉思,身后薛章见状抱手向前,“徐将军,此事其中并不是表面看得那样,内中略有曲折,老生斗胆,愿代殿下说道一二。”
“先生请讲!”辉祖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个四五六来,身旁妙锦也侧身倾听。
老薛应声答道,“太祖皇帝打下万里江山,自是不易,少皇帝朱允炆也是自幼勤奋,算得上是一个饱学之士,可他虽有继承江山的名,可不具备继承江山的实。重文轻武,太依赖那帮儒生文臣,整个朝廷,像徐将军这样能征善战有几人?根基不稳,又过早削藩,可连削四王,却偏偏没能削掉势力最强的燕王,结果燕王在北平暗自招揽,四处征兵,日渐壮大,而此时其余藩王就算有心想帮可又哪有足够的能力呢,宁王殿下也在削藩之列,更在打压之中,在大宁还未理清情势之际,燕王却率先赶赴大宁,说京城有乱,朱允文年少,被谗臣所惑,动摇大明江山社稷,殿下碍于情面,却不曾想还是掉入燕王的圈套。至于像李景隆和橞王之流,那就更是与人无尤了,识人善用,本就是一帝王的基本能力,错用庸人,本不应该。重用书生,轻视武将,更是国之大忌啊!”老薛一番言辞侃侃而谈,字字铿锵有力,使人听来,竟一时无可辩驳。
一阵轻盈的掌声,“精彩,精彩,薛先生不愧是见多识广之人,看待问题也是如此透彻啊,不过关于出兵之事,难不成是燕王用刀架在宁王脖子上逼着你出兵的吗,哼。”辉祖似笑似嘲的语气中多了一份责备。
朱权沉眉炯神,扬了扬手,“威逼利诱却也不假,倒不是我朱权贪生怕死,更不是我故意倒戈讨伐允文,都是老朱家的儿孙,何必骨肉相残呢,父皇才驾崩几年啊,要是看到这番景象,岂非哀哉、痛哉。话又说回来,身在王侯之家,人心难测,龙椅诱人,骨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我也不全脱得了干系。总之是我上了那人的当!我当他是自家兄弟,他却只视我为棋子,如今更当我为弃子,甚至羞辱也在所不惜,常言道:最恨生在帝王家,真是一语见地,屡试不爽啊。”一番男儿热血悲鸣,竟泛出点点泪花。
妙锦长叹不言,遥望窗外冰雪色,想着皇家儿女,自小相亲相爱,互相关怀,可巍巍皇权之下,到头来却只剩下“君臣”二字了。她仿佛有些明白了朱权的难处,也知晓了自己和哥哥似乎冤枉了朱权的心,不过说到底人心隔肚皮,朱权的内心究竟是何想法,还是有待商榷,只不过更让自己看清的是朱棣的权谋和思虑,是多么的缜密和无情,恐怕在他装疯回北平的那一刻,就已变成无情的夺位之人,往日的兄友弟恭,骨肉亲情早已如这天空的浮云一般散去,不留痕迹。
“我不管这些。我只认正道,朱允文是儒生也好,错用人也罢,他毕竟是名正言顺,是先皇遗诏的正宗天子,先父追随太祖皇帝打下的大明基业,岂可被这么篡位,如若不能匡复正位,他日我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的先父和太祖皇帝?燕王名不正言不顺,谋朝篡位倒是好像理所当然一般,对待建文帝一脉,竟如此残忍无情,对待那般文臣的杀戮,血流成河,民怨沸腾,这样的人当皇帝,又怎能让人臣服!”辉祖义愤填膺,猛拍了下身旁的案桌。
妙锦闻之落泪沉眸,凝了凝神,转头起身拜倒,“大哥所言甚是!虽说古来成王败寇,可如今还不是死局,允文下落不明,就不代表毫无机会,只有找到他,帮其再登皇位,重整社稷安定。”说着瞧了朱权一眼,俯首半跪道,“是小妹不好,错怪了殿下,这半年多以来,心中一直有怨恨,怪十七爷不念情亲,只为皇权大业,是个冷酷没有良知的王爷,小妹在此求十七爷原谅。”
朱权沉了沉首,内心里感慨万千,一时凝在那如木桩般慌神。朱爽这时跨步上前,搀扶起妙锦,“哎呦,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老十七不会怪你的,美人丫头怎能跪下,那样就不娇贵啦,啊,哈哈。今儿既然话都说开了,误会也解了,真乃美事一桩啊,不然啊,你们这心里老是堵着东西,这见个面岂不是太憋屈了,这下好了!十七弟依然和我年轻时一样帅,美人丫头还是那么美丽动人。至于你们说的什么再登皇位之事,大家要冷静冷静哈,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哈哈。”侧身瞥了眼朱权,示意其来扶,朱权愣了下,刚要伸手,妙锦已起身绣帕捂面。辉祖也深叹了口气,暂压了心中的愤怒,沉沉的坐了下去。
后屋丫头们走过来,说是饭菜已备妥了,请诸位移步饭厅。此时两个嬉闹的少年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开饭咯!肚子早咕咕叫了。你们这些大人聊的太沉重了,好压抑啊!还是吃饭好。”辉祖瞪了一眼徐钦,示意其没家教,徐钦吐了吐舌,抱着朱权的后腰,猫了起来。徐琬也挽着朱爽的手臂,抬着头说,“今儿有什么好吃的啊!”
朱爽勾了勾徐琬的鼻梁,乐呵着道,“小鬼头,说起好吃的,那可多了去,鱼翅啊、螃蟹啊、蹄膀、熏鸡、盐水鸭、就怕啊你这肚子太小装不下,看着好菜却吃不了两口,干瞪眼,哈哈哈。”一片欢乐声中,众人向侧屋走去。
侧殿绕过小回廊,便是饭厅,精致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香味扑鼻还夹杂着袅袅热气,不觉让人感到温暖而又祥和。
“哇!好棒啊!这么多好吃的,二爷好叔叔,今儿这饭我可包圆了啊。”徐钦一进屋就嚷嚷了起来,拉着徐琬奔到桌前,完全没有意识到父亲和姑姑都在身后呢。
妙锦上前对着徐钦道,“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阿,这不是自己府上好吗,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啊,怎么这么没个样子,成何体统!还说将来上阵杀敌当个众人景仰的统帅呢,统帅就这么个贪吃样啊?”
徐钦仰头回道,“额,那统帅也是人啊,也得吃喝拉撒啊,难不成饿着肚子上阵杀敌啊?到时候敌人没杀死,自己却饿昏咯,还打个什么仗啊?”
“嗨哟,多大点事啊,孩子肯定饿了,正所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肚子都咕咕叫了,还顾啥规矩不规矩的,是吧,你们俩随便吃!吃他个底朝天,用不着客气。”朱爽从一旁过来憨解围道。
“不对吧,您这一碗水貌似端的不够平吧,我咋没这待遇啊。”说话间尚炳缠着小王妃也出来入席,朗声侃道。
朱爽呼的一巴掌扬了起来,“我揍你啊,臭小子,咋没端平啦,老子连王爷都让你当了,您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秦王,老子只是一介庶民,咋的,你还要上天啊,要不叫你四叔把那皇上也让你当当呗。”
“嗨,别啊,嘿嘿,我哪有那本事啊!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对我温柔点,说话别那么严肃,还有,别动不动就煽我,我都要当爹的人了,多没面啊。”尚炳摸了摸后脑,移步到朱权身旁,“十七叔,你帮我评评理,你说当年父亲在皇爷爷面前不受待见,现在学皇爷爷那般对我,我这冤不冤啊。你可要给我撑腰啊,你这二哥太不像话了,要管管,他要敢不听,你就揍他,他打不过你,嘿嘿。”
朱权这一听,乐得不行,摇了摇手,“大侄儿,这事我帮不上忙哈,你要真想你父亲对你温柔啊,学学你父亲当年怎么孝顺你皇爷爷的,那可是全豁出去啦,你能做到不?嗯?”
“不就烤鸭子呗,谁还不会啊。”尚炳躬下身子仰望朱爽,嬉皮笑脸道,“要不父亲大人,我也去学做个烤鸭,烤鹅啥的,孝敬孝敬您咋样,啊?”
朱爽白了他一眼,“哼,你当烤鸭子容易啊,要不你来试试,出不了三天,你就会哭爹喊娘。你要真想孝敬我啊,来点实在的,坐下,这顿把你十七叔和徐将军能喝趴下,我没准会对你温柔些。”
尚炳低头为难,一手遮面,一手拉着媳妇往桌后站了站,“不是吧,能换个项目吗?”小王妃赶紧补了句,“父亲就饶了他吧,就他那酒量,跟十七叔和徐将军比,那不是尽出笑话啦。真要喝趴下,估计两三天都下不了地了。”
朱爽见儿媳妇都出面了,便不再难为儿子,对着小王妃暖声道,“行,看你面上,饶他一回,哈。”尚炳摇了摇头,轻叹道,“不对吧,恐怕是看在未出生的孙儿的面吧。”
朱爽被说中心事,笑而不语,招呼众人坐下入席,桌上也聊的有欢有乐的,众人夸赞着穗儿的饭菜做的棒!朱权说,“这越来越有夫妻相了,做菜都越来越好吃啦。就俩字,般配!”辉祖和朱权各自饮着,并未多说话,妙锦挨着穗儿和小王妃坐着,私语了几句女儿家的事,可穗儿一直心里头别扭,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心里头有股醋意上涌,也不知从何时起,跟与朱爽有点关系的女人都泛着醋意,这种感觉好奇妙,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不知何时才开始有的,一直难以置信,女人的变化竟有如此微妙和变化。厅内欢声笑语,洋溢着一片暖洋和温馨。
宇风宇强二人,在后院廊下的台阶旁倚坐着,宇强把玩着手中的'望远镜',对着蔚蓝的天空端详,浮空几缕清云飘过,似盛开的莲花,又如织坊的轻纱,慢慢变成一团团缭绕的朦胧。宇强随口道,“你说将来某一天,我们的这个发明会不会看得更远,更清楚,就连天上的神仙是如何生活都能看得见,那还有多棒啊。”
宇风发呆的双眼,淡淡的回道,“天上哪里会有什么神仙,只有这人间才会有位高权重的差别。”
“你说什么呢,哥。别乱说话。”
“哪里乱说啦,这个王府里,尽是些没落闲人,不是无心权贵,就是被贬在家,又或是疏远放逐之人,我看哪,不知道何时才能出人头地,有所作为哦。”宇风浅声说了这么几句,他的心底里总是有颗奋发的心,无处安放。
“你也别不知足哦,那晚上爷被锦衣卫带走,为了何事,我也揣摩了许久,爷嘴上不说,可我也猜的出七八成了。如果说是皇上要喊爷去聊聊家事,又怎么出动锦衣卫呢,派个内侍卫或者内监过来,不就成了,我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你做的天灯引来的麻烦。”
“天灯怎么了?爷不是很满意吗”
“我顺眼瞟过几眼,那晚空中有风,风向把天灯吹向了宫内方向,想必是宫人捡到呈给皇上了,我们这个皇上多疑的性格,肯定要查出天灯的用途和来历,这才有后来的锦衣卫来府中之事,你说这件事是不是由你而起?”
“只是你的猜测罢了,二爷都没计较,说不定是旁的事也说不定呢。”宇风不愿相信宇强的话,一脸的不屑一顾,但内心里觉得宇强的推测很有道理,不免的对朱爽多了一丝歉意,责怪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自私了。
宇强轻哼道,“哥,但愿你珍惜你的善良,别为了自己的一己之愿,而踏着别人的肩膀上位,到时候追悔莫及。”
宇风沉默良久,望着院内的枯枝上冒出了零星几颗青芽,春色将至,或许自己心里应该想象着希望和美好,而不是整日的悲观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