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锦随即与朱爽离得训练所,刚出门口,朱爽就问道,“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要说吗,这次杭州之行有收获吗?哈,不会是已经找到了吧。”
妙锦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真要是那样就好咯,如果说关于寻找允文的事,那是收获不大,不过我倒是有另一番悲情收获。”
“哦?什么意思啊。”朱爽不解的道。
“你应该知道方孝孺方大人吧。”妙锦沉沉的一句里饱含着逝水般的忧伤和残月般的清寒,在冰冷的冬日街头里显得格外幽凉。
朱爽怔了怔,朝天遥望,自叹了一声,“那哪能不知道呢,才过去多久啊,相信整个应天府只怕没有人不知道了,人间惨剧也不过如此吧。妹子怎么好端端提起方大人了,好让我一阵伤感和难过,到底什么事啊。”
妙锦深吸了一口,“对不住了,没想到你这样乐观派的人都忍不住感伤,我就更别提了,心底里不知道难过了多久,这么些天才缓过来。不过倒是有件欣慰的事,你听了肯定高兴。”
朱爽回身定眼望着她,殷切的眼神,绽放出火一般的炙热,仿佛温暖了整条长街,“哦,快说,快说。”
“方大人的有一表侄,今年才十岁,当日京城初乱,因为孩子旧疾犯了,在京城久治不愈,所以家人才送去外乡找偏方,这一治便治了一年多,事发后,仆人不敢带他回来,否则必死无疑,便隐姓埋名,躲躲藏藏,快半年了都,这次我去杭州,机缘巧合下,给碰上了,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妙锦露出浅笑的脸颊里渗出几滴热泪。
朱爽拍了拍妙锦肩头,“好事!这当然是好事,他这也算是老方家的希望!老方家的根啊!孩子现在在哪,这孩子必须得好好保护,不能再有任何一点点差池了,否则这老方家可要绝种了。”
妙锦此刻却又有一丝迟疑,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不该告诉朱爽,倒不是她不信任朱爽,毕竟如今在她心中除了亲兄长之外,朱爽应该是最信任的人了。只是妙锦内心深处其实既想告知朱爽得到多一层的保护,又想留一个勿扰的安全壳来保存这个文人的火种。此时对着朱爽凝滞片刻,并未言语。
朱爽带着疑惑,略带躁动,看着妙锦踟蹰的模样,“怎么了这是,丫头,你这闹哪出啊,有话快讲啊,你不知道我性子急啊,就别吊我胃口啦。”
妙锦凝视着朱爽,“你说,咱能保护好他吗。”
朱爽望了望眼前这个面带梨花的丫头,一向嬉闹玩乐的他,此刻那些都如群鸟没林,杳无声响,呈现的只有鲜活的真挚,这份真挚是朱爽内心的凝结物,一直隐与人前,此刻郑重道,“放心吧,丫头,我肯定会!”
妙锦欣喜,明亮的双眸里透着一丝温和“嗯,我相信你。”两人各自对望而笑,一起向前走去,约好改日一同去看望这个仅存的遗孤。
年关将至,朱爽的训练所已经完成任务,顺利把一批全国的学艺者出师送走,朱爽这几日在闲散在家,躲在房里研究小玩意,忽而下人来报,“门外有两青年公子求见,说有要事求见二爷。”
朱爽正忙着在聚着精神,听声后有点神烦,满脸疑惑道,“这都快除夕了,谁还有闲功夫来找我啊。”转念脑中一想,“额,两个青年公子?莫不是他俩?”慌忙起身,披了件厚外披,朝门口奔了去。
府外天空白雪纷飞,地上早已白茫茫一片,只见两匹褐色高马在院外阵阵嘶鸣,喘着热气,马身后两位青年窜了出来,正是在东陵的俩小侍卫宇风和宇强,跪首在前,“二爷!”
朱爽赶忙扶他们起来,惊问道,“怎么了,你们俩怎么突然来了,莫不是东陵出事了?”
宇风先开口道,“二爷,太妃薨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朱爽扶着兄弟俩,殷切的问道。虽早在意料之中,但忽然听到,还是颇为震惊,心头一沉。
“昨天夜里,我们晚上还看着她喝完药睡下的,后半夜值守的侍女过去看床,才发现...发现太妃已经薨了!一早就有人去禀报皇上了,皇上传旨让太妃以太子妃之礼两日后下葬东陵,去陪伴先太子爷。”
朱爽惊诧的眼神里,悄然冒出愤怒,低声道,“这老四还真是做得出来啊!也不怕将来去了地低下,如何去面见父皇!皇兄虽早薨,未能承继大统,可允文切切实实是当过天子的,天子之母不以太后之名下葬也就罢了,居然以太子妃之名,岂不是可笑至极。真是混账!”
转眼朱爽拉着兄弟二人之手,向府内走去,“先进屋吧,外面那么冷,明天我们一起去送送我皇嫂。”
见到宇风宇强兄弟二人的朱爽,本该开心不已,可皇嫂薨逝的消息,外加上老四做事荒唐,让他极度不悦,晚饭都没好好吃,垫了两口就去歇息了。
翌日朱爽在穗儿的陪同下带着两兄弟去东陵吊唁,徐氏兄妹也一道前来了,东陵最后一次温暖也在太妃的离去而真正变得寒彻骨了,钟鸣丧鼎之后,一阵短泣幽幽,朱爽侧回一望,发现除了自己和辉祖妙锦居然只剩婢女侍卫,其余竟没什么人来送行,不禁感叹,唏嘘不已。允通和允坚也没让其来,更别提那个失踪许久的允文了,到底去哪里了啊,自己的母妃都去了,还不来现身,着实令人不免嗟叹。
正怅然间远方有五六人影徘徊涌动,踏着碎雪朝这边走来,走近才发现一个诺大的身影,后头跟着几名护卫。前头是个青年男子,那男子一身富丽华服,身上镶着黄稠玉带和紫晶碧玉,肩上披着一个短肩孝服,步态迟缓,眼中面含泪花,戳立良久不语。
妙锦回身凝望,脸上不住一惊,“炽儿,你怎么在这。”那青年正是如今皇上朱棣的长子朱高炽,此人与朱棣性情不全相同,自小饱学儒学之道,深受太祖皇帝喜爱,虽身在皇家,但在母后徐皇后的教导下,重情重礼,做事谦和,没有像朱棣和太祖皇帝那般的狠绝和多疑,从小对太子爷朱标颇为敬爱,对太子妃也是礼敬非常,虽然如今他的父皇夺得了天下,但他内心里对这些亲人还是非常怜悯和疼惜的。
朱高炽半天回过神来,擦了擦泪花,移步上前,“小姨好,舅舅好,二伯好,二伯母好。”低头半响,“我昨日得知此时,甚为难过,于是便私下告知母后,恳求他让我来拜祭,父皇那边忙着接待年尾使臣,处理各地进言的奏章,也无暇顾及我了。”
妙锦幽眉微翘,“那你父皇并不知你来此之事咯?你就不怕时候他责罚你啊。”
高炽不言,半晌抬头,“顾不了那么多了,父皇要责罚就责罚吧,不送太妃娘娘最后一程,我心里终是不安。容我先给太子妃娘娘上柱香吧,打小她很疼我,还时常给我买民间的糖果和烧饼吃,我那时可开心了。”几人看着高炽宽胖的身躯,缓缓移着步子,沉首跪膝,进香祭奠,内心也颇为宽怀,没想到众人心中都没什么好感度朱棣,竟然还有这么个明事理的儿子,着实难得啊。
不觉已到晌午,礼葬完毕,众人回到草庐用些斋菜,席间,徐辉祖拿着酒坛给高炽倒酒,妙锦在一旁夹菜,高炽这会儿才露出一丝喜色。坐在正头的朱爽看这情形,不由得打趣道,“你们就倒吧,夹吧,还怕他长得不够壮啊,真要成立座山,我看你们谁负责。”
朱高炽被这么一说,也是颇难为情,忙止住舅舅和小姨的美意,笑呵呵对朱爽道,“二伯有些年没见了,一见面就这么打趣我啊,这些年在民间过的可自在啊?你们家尚炳好久没见了,听说年节也要来京城过啊。”
朱爽深知这个侄儿和他得四弟不是一路人,虽长相肥胖,但性情温和纯善,根据仙仙的随笔里记载,朱棣的下一任皇帝就是这个侄儿了,不过貌似只当了一年皇帝就驾崩了,这也太背了吧,也不知真假,仙仙师父真有那么神吗,未卜先知?先不管啦,迎笑道,“那可不吗,岂止是自在啊,那是自在极了,你小子哪天有空,一起来民间耍耍,二伯那店,好家伙,都挤破头往里钻呢,你一定要来,错过了可不要后悔哦。尚炳这两天就到,他那瘦弱的小样,跟你这没法比啊。”
几句话打开了席间气氛,冲淡了这东陵的凄凉和冬日的茫茫白雪。一杯热酒下肚,朱高炽道,“诸位都是我的长辈和亲人,我们都是长于皇家或伴于皇家之人,我虽是后生晚辈,但这些年经历这么些事,也都看在眼里,难怪古人曾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呵呵,难道生在帝王家就要变得冷血无情吗。”
众人听完都为之一惊,辉祖又饮了一杯热酒,热酒下肚,浑身气血滚烫,转身抚了抚高炽的肉脸,“呵,好外甥,今日你有此言,舅舅我很是高兴,这里也没旁人,舅舅直说了,你的话对,又不对。无情的不是帝王家,而是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宝座,更是这至尊之位易让一个有欲望的人迷失。你父皇就是这样的人,年少时我是过来人,都看在眼里,你堂兄朱允炆虽继承大统,但秉承儒学,虽没有治国经天纬地之才,但好歹安抚和顺,对待长辈虽有打压,但从不真正伤害,更不会乱杀文臣武将,而你父皇!呵呵呵...”
妙锦一旁使了好几次眼色,“兄长喝多了吧,开始胡言了。”
高炽在一旁聚神听完,垂首沉吟许久,然后起身行拜,“舅舅小姨,二伯,伯母在上,外甥小侄我无能,我父皇的行径我也是诸多不赞同,但我无力改之,来时宫中已然在商议太子人选,倘若来日我能当上太子,以后定会安抚朝纲,以定社稷之安;正人伦,以慰家族之心。我朱高炽就在诸位长辈面前立誓,决不食言!”
一席话慷慨激昂,令在场人无不热泪盈眶,心怀宽慰。随即人伦家常,桌上一阵和谐。
待到日落时分,众人离开东陵,本欲多守两日,可后日就是除夕,不宜守灵,朱爽带着宇风宇强两兄弟回城,路上还顺道让高炽帮忙去吏部说一声,让这二人以侍卫身份,调离东陵,明面上转至高炽手下,而日常这两人则跟着朱爽前后。高炽允声答应,“二伯,这点小事,瞧你还说的郑重其事,太见外了吧。”
朱爽道,“事情是不大,可你别让你父皇知道这事,否则又不知道有什么胡乱揣测,说咱俩叔侄勾结,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的!”高炽看了看一旁的穗儿,“小平姐自嫁给我二伯后,貌似更美艳啦,从前连妆都没化过,现如今也算是不可方物啊,哈哈。”
穗儿瞪了他一眼,“你小子也敢打我的趣啦,想当初我可是看这你长大的,你光腚满地跑的时候我都见过呢,要不要给你把少时丑事抖出来啊!啊?”
“哎,别别别,我求饶,小平姐,哦,不对,应该叫穗儿姐,让我叫你二伯母我实在别扭,二伯你不会介意吧。”高炽笑道。
“不介意,你叫她啥都行,叫她泼辣女,臭婆娘都行,请随便,哈哈。”朱爽顺声打趣道。
高炽低头浅笑,“那我可不敢,哈。”
雪地路滑,马车徐徐而行,待到夜幕初降,才回到应天,街头动火通明,明日就是除夕,此刻街头商业繁华,各种张灯结彩,吆喝声不断。几人分手离去,高炽抱手作别,“马上除夕了,待过几日我再出宫来给各位拜年行礼,就此先告退了。”
朱爽下得马车准备走回府去,辉祖拦住,“我们就两个,你们有四个人呢,马车还是给你用吧,我们兄妹俩自个回去得了。”朱爽道,“哎,这怎么可以,美人丫头怎能走路回去呢,这天都要黑了,不怕这应天府的公子哥看到了打破头啊,还是待在马车里,安安分分做个大小姐,好些,你呢,也别太招摇了,哈哈。”
一旁的穗儿看不下去了,“喂,我说你们两个大老爷们你推我让的,跟个婆娘似的,你们要都不愿坐车啊,那就我和三小姐坐,让车夫先后送我们回去,至于你们几个男的啊,慢慢逛这应天府的美好夜景吧。”说完就令车夫赶车,留下他们几个男的留在原地,几人相互对笑了一下,迎着喜庆的结彩灯火,往前走去。
待到朱爽府上,一行人刚欲进府,只见府门口来出来一青年,夜幕下辨不清样貌和衣着装饰,只闻得一清脆的声音道,“父亲大人您回来啦。”
众人抬头凝望,才发现门口立着个儒雅青年,一身深蓝长袍,玉带金领,腰间悬着青玉佩,眉间英气十足,面带浅笑。朱爽愣了一下,“你小子来的还快啊,白天我们还说道你呢,没想到拟任都到了。”
那青年乃朱爽的长子朱尚炳,从朱爽自请削藩到民间后,秦王爵位就由朱尚炳继承,一直待在藩地西安,尚炳长得白面玉净,英气十足,只可惜一向胆小,担当不足,一直不太理解为何父亲连王爷都不当,跑去民间去做鸭子,每年只有年尾才回应天府看望一下父亲朱爽。
尚炳微笑着道,“我还不是日思夜想我的父亲大人,这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啊,路上都累坏好几匹快马呢。”朱爽眼睛一斜,外头说道,“哟喝,想不到有日子没见,有长进嘛,知道拍你老子的马屁了,不想从前那副怂样了?”
尚炳被说的脸红到脖子,赶忙转了话题,抱手拂礼道,“父亲大人和各位长辈先进去吧,我已经给诸位备好晚膳了,有话咱慢慢聊。”
辉祖跟着他们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朱爽府上,就想着来都来了,就进去用个晚膳吧。
诸位进府后,直接去了饭厅用饭,诸人安坐后,朱爽先言道,“诸位,虽然这两天雪天地寒,我那皇嫂也去找我那皇兄了,虽是不幸,也是大幸啊。后儿就是除夕了,我们举杯为庆,就当为旧的一年道别,为新年恭贺哈。”
众人端杯共饮,辉祖应声道,“二爷说得好极了!这一年纷纷扰扰,事情发生的太多,一切都晃如隔世,就随着这杯酒而去吧,咱们也当提前过节了。”
杯酒下肚,身子都暖了起来,朱尚炳转了转眼,没正行的言道,“啊,还没有给我最敬爱的父亲大人道喜呢,您早前大婚我都没能来,实在是不孝极了,还请父亲大人莫要怪责啊。”
朱爽白了他一眼,“你小子如今也敢没大没小了啊,敢拿你老子说事了,当心我削你啊。瞧你长者一副英俊的脸庞,不过这也多亏我长得好啊,哈哈。脑子不够活,一直就说你太迂腐,胆子太小,做事儿畏首畏尾,这可不行啊,要改哦。”
尚炳唯诺,“遵命,以后一定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没有父亲大人脑筋好,情趣高,要不然也不会给我找个美貌如花的小后妈,嘿嘿。”
一旁的穗儿可不乐意了,迎头就说,“后妈就后妈,干嘛加个小字啊,我很小吗?”转身对着朱爽道,“你看看你,自己没个正行也就算了,还要教儿子学坏,学你那花花肠子啊?我看炳儿识书达理,文质彬彬就挺好啊。”
朱爽道,“好什么呀,男人要么像徐将军这样有武力有气魄,要么像我这样脑袋灵活,要不然死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书呆子,能成什么气候。”酒过半响,朱爽看了身旁的两兄弟,朝大家道,“这两兄弟我喜欢,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大家也都熟了,不多介绍了,以后啊,我要当个发明家!”
宇风宇强起身端杯,“谢二爷抬爱,我兄弟二人定会赴汤蹈火,鞍前马后,在所不辞。”朱爽挥手示意他俩坐下,“不用这么严重,咱今后就是朋友,就是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吃好喝好。”
“你的人?发明家?我说父亲大人,您整天脑子里的稀奇古怪东西怎么这么多啊,为啥我就没遗传到呢?我看哪,这个小王爷,我也不想当了,我要和父亲大人一起来民间。”尚炳嘟着个嘴,愤愤道。
众人皆是一怔,朱爽道,“打住啊,你这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以为王爷是你相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的啊,想当初你父亲我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当初朝局初乱,我不屑于削藩受辱,而现如今,皇帝到处罢黜亲王,你没看到你那么些叔叔和堂兄弟都被贬了吗,你还不当王爷,多少人相当都当不了。再说你也成亲两年了,到现在也没给我添个孙儿什么的,你要不当这个王爷,那这个爵位留给谁,你说。”
一席话说得尚炳哑口无言,只乖乖的应着,“是,一切听从父亲安排。”辉祖笑而不语,倒是穗儿听完颇为赞叹,她觉得从前朱爽只是个吃喝玩乐的民间王爷,现如今才发现她也有为人父的和善和关爱,只是平常里瞧不出来,但这种情只有在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场合才会显现,她慢慢觉得眼前的丈夫,让她渐渐有了一丝暖意和憧憬,想到当初皇觉寺的求签,她相信这个缘分应该没错。
满满的欢声,开怀的笑语,温暖的气氛,让屋檐外的积雪也为之逐渐消融,夜幕渐深,诸人酒醉散去,街头的灯火不息,年节前的喧闹和欢腾充斥整个夜空,华丽多姿,愁绪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