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安徽桐城有山有水,“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是一个风光旖旎的地方。春来“油菜吐芳华,千里尽金黄”,夏来“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冬来“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然而,一年之中,色彩最斑斓的季节还是属于秋天。
秋天的时候,故乡的山是万紫千红的,故乡的水是流光溢彩的,故乡的树木都在做着一个个五彩缤纷的梦。
在稻子成熟的气息里,在故乡的秋风里,最早由绿变黄的是梧桐的叶子,还有桃树的叶子。梧桐和桃树像两个急性子的人,它们刚闻到秋天的味道,就做好了迎接冬天的准备,仿佛冬天明天就要到来似的。紧随其后的是柳树和苦楝树的叶子,它们的梢头,一些黄叶还夹杂在许多绿叶中,东一点西一点的,像太阳的光斑在树梢跳跃。也像人到中年的两个人,原以为都是满头黑发呢,不经意间对视,却发现彼此滋生了不少花白的头发,不过到底还是黑发多一些。松树是四季常青的,可秋天的时候,老的松针也受到稻子的蛊惑,一个劲儿地金灿灿起来。柿树的叶子在枝头红彤彤地炫耀着,远远看过来,以为是颗颗熟透了的柿子还挂在梢头呢。秋天的时候,最迷人的还是枫叶。早晨起来,田野里、山岗上,满树火苗在跳动,你凑到枝条间,迎着阳光,对着一片火红的枫叶瞧,那份红艳艳真让人疑心有鲜红的血液在枫叶的经脉间流淌。
故乡的山岗和田野啊,因为这秋天的树木,就变成万紫千红的了。
枝头是叶子的故乡,叶子是故乡的游子。也许梧桐的叶子有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气概吧,它就像少年时的我们,总被远方的美好所诱惑着。所以,一到秋天,它就要迫不及待地从枝头飘落下来,去追求它的梦。也许,枫树的叶子是一个离不开母亲怀抱的孩子,整个秋天,它都恋恋不舍地留在枝头。有一年春节,我回到故乡,欣喜地发现,虽然是数九寒冬了,可枫树上还缀着不少火红的枫叶呢,它们都是离不开母亲怀抱的孩子。然而,就像一切游子最终还得离开家乡一样,一切该落下来的叶子最终都得飘落下来。枫树的叶子也不例外。
长在水边的树木,落叶就飘进湖水里、池塘里。故乡一种叫“鲹条”的调皮而机灵的鱼见到落叶就追逐上来,它们嬉闹着,追逐着,盘旋着,片片落叶就被它们旋到湖水的深处,旋到池塘的深处,我故乡的水也变得流光溢彩了。
然而,大多数树木的落叶是要飘落到自己的根部的,“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嘛。书上说,落叶飘落到土壤中被细菌分解后腐烂,养分会被植物重新利用;地上的落叶层还能蓄养水分,为种子提供发芽和幼苗生长的温床;有些植物的落叶,还能释放出种间抑制剂,来阻碍其他的植物生长、发育。落叶的作用神奇得很呢!
记得,在我小的时候,许多凋零的落叶,常常是不能归根的。因为那个年代缺柴烧,人们常常使用一种竹制的叫“扒子”的工具把这些落叶扒进竹篮里背回家。落叶要做灶膛里的柴火,然后化作袅袅的炊烟飘散在故乡。尤其是松树的叶子,这些叫作松针的东西具有易点燃、耐烧的特点,是柴火中的上品。为了得到它,人们不但用“扒子”把山岗上的松树林地扒得比打谷场还干净,还爬到树上揪下老的发黄的松针。记忆中,故乡那些被搜刮尽落叶的树木,像非洲那些严重缺乏营养的儿童,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
但今年春节回家,走在故乡的山岗上、田野里,我看见松树林里铺满了金黄的松针,像厚厚的地毯,要是把这些松针用竹篮装起来,得装满多少竹篮啊。我一时竟诧异,这么好的柴火怎么就没有人来拾取了呢?乡邻说,现在谁家还拿树叶当柴火烧啊,别说树叶了,塘埂边的芭茅草长得比人还高,都没有人去砍了。现在乡下还有几户人家啊,都上城里去了。依然在乡下的几家,也不烧柴火了,不是用上了煤球,就是用上了液化气。乡邻的话里有着一丝对我无视故乡变化的责备,但更多的还是故乡人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的自豪。短短几十年,换了人间。
听了乡邻的话,我想起了“叶落归根”,落叶不再被人们搜刮干净,“化作春泥更护花”,树木不就可以茁壮地生长了吗?于是,我便留心起故乡冬天树木的风采来,果然看见樟树、冬青、柏树……这些四季常青的树木的小小叶片儿片片都是绿润润的。松树的叶子,针尖上的绿真要滴下来了。而那些落叶的乔木,虽然枝条上光秃秃的,但树干总萦绕着一种灵秀的气质。我想,春天来的时候,万木复苏,那醒过来的精气神儿,会让看到的人怎样的舒心呢!
深秋了,我故乡的山岗上、田野里、池塘边,各种树木又该做起五彩缤纷的梦了吧。你们读着我故乡斑斓的秋色,可曾想到我在写关于故乡的文字时,胸中经历着怎样的百折千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