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目的地最后二百码的地方,他们停下来,非常谨慎地在树荫下迅速移动着,从这棵树到那棵树。穿过陡峭的山坡上最后几棵老松树,距离那桥就仅有五十码了。这时,夕阳的余晖越过褐色的山肩斜照在这片土地上,那座桥俯卧在峻峭的峡谷间,犹如一头黑黝黝的猛兽。那座铁桥是一座单孔桥,两端各有一个岗亭。桥面很宽,足以供两辆汽车并排通过。铁桥线条优美敦实,横跨整个峡谷,深深的谷底里,白浪翻滚着冲过岩石,咆哮着奔向远方。
罗伯特·乔丹的眼睛此时被阳光照得几乎睁不开,因为他所站的角度正好对着夕阳。那座桥也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随着太阳落到圆滚滚的褐色山头后边,阳光不再那么刺眼。这时,他才能透过树林清晰地遥望这座山头,视线之内不再那么白晃晃的一片模糊,他新奇地发现山坡竟然葱翠欲滴,山峰下还有一些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
借着夕阳的余晖,他能十分清晰地看到那座铁桥,那桥突然在他面前显得是那么真实。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它的结构,发现要炸掉这座桥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一面望着,一面从胸口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迅速勾画了几张桥的草图。他在本子上画图时并没有考虑炸桥要用多少炸药,他想这个可以待以后慢慢研究,眼下最要紧的是判断安放炸药的最佳地点,以便能迅速炸断桥面的支撑,让桥的一部分塌到峡谷中去。安放五六个炸药包,一起点燃,就能万无一失地把桥炸掉;要是感觉不保险,也可以用两个大炸药包集中轰炸,这样威力更大。要是用第二种方法,那就需要特别大的那种炸药包,放在桥的两端同时引爆。他在纸上快速勾勒出详细的炸桥方案,他为终于可以着手这件事兴奋不已。他把笔记本合上,把铅笔插进本子护封里边的皮套,然后将笔记本藏进上衣的衣袋里,并且小心地扣上了口袋盖。
他画草图的时候,安塞尔莫正监视着公路、铁桥和岗亭三个地方的动静。他内心很害怕,他觉得他们实在离得太近了,敌人兴许会发现他们的行踪。直到罗伯特·乔丹画完草图,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罗伯特·乔丹扣好上衣口袋之后,顺势卧在一棵松树后面,向下面观望。这时,安塞尔莫把手搭在他胳膊肘上,伸出一个指头给他指点。
公路这一头的岗亭,正面对着他们,所以里面的情况他们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岗亭里坐着一名哨兵,膝盖上横放着一杆带刺刀的步枪。他头戴绒线帽,身上披着件毯子式的披风,此时他正悠闲地抽着烟。相隔大概有五十码,没法看清他的五官。罗伯特·乔丹举起望远镜,虽然现在已经没有阳光,但罗伯特·乔丹仍两手捏成空拳,小心地罩着镜片,这样可以避免反光,省得被哨兵发现。在望远镜的视角下,桥的细枝末节都尽收眼底,甚至连栏杆上的斑驳也异常清晰。那哨兵的脸也仿佛近在眼前,就连他那凹陷下去的腮帮子、香烟上燃过的烟灰和刺刀上闪光的油迹都一一展现在面前。那是一张普通的农民的脸,高颧骨,胡子拉碴的,浓眉毛长的半遮着眼睛,一双大手紧紧握着枪,披风下面穿着笨重的长筒靴。岗亭正对着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只磨得发黑的皮酒袋,一堆报纸凌乱地挂在墙角,上面也没有发现安装电话机。当然,也不能排除这种情况,在他看不到的另一面可能有架电话机,但是看不到岗亭四周有通到外面的电线。沿路倒是有一条电话线通过铁桥。岗亭外边有一只炭火盆,是用一只旧汽油桶做的,桶的顶部被截掉,桶壁上被随意凿了几个小孔,它被架在两块石头上,火盆里面却没有生火。火盆里面的灰里有几只空铁罐,已经被烧得发黑。
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递给平躺在他身旁的安塞尔莫。老头子笑着,摇了摇头。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意思是脑子里已经有了清晰的画面了。
“我以前看见过他。”他用家乡话西班牙语说。他讲话喜欢拱着自己的嘴唇,唇部几乎不动。他这时声音甚至比耳语还要低沉。罗伯特·乔丹对他微笑,老头子呢,则一手指着哨兵,用另一手的食指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杀的姿势。罗伯特·乔丹点点头,但没有笑。
桥另一边的岗亭背对着他们,朝向公路的下段,因此他们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况。这条公路路面宽阔,路面浇过柏油,看起来铺得很牢固,它沿着桥一直往前延伸,在相对较远的那个桥墩子处向左拐,再绕一个大弯向右面拐出去,就看不见了。这一段公路是在旧路面的基础上,劈去峡谷那一边坚固的石壁,最后加宽才到了现在的样子。从山口和桥上望下去,公路的左边,方向上说也就是西边,靠近陡峭的峡谷的那一侧,竖着一排凿下来的石块作为防护用的垒石。这里的峡谷峭壁巉岩,桥下的溪水和山口的主流在这里汇合。
“另外那个哨所在什么位置?”罗伯特·乔丹问安塞尔莫。
“从那边那个拐弯处再过去五百米,在靠着石壁盖的养路工的小屋旁边。”
“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他又拿起望远镜观察着那个哨兵。只见他在木板墙上把手上的烟卷摁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荷包,剥开已经熄灭的烟头的烟纸,把剩下的烟丝倒进荷包里。哨兵站起身来,把步枪靠在岗亭的墙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拿出步枪,斜背上肩膀,走到桥面上。安塞尔莫把身体紧贴在地上,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收起来,把头藏在一棵松树的后面。
“一个班,总共八个人,”安塞尔莫凑近他的耳边,“这是我从吉卜赛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等他巡逻完了,我们就撤吧,”罗伯特·乔丹说,“我们离他太近了,让他发现就不妙了。”
“你都看仔细了?”
“嗯,差不多都弄清楚了。”
不一会儿,太阳就落山了,最后一点儿余晖也在他们身后的山上逐渐消失,天气立马变得冷飕飕的,天色也暗淡下来。
“你觉得有把握吧?”安塞尔莫低声问,此时他们看着那哨兵跨过桥面走向另一个岗亭,他的刺刀在最后一抹余晖中闪闪发亮,他那件毯子式的外衣挂在身上,样子十分奇怪。
“很好,”罗伯特·乔丹说,“觉得心里很有底了。”
“你这样说,我也很有信心了呢,”安塞尔莫说,“我们撤吧,他现在不会发现我们了。”
哨兵就在桥的那头,正背对着他们站着。峡谷里传来溪水流经鹅卵石间的淙淙声。突然,流水声中却夹杂着另一种声音,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嘈杂的隆隆声,他们注意到那个哨兵也抬起头来,后脑勺儿上斜戴着绒线帽。追随着哨兵的视线,他们转过头,只见天空中有三架列成V字队形的单翼飞机,在还照得到阳光的上空显得十分清晰,银光闪闪。飞机快速地掠过上空,须臾便消失不见,只有隆隆的马达声还萦绕在耳边。
“那是我们的飞机吗?”安塞尔莫问。
“好像是的。”罗伯特·乔丹违心地说,他撒了谎,以这样的高度,根本无法准确判定到底是哪方的。
不过,飞机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方的,另一种是敌方的夜间巡逻机。不过人们总是习惯说这是我们的驱逐机,因为在那个生死由命的年代,自己的飞机不会造成内心恐慌。如果是轰炸机就另当别论了,因为战斗起来,那些威力强劲的炮弹也会伤到自己人的。
安塞尔莫显然深有同感。“没错,是我们的飞机,”他说,“我以前见过,这些都是蝇式飞机。”
“好,”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也像是我们的蝇式飞机。”
“就是蝇式飞机。”安塞尔莫说。
罗伯特·乔丹本可以用望远镜仔细观察飞机,那样很快就会揭晓答案,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这样做。就今天晚上而言,这些飞机是哪方飞机,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如果把这些飞机当成是我方的会令老头子高兴不已的话,我何苦要令他感到不快呢?此刻,飞机正渐渐飞离视野,向塞哥维亚的方向飞去,看上去并不像是俄国人改装的那种飞机,这里的西班牙人称它为蝇式飞机,它是一种绿色机身、红色翼梢、机翼安在机身之下的波音P32型飞机。他虽然看不清楚飞机的颜色和机身所带的标志,不过从大致的样式上判断,他敢肯定,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逻机队。
那哨兵仍然背着身站在桥那头的岗亭边。
“我们撤吧。”罗伯特·乔丹说。
他匍匐着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着,利用地形作为掩护,尽量避开桥上岗哨的视线。安塞尔莫紧随其后,距离他也就有一百码。等罗伯特·乔丹撤到从桥上望不见他们的地方,他就停了下来,老头子很快就赶了上来,越过他到前面去带路。他们一步一步地摸黑在树林里穿梭着,越过山口,爬上陡峭的山坡。
“咱们的空军真带劲儿啊!”老头子愉快地说。
“是啊!”
“我们一定会打胜仗的。”
“我们必须打败他们。”
“对,我们胜利之后,你可一定要再来这里,我们一起打猎。”
“打什么?”
“打野猪、熊、狼、大角野山羊……”
“你喜欢打猎?”
“是的,兄弟。这比干什么事都快活,在我们村里不管男女老幼都会打猎。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罗伯特·乔丹说,“我不喜欢猎杀动物。”
“我喜欢,”老头子说,“但我不喜欢杀人。”
“除非脑子有病,否则谁喜欢杀人呢?”罗伯特·乔丹说,“可是在必要的时候,我也不怎么反对,尤其是为了我们的事业。”
“打猎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安塞尔莫说,“现在,我的家已经被毁了。以前我的房子里藏着我在山脚下树林里捕获来的野猪的獠牙,还有柔滑的灰狼皮。那是一个冬天在雪地里弄到的,那情景我现在还记忆犹新,11月的夜里,天寒地冻,我回家路过村口,发现一条体形巨大的狼站在月光下看着我,最后我开枪射杀了它。我家地上一共铺了四张狼皮。虽然它们早就被踩旧了,皮毛也已经脱落,但是它们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狼皮。我在高山上打到的野山羊的角,挂在壁炉的上方。一只鹰摆在壁橱里,我特地请阿维拉一个专门制禽鸟标本的人给制作成标本,鹰展翅高飞,瞪着橙黄的圆眼睛,不仔细看,就跟活的一样。这只鹰姿态优美极了,一看到这类的动物,我就异乎寻常地激动。”
“嗯,是啊!”罗伯特·乔丹回道。
“我们村子里教堂的门上钉着一只巨大的熊掌,那是我在一个春天里弄到的,那时我发现它趴在山坡上的雪地里,正在用它那只熊掌扒拉一根木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的事情了。那只熊掌跟人手长得差不到哪儿去,不过它的爪子很长,早就干瘪了。把它穿过掌心钉在教堂的门上,我每次见到它,心里就很舒服。”
“因为感到很骄傲?”
“每当想起初春在那山坡上和那头熊遭遇的事情,我就感到骄傲。不过讲到杀人,杀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每每想起来就很难受。”
“你总不能把人的手掌钉在教堂门上吧!”罗伯特·乔丹说。“当然不能,这种泯灭天性的事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不过,话说回来,人的手掌和熊掌真的没什么大的区别。”
“人的胸部和熊的胸部也很像呢,”罗伯特·乔丹说,“剥了熊皮,你会发现它的肌肉组织其实和我们人的有很多相似之处。”
“确实,”安塞尔莫说,“吉卜赛人都认为熊是人类的兄弟。”“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有这种观点,”罗伯特·乔丹说,“他们一旦杀了熊就会向它道歉,祈求获得它的谅解。他们把它的脑壳搁在树上,临走前向它拱手参拜,以求宽恕。”
“吉卜赛人认为熊是人类的兄弟,是因为剥了皮的熊和人无异。熊也喜欢喝啤酒,也喜欢听音乐,甚至也喜欢跳舞。”
“印第安人也有同感。”
“那么印第安人就是吉卜赛人了?”
“不。还是有不一样的,只是他们对于熊的观点是一致的而已。”
“这话倒是说得对。吉卜赛人认为它是人类的兄弟,还因为它也爱偷东西。”
“你身上有吉卜赛的血统吗?”
“没有。但是我见过太多吉卜赛人了,对他们十分了解。自从革命开始以来见得就更多了。这片山里就有不少吉卜赛人。他们并不把杀掉外族人当成一种大罪过。他们至死也不承认这一点,不过这是事实。”
“和摩尔人一样。”
“是的。吉卜赛人有很多规矩,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私利,从不为别人着想,这点,他们自己却始终不承认。只要仗一打起来,吉卜赛人又本性难移,做出一些出格的坏事来。”
“他们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他们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战。”
“是呀,”安塞尔莫说,“他们只知道现在整天打仗,以为人类又回到远古野蛮时代,杀人不会受到惩罚。”
“你杀过人?”由于相处一天也算混熟了,又因夜色的掩饰,罗伯特·乔丹也不用顾忌太多,就径直问起来。
“杀过,不止一次呢!不过我很不情愿这样做。照我看来,杀人是大罪过,就算是杀那些我们非杀不可的邪恶的法西斯,我也很难受。我始终认为,人和熊不一样,我才不信吉卜赛人那一套蛊惑人心的说法,说什么人跟畜生是兄弟,全是胡扯呢!不管怎样,我反对杀人。”
“可是你已经杀过人了。”
“是的,以后还得继续杀人。不过,胜利之后,我如果还活着,那我要好好活下去,再也不去伤害任何人,这样才能求得宽恕。”
“被谁宽恕?”
“谁知道呢?既然在战争时期,我们不再信天主,不再信圣子与圣灵,那由谁来宽恕我们呢?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来救赎我们。”
“你们不再信仰天主了?”
“没错,同志。当然不信了。要是真有天主存在的话,他怎么还允许世间这么多悲惨的事情发生。这个残酷的事实,已经动摇了我们对天主的信念。”
“人们还是需要天主的庇护。”
“我在信教的环境中成长,当然多多少少还是信仰天主。但是这个残酷的年代已经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那么宽恕你杀人的罪过的就是你自己喽。”
“只能这么做了,”安塞尔莫说,“既然你把话说开了,我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了,我希望自己宽恕自己的罪过。不过,不论有没有天主存在,我始终认为杀人是罪过。我觉得害死一条性命绝对不是儿戏。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才会杀人,但我不是巴勃罗那个垃圾。”
“想要打败敌人,就必须杀死他们,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很清楚这个道理,打仗就避免不了杀人的,不过我内心老是感觉很不安。”安塞尔莫说。
他们这时正肩并肩摸黑赶路,他低声说着话,往上爬的同时,还不忘转过头来:“我连主教都不想杀,更不想杀死那些贵族老爷们。我想让他们后半辈子过我们一样的生活,日出就下地干活,农闲去山上砍柴,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知道,人应该怎样活着。最好,还要让他们睡我们睡的窝棚,让他们吃我们吃的粗粮。当然,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干重活,这样才会让他们得到教训。”
“他们一旦活下来,会再找准机会奴役你。”
“只是杀光了他们,并不能让他们得到教训啊!”安塞尔莫说,“你也无法将他们斩尽杀绝,因为血的惩罚只会种下仇恨的种子。再牢固的监牢,也无法阻挡仇恨,相反只会制造仇恨而已,应该教训我们的敌人,使他们懂得以前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
“但你还是杀了人。”
“对,”安塞尔莫说,“不止一次了,而且还要继续杀。但我内心实在厌恶这种行为,我认为这是一种罪过。”
“那个哨兵呢?你刚才开玩笑说要杀掉他的。”
“那是说笑的。但我们的任务要求我们必须杀死他,这是一种正确的选择,而且杀的心安理得。不过,心里终究还是不想这样做的。”
“不想杀也可以,我们就把这些哨兵留给那些喜欢杀人的人吧,”罗伯特·乔丹说,“他们一共是十三个人,让喜欢杀人的人去干掉他们吧。”
“喜欢杀人的人确实很多,”安塞尔莫在黑暗中说道,“我们这里就有不少这类人,他们的比例要比愿意上战场杀敌的人多得多。”
“你上过战场吗?”
“还没有呢,”老头子说,“革命刚开始那会儿,我们在塞哥维亚搞游击,不过,失败了。我只好跟着别人一起逃命。我们当时并不很清楚革命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而且我只有一支配大号铅弹的猎枪,敌人的民防军却配有毛瑟枪。我在一百码外用大号铅弹根本不能伤他们分毫,何况他们在至少三百码开外。相反的,敌人打死我们,可以像射死一只兔子那样容易。他们枪法又准又快,我们根本无力招架,只有像绵羊那样等死的份儿。”
罗伯特·乔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他道,“你认为炸桥的时候会打上一仗吗?”
“有这种可能性。”
“我打仗从不临阵脱逃,”安塞尔莫说,“但我搞不清楚打仗需要的谋略。我跟着革命这几年,一直弄不清楚这其中的玄妙。”“你不懂没关系,我教你。”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这样说来,你一定参加过很多战事?”
“打过几次。”
“炸桥这事,你怎么看?”
“炸桥,那是我的主要任务。单炸桥这项,操作起来并不难,难的是炸桥之前的一些部署工作。当然一些细节不可能看一眼就能牢记于心,必须把这一切都详细地记下来。”
“这里认识字的人,少得可怜。”安塞尔莫说。
“那没关系,你要记住的是,先把具体情况写清楚了,再依照大家的理解程度部署任务。在布置任务的时候,尽量把事情表述的简单明了,让大家都能明白自己的任务到底是什么,这样才不会出岔子。”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安塞尔莫说,“不过,以前在塞哥维亚开战,我是被害惨了。如果这次要打仗,甚至可能是打大仗,你最好先跟我讲清楚,遇到复杂的情况,我可以弄清楚自己的责任,不至于逃跑。记得在塞哥维亚时,我就老想着逃跑的事。”
“我们俩会在一起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我会告诉你的。”
“那我就放心了,”安塞尔莫说,“要我干啥,我都能干好。”
“一旦战争打响,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炸桥,必要时进行战斗。”罗伯特·乔丹说,他觉得在黑暗中进行这样的对话,未免有些纸上谈兵的戏剧化,不过这些话用西班牙语说非常有意思。
“对啊,炸桥可是头等大事。”安塞尔莫用语气加重的口吻说。
罗伯特·乔丹听他说得很坦率,也不含糊其辞,既没有说英语民族的那种故意谦逊,也不存在说拉丁语民族的那种夸夸其谈,他突然觉得能遇见这个老头子真是自己的幸运。他看过了这座桥,设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只要突袭哨所成功,炸桥就不难了。此时他对戈尔茨的命令,对这些命令的必要性产生了厌恶情绪。他反感戈尔茨把这次任务交给自己;他反感这种想法——这次任务会给这个老头子带来不好的影响。对于一个不得不履行自己职责的人来说,有了牵挂,事情就很棘手了。
你的这些反感可不对啊!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你自己也好,别人也罢,都避免不了发生不测。你和这个老头子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只是完成任务的工具罢了。有些命令非得执行不可,你们也无能为力。这桥非炸不可,因为它牵扯到这次战争的命运,更甚者它兴许是人类未来命运的转折点。你能做的只有炸桥,而且这件事非做不可。真见鬼,他想。如果只有这一件事,那倒好办多了。他对自己说,别发愁啦,你这只会怨天尤人的狗杂种,还是想点儿正事吧。
于是他就想起了那个叫玛丽亚的姑娘,想起了她的皮肤、头发和眼睛,它们全都是金褐色的。头发的颜色要比肤色更深一些,不过由于阳光将把肤色晒得很黑,头发颜色反而显得淡了。她的皮肤从表面看起来是浅浅的金色,其实细看皮肤内部肌理透出更深的底色。它摸起来一定非常光滑,她的整个身体一定也是光滑的。不过她的举止显得很不自然,似乎想刻意地掩饰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从而使她局促不安。她可能觉得自己的一些秘密,在自己身上表现得很明显,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只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用而已。他一看她,她就脸红。她坐着,双手抱膝,衬衫的领子在咽喉处敞着,一对耸起的乳房顶着衬衫。想到她,他又感觉呼吸困难,走路也别扭起来。他和安塞尔莫这会儿都沉默不语,直到那老头子开口说:“我们只要越过前面这些岩石就能下到营地了。”
他们摸黑赶着山路,突然,黑暗中传出一声呐喊,“站住,来的是何人?”接着,他们听见拉枪栓、推子弹的咔嚓声。
“同志。”安塞尔莫说。
“什么同志?”
“巴勃罗的同志们,”老头子对他说,“你难道不认识我们吗?”
“认识,”那声音说,“不过这是规定,你们有没有口令?”
“没有,我们刚从山下来的。”
“我知道,”那人在黑暗中说,“你们是打桥头那儿过来的,我也知道。但是命令不是我下的,你们必须对上口令。”
“那么上半句是什么呢?”罗伯特·乔丹说。
“记不清了,”那人在黑暗中扑哧笑起来,“那就带着你他妈的炸药到炉火边去吧!”
“这就是你们游击队的纪律,”安塞尔莫说,“别推动枪上的击铁。”
“没推,”那人在黑暗中说,“我只是用拇指和食指顶着它而已。”
“你哪天要是用毛瑟枪这么做,没有卡子的枪栓会很容易走火的。”
“这支就是毛瑟枪,”那人说,“可是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很管用。我一直都是这样用它的。”
“那么你的枪口朝着哪个方向?”安塞尔莫对着黑暗问。
“当然是朝着你了,”那人说,“我自从推上了枪栓就一直都朝着你。你要是到了营地,就让他们找个人来替我的班,我实在饿得扛不住了,口令都记不清了。”
“你叫什么名字?”罗伯特·乔丹问。
“奥古斯丁,”那人说,“我的名字叫奥古斯丁,我厌烦这里的一切。”
“好的,我们一定把口信带到的,”罗伯特·乔丹回道,他同时也在心里琢磨着,西班牙语中的“厌烦”这个词,说其他语言的农民一般都不这样说。然而对这边的西班牙人来说,却是个极普通的字眼。“听我说,”奥古斯丁一边说一边走近身旁,并把一只手按在罗伯特·乔丹的肩上。接着他用打火石打起火,举起木棍,吹亮火绒,就着火光观察这个年轻人的脸。
“你跟一个人好像啊!”他说,“但也感觉有些不同,听着,”他扔掉火绒,拿枪站着。“告诉我实话,桥的事是真的吗?”
“什么桥的事?”
“炸桥啊!一旦事发,我们就不得不从山里撤走。”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奥古斯丁说,“笑话!那么炸药是谁的?”
“我的。”
“你不会不知道炸药是用来干什么的吧?别跟我装蒜啦!”
“我当然知道它的用途,到时候你也会知道的,”罗伯特·乔丹说,“我们现在可要回营地去了。”
“到你他妈的营地去吧,”奥古斯丁说,“去你的。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件对你有用的事?”
“你愿意讲,我就不妨听听了,”罗伯特·乔丹说。“如果你不用他妈的,我会更喜欢。”他指的是在交谈中他时不时冒出的脏词。奥古斯丁这人说话很粗俗,骂人的脏词动名词混淆,胡乱使用一气。罗伯特·乔丹很不喜欢这样的人,他甚至怀疑他会不会说一句文明点儿的话。奥古斯丁听了他的话之后,非但没有生气,而且在黑暗中自顾自地笑了。“我说话就这样,是不太好听。但是谁管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话习惯。再说,我不在乎炸桥,别的事我也不关心。在这个山里待久了,我也厌烦啦!实在要撤就撤吧,这山区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该撤走啦。可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一下,保管好你的炸药。”
“谢谢你,”罗伯特·乔丹,“提防谁?你吗?”
“不,”奥古斯丁说,“防备的是那些自私的杂碎。”
“噢,是吗?”罗伯特·乔丹问。
“你懂西班牙语,”奥古斯丁这个时候一本正经地说,“好好保管好你那些没用的炸药吧。”
“谢谢你。”
“别,别谢我,好好看着你的东西就好。”
“炸药出了问题吗?”
“不,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就没必要在这儿跟你浪费口舌了。”
“我还是要谢谢你,那我们走了。”
“好,”奥古斯丁说,“让他们派个知晓口令的来替我。”
“在营地,我们可以再见吗?”
“是的,同志。一会儿就能见面。”
“走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说。
他们沿着草地的边缘往前走着,不想草地上腾起了灰色的一层薄雾,走在里面如同踩在云雾中一般。走过这片草地,就进入树林里的松针地了,他们踩在茂盛的青草上,绵绵软软的,这种感觉很奇妙。夜里露水很大,他们的绳底帆布鞋已经被浸湿了。罗伯特·乔丹透过树林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丝光亮,他明白,那里一定就是山洞的入口了。
“奥古斯丁这人还是不坏的,”安塞尔莫说,“就是说话太粗鲁,喜欢开玩笑。其实,他行事很缜密的。”
“你和他很熟?”
“是的,我们认识很久了。我非常信任他。”
“他说的话,你也信?”
“是的,同志。巴勃罗现在已经不能信任了,你看得出来的吧?”
“那该怎么办好呢?”
“我们最好时刻守好炸药,以防万一啊!”
“派谁守呢?”
“你,我,那女人还有奥古斯丁。因为他注意到了危险性。”
“你来之前,早就知道这里的情况很糟糕了?”
“没有。”安塞尔莫说,“我知道情况不是很好,但我没想到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但我们必须得来这里,这里是巴勃罗和‘聋子’的地盘。在他们的地盘里,我们不得不与他们通好气,否则靠我们俩,恐怕很难办成啊!”
“‘聋子’那个人怎样?”
“很好,”安塞尔莫说,“好得不得了,而另一个人正相反。”
“你现在真的认为他没指望了?”
“我整整一下午都在想这件事情,据我现在掌握的情报,他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如果我们现在推托说要去炸另一座桥,马上就要离开。脱离这里之后,我们再秘密地去山里其他几个帮里找人帮忙,会不会更好一些?”
“不,”安塞尔莫说,“这一片都是他的地盘,眼线也多。你的一举一动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我们现在只有靠自己多加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