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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们一路穿过茂盛的树林,来到这个小山谷的上端,站在上面环视四周,发现整个山谷呈杯形,前面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一座隆起的石壁,那下面肯定就是营地了。

等走到跟前了,发现自己料想得不错,那儿真的是营地,地形选得非常缜密,不走近根本看不到。罗伯特·乔丹猜想,从空中也是无法发现什么痕迹的,营地隐蔽得像熊窝,可是,从防卫上来看,并不比熊高明多少,守卫很是散漫啊!

他们走进营地之前,先是慎重地观察着四周的动向,发现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这才放心大胆地走了下去。那突起的石壁上有一个天然的大山洞,洞口端坐着一个人,算是岗哨了。只见他背靠洞壁的岩石,两腿自然前伸,一支卡宾枪放在身旁。他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当罗伯特·乔丹一行走近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削自己的木棍。

“喂,”坐着的人说,“另两位陌生的面孔,是什么人?”

“我常提起的老头子和一个新来的爆破手。”巴勃罗一边说,一边解下沉重的背包,并把它放在洞口稍微靠外的地方,安塞尔莫也把自己的背包紧挨着那只放了下来,罗伯特·乔丹把卡宾枪摘下来,靠在岩石上。

“别把背包搁在离洞口这么近的地方,”削木棍的人说,他有一双宝石蓝的眼睛,黝黑的如皮革般的肤色,吉卜赛人的帅气脸上略带懒惰的神情,“那儿生着火呢。”

“起来,你去把它放好,”巴勃罗说,“就放在那棵树旁吧。”

吉卜赛人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对着巴勃罗骂了一句粗话,转头说:“就搁在那里,把你炸死算了,这样你的一些臭毛病也一下子好了。”

“你削木棍做什么用?”罗伯特·乔丹一屁股坐在吉卜赛人身边。吉卜赛人把手上的东西拿给他看。那是一个“4”字形的捕兽夹,他此时正在忙着削横栓。

“用来逮狐狸的,”他说,“打击的机关是靠着支在上面的一段树干。它会在瞬间砸断狐狸的背脊。”他朝罗伯特·乔丹咧嘴笑笑。“你瞧,是这样操作的。”他做了个捕兽夹闭合、树干顺势砸下去的姿势,然后摇摇头,缩回手,张开两只胳膊,做出被砸断脊骨的狐狸的模样。“百发百中。”他解释说。

“他特喜欢逮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吉卜赛人,说话喜欢虚夸。所以,逮到了兔子就说成是狐狸,捉住了狐狸可能就会说成大象。”

“那么逮到了大象呢?”吉卜赛人问,又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罗伯特·乔丹眨了眨好看的蓝眼睛。

“你会说成是坦克,对吧?”安塞尔莫对他说。

“我会俘获一辆坦克的,”吉卜赛人对他说,“我一定会俘获一辆坦克回来,至于到时候说我逮到了什么,随便你。”

“光说不练,这是吉卜赛人的一贯作风。”安塞尔莫对他说。吉卜赛人又对罗伯特·乔丹挤了一下眼,没理会老头子的讥讽,继续削他的木棍。

他们说话这会儿,巴勃罗早进了山洞,找不见人影了。罗伯特·乔丹就权当他是去找吃的东西了,也懒得搭理他。于是,他在吉卜赛人身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午后的阳光从树梢间斜照进来,径直地照在他伸直的腿上,暖洋洋的。这时他闻到了山洞里散发出的饭菜的香味,那是食油、洋葱和煎肉三者混合的香气,他的胃禁不住咕咕直响。

“弄一辆坦克,”他对吉卜赛人说,“这个事情办起来并不很难。”

“用这些玩意儿吗?”吉卜赛人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个背包。

“是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教你怎么爆破。你只要布防好一个陷阱,捕获坦克就比较容易了。”

“就我们俩人?”

罗伯特·乔丹说,“当然,为什么不行呢?”

“喂,”吉卜赛人对安塞尔莫说,“能不能把这两个背包搬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去?你不知道这些玩意儿在我们这里是多么的珍贵啊!”

安塞尔莫不满地咕噜了一声。“我去拿酒。”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把背包提到了那棵树的下面,分散地放在树底下。他晓得里面装的东西的威力,绝不能让背包挨在一起,那样即便出了意外,也不至于引起连环爆炸。

“顺便带一杯酒给我。”吉卜赛人对他说。

“还有酒喝?”罗伯特·乔丹问,又在吉卜赛人身边坐了下来。“酒?别小瞧了我们?足足一大皮囊呢。呃,我的意思是至少也得有半皮囊。”

“有什么吃的东西吗?”

“吃的什么也不缺,伙计,”吉卜赛人说道,“我们的伙食跟将军吃的一个档次。”

“我想知道,吉卜赛人在战争时期都干什么?”罗伯特·乔丹问他。

“当然还是吉卜赛人惯常的行业。”

“这个行当其实也不赖。”

“最好的啦,”吉卜赛人说,“你叫什么?”

“罗伯特,你呢?”

“拉斐尔。坦克的事你当真?”

“当然了,骗你干吗?”

这时,安塞尔莫从洞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大大的粗陶缸,里面盛了满满的红葡萄酒,另一只手钩着三只粗粝的杯子。“看,”他说,“酒具碗碟之类的,他们一应俱全。”巴勃罗随之也从洞里钻出来。

“饭菜马上就做好了,”他说,“你有烟吗?”

罗伯特·乔丹站起身,走到树下打开其中的一只背包,在帆布的夹层口袋里摸索了几下,就掏出一盒扁的俄国香烟,这是出发前从戈尔茨司令部弄到的。他用拇指指甲使劲划开烟盒的边缘,打开盒盖,然后把它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出六七支的样子,握在自己粗糙的大手里,拿出一支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着,烟卷是那种带过滤嘴的,通体细长。

“烟丝太少,卷得也不紧。”他说,“我之前见过这种烟。那个名字奇怪的人也抽这种牌子的烟。”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着,顺手把烟盒扔给了吉卜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每人各拿了一支。

“多拿几支抽吧。”他说,于是他们每人又各拿了一支。罗伯特看他们很拘谨,不好意思多拿,于是又给了他们俩每人四支,他们手拿烟卷,频频点头表示谢意,烟卷的上端也随之上下摆动,那样子仿佛古罗马时代持剑行礼的武士。

“对,”巴勃罗说,“那个人的名字,真是奇怪呢!”

“喝酒吧。”安塞尔莫从缸里舀了一杯,先递给罗伯特·乔丹,然后又给自己和吉卜赛人各舀了一杯。

“怎么没有我的?”巴勃罗问。他们三个坐在洞口,手里都端着酒杯,只有巴勃罗手里空着。

安塞尔莫只好把自己那杯递给他,转身又钻进洞里拿杯子去了。一会儿,他从洞里走出来,弯身从缸里舀了满满的一杯。大家都坐定之后,相互之间觥筹交错起来。

酒很够劲,里面掺杂着一股皮囊的松脂味,但并不影响口感,反而给酒增添了一股清淡的幽香。罗伯特·乔丹慢慢的品着杯中酒,觉得疲惫的身体流过一阵阵暖意。

罗伯特·乔丹喜欢饮酒,也品尝过不少种类的酒。他曾经想过自己有这个嗜好的原因,他想到了自己嗜酒如命的祖父,这可能是遗传,他告诉自己,家族中很多长辈都嗜酒,尤其是他尊重的祖父。他认为,无论哪款酒,入口总会先有一种辛辣的感官刺激,撩拨着你的味蕾,但是随后就会有种微凉的感觉从喉间掠过,麻麻的,然后进入胃,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还有那半醉半醒时的蒙眬时刻。

“吃的马上就好了,”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的外国人,是怎么死的?”

“自杀死的。”

“能说一下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受了很重的伤,而且不愿意做俘虏。”

“详细的经过,能讲讲吗?”

“不清楚。”他撒了谎。那么深入骨髓的痛,怎么能够不清楚呢?但他明白,在这个时候谈此类残酷的事,并不合适。

“他当时要我们答应他一件事,万一炸火车受伤跑不了,就用枪把他崩了,”巴勃罗说,“他说话的神态也很古怪。”

罗伯特·乔丹想,早在那个时候,他的神经可能已经过度紧张而变得神经兮兮了,可怜的卡希金啊!

“那时,我也感觉他对自杀似乎情有独钟,”巴勃罗说,“他对我说过此事。他也很恐惧被俘,他觉得那些刑罚让他受不了。”

“他也跟你说过这事?”罗伯特·乔丹问。

“是的,”吉卜赛人说,“他对我们大家都说过差不多此类的话。”

“你也参与炸火车的任务了?”

“当然,我们大家都参与了。”

“他说话时的表情非常古怪,”巴勃罗说,“不过他还算勇敢。”

可怜的卡希金啊!罗伯特·乔丹想。他敏感的神经给这里的人带来多么不良的影响啊!我要是早知道这样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把他调回去。执行任务的人绝不能说这样沮丧的话,绝对不行。说了这种话,即使任务完成了,但那些坏的言论还会继续影响这里的人。

“他是有一些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他神经有点儿不大正常。”

“不过他搞爆破很有一手,”吉卜赛人说,“并且也非常勇敢。”

“但是思维上就有点儿怪异了,”罗伯特·乔丹说,“干这一行,头脑必须冷静,说那样的丧气话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么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在炸桥时负伤了,你愿意被俘虏吗?”

“听好了,”罗伯特·乔丹说着身子凑向酒缸,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大杯,“听清楚我的话,如果到时候我真出现不测,需要你们帮忙,我会跟你们打招呼的。但不是现在,我不喜欢预测未发生的坏事,那样对任务没好处。”

“好样的,”吉卜赛人帮腔道,“这话说得很有男子汉气概。呵!吃的来啦。”

“你已经吃过了吧。”巴勃罗说。

“再来两人份我也能吃得一点儿不剩。”吉卜赛人对他说,“也不看看是谁端来的。”

一个姑娘手里端着一只大铁盘子,弯腰从洞口走了出来,罗伯特·乔丹只看到她的侧脸,隐约间感觉到她见到陌生人很不自在。她朝他微微一笑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也说,“你好。”他尽量提醒自己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看,而且表面上也没表现出很刻意的样子。

她把一个平底的铁盘摆在了罗伯特·乔丹的面前,他注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古铜色的手。她此时正微笑着望着他的脸。她的牙齿很白,有着金铜色的皮肤和同色系的瞳仁。她高高的颧骨、笑眯眯的月牙眼,丰厚端正的嘴唇,感觉柔和极了。她的头发如麦田里的金褐色,但已被炽烈的日光晒得色泽暗淡了许多,不过剪得很短,只比海狸的毛稍微长一点儿。

似乎感觉到罗伯特·乔丹注视着自己的头发,她朝着罗伯特·乔丹呵呵笑着,举起古铜色的手去梳理自己乱蓬蓬的短发,手爬过之处,那刚刚被抚平的头发又调皮地翘了起来。她的脸很美,无与伦比的那种美,罗伯特·乔丹想,一头金褐色长发的她该是多么的惊世绝伦啊!

看着他还看着自己的头发,于是她笑着对罗伯特·乔丹说:“我头发就是这样了,吃你的吧。不要老是盯着它看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在古城瓦利阿多里德[5]就把头发剃得很短了。现在还长长了好多呢。”

她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望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冲他微微一笑,双手抱膝,一双长腿自然地斜搭着,裤管处不经意间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他还隐约能看到她灰色衬衫内隆起的乳房,它们是多么的小巧可爱啊!每次罗伯特·乔丹不自觉地看向她的时候,都会感到自己喉头紧缩,热流上涌。

“没有额外的碟子,”安塞尔莫说,“只好用刀叉自己叉着吃了。”姑娘已经在铁盘子里放了四副刀叉,并把它们朝内摆放。大家围着大铁盘子热闹地吃开了,一时间刀叉碰触铁盘的声音响成一片,但没人说话。这一直是西班牙的传统习惯,食不言寝不语。洋葱青椒烧兔肉,青豆加红酒做的调味汤。饭菜做得很到火候,兔肉烂得都骨肉分离了,调味汤也非常的鲜美。罗伯特·乔丹一边吃,一边嘬着杯中的红酒。姑娘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罗伯特·乔丹,半刻也没有离开过。其余的人自顾自地吃着,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他们眉目间传递的信息。罗伯特·乔丹拿起一片面包擦净自己盘中剩下的卤汁,又把兔骨拨到一旁,擦净底下的卤汁,然后又拿面包擦净刀叉,把自己的刀子收好,接着吃面包。干完这些,他又倾身向前,满满地舀了一杯酒,这时,那姑娘还在注视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之后,试着想和姑娘说话,但是只要眼睛一望着姑娘,喉头就不争气地哽咽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巴勃罗听到他的语调很怪异,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就站起身离开了。

“玛丽亚,你呢?”

“罗伯特。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三个月。”

“三个月?”她注意到,他此刻又注视着自己那头短毛,于是局促不安地用力捋了几把,瞬时那头发就像坡上的麦浪在风中泛起粼粼的波光。

“之前剃了个光头,”她说,“在瓦利阿多里德监狱里,剃光头是监狱的规矩,三个月了才长成这样。炸火车那会儿,我正好也在火车上,他们本来打算押送我去南方。火车被炸之后,很多犯人又被抓了回去,我却意外地逃了出来,后来被这些人找到,带到这里来了。”

“我发现她瑟缩地躲在山石堆中,”吉卜赛人说,“当时我们刚刚准备撤退。好家伙,那时的她可真丑啊!我们一路带着她逃亡,不过很多次我们都想扔下她,不管她了。”

“我记得当时与他们一起炸火车的还有一个人?”玛丽亚问,“他也有一头金黄色的鬈发。就是那个外国人,他现在在哪儿?”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4月份就死了。”

“4月份?炸火车不就是在4月份吗?”

“是的,”罗伯特·乔丹回答说,“炸火车之后不久,他就死了。”

“真是可怜啊!”她说,“不过,他很勇敢。你也是做这个行当的吗?”

“是的。”

“你以前也炸过火车?”

“是的。炸过三列火车。”

“也是在这里?”

“在西班牙西部的埃斯特雷马杜拉,一个与葡萄牙接壤的小城镇。”他说,“我之前一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那一带活动。我们在那里干了很多事,我们有很多人在那里秘密活动。”

“那你现在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那个有金黄色头发的人死了,我接替他的工作。还有,革命爆发之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对这片山区还算很熟悉。”

“你对这里很熟悉?”

“不,实际上不能说是熟悉。不过凭着以前的记忆,我能很快掌握这里的情况罢了。我有一张绘制精密的地图,还有一位不错的向导。”

“你说的是老头子吧,”她点了点头,“他人不坏。”

“谢谢你的赞赏。”安塞尔莫对她说。

听了老头子的插话,罗伯特·乔丹这才突然意识到,这里还有外人呢,一时忘情,竟然没注意到这个情况。他还发现,他不敢直视姑娘,一直视,说话就走调。他感觉自己正在违反西班牙处事规则中的一条:请男人抽烟,让女人走开。他内心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的原则,死都置之度外了,计较这点儿小事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脸庞真迷人,”他对玛丽亚说,“如果我能在你剃掉头发之前遇到你,该是多么好的情景啊!”

“它会长的,”她说,“六个月之后,它就会长得如以前那么长了。”

“你真该看看她从火车里逃出来时的那个样子,真是丑得让人想吐。”

“你有男人吗?”罗伯特·乔丹问,这时他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绕弯子,“是巴勃罗吗?”

她惊诧地笑了,顺手在他膝盖上打了一下。

“巴勃罗?你就见过巴勃罗这一个男人?”

“噢,那么就是拉斐尔,我还见过拉斐尔。”

“不是拉斐尔了。”

“她没有男人,”吉卜赛人说,“这个女人行事很怪,她没有男人,不喜欢拖累,但她对做饭却很有一手。”

“真的没有男人吗?”罗伯特·乔丹穷追不舍地问她。

“真的没有男人。不管开玩笑还是讲正经的,我都没有男人。我不属于任何男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

“是吗?”罗伯特·乔丹尴尬地说,他能感觉到自己喉头再次哽咽起来,“也好,我现在的状况实在没时间找女人,这倒是真的。”

“连短短十五分钟也没有吗?”吉卡赛人挑逗着问,“一刻钟也挤不出来?”罗伯特·乔丹并不急于辩解,他静静地望着玛丽亚,觉得喉咙哽塞得说不出话来了。

玛丽亚望着他笑,然后突然脸红了,不过仍然看着他。

“你脸红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经常脸红?”

“以前可不是这样。”

“现在你脸正红着呢。”

“我想我应该进去了。”

“不要走,玛丽亚。”

“不,”她说,脸上没带一丝笑容,“我必须走了。”她把吃完的铁盘和刀叉都收拾起来。端着向洞里走去,她走起路来的样子像受惊的小马驹,但姿态也如小马驹一样的优雅。

“你们还用杯子吗?”她似乎想到什么,又回头问道。

这时,又见罗伯特·乔丹仍然在看着她,她又羞涩得脸红了。

“你盯得我不舒服,”她说,“我不喜欢把自己弄得这样窘迫。”

“酒杯先放着吧,”吉卜赛人对她说,“我们还想再喝一杯呢。”他到酒缸里舀了满满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而罗伯特此时的眼睛正追随着姑娘的身影,直到她端着铁盘弯身钻进了山洞,才收回了视线。

“谢谢。”罗伯特·乔丹举着酒杯对拉斐尔说。她一离开,他的声调就恢复正常了,“就喝这一杯吧,我们已经喝了太多酒了,怕耽误正事。”

“那把这一缸都喝完吧,都倒出来了。”吉卜赛人说,“还有大半袋酒呢,够喝的呢,你不用客气。话说这酒来得不易啊,我们用马从很远的地方把它驮回来。”

“那次是巴勃罗干的最后一票,”安塞尔莫说,“从那之后他就没再干过。”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七个男人,两个女人。”

“两个?”

“对。另外一个是巴勃罗的老婆。”

“那她人呢?”

“在山洞里。其实刚才那姑娘做菜并不好吃。我为了哄她开心才夸她做得好吃的。她一般只是帮巴勃罗的老婆打打下手,掌勺的是巴勃罗的老婆。”

“巴勃罗的老婆,她那个人怎么样?”

“野蛮极了,”吉卜赛人露齿笑了笑说,“野蛮的劲头,我都受不了。如果你觉得巴勃罗长得丑的话,那你应当见见他老婆,这样你才知道什么是丑。不过她很勇敢,比巴勃罗要勇敢一百倍。只不过就是很野蛮。”

“当初巴勃罗也很勇敢,”安塞尔莫说,“当初巴勃罗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他杀的人比霍乱时期死的人还多,”吉卜赛人说,“革命刚开始那会儿,巴勃罗杀人无数。”

“不过最近几年,他却不行了,”安塞尔莫说,“他变得懦弱起来,还很怕死。”

“也许杀人太多怕遭报应吧,”吉卜赛人说,“鼠疫,厉害吧,那也不如巴勃罗杀死的人多呢!”

“这仅是一部分原因,他太贪财了,”安塞莫尔说,“还酗酒。这个黑暗的年代,他想像斗牛士一样洗手不干,颐养天年,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要是跨过火线到了那边,人家一定会扣下他的马,然后让他上战场,”吉卜赛人说,“我才不想去当兵呢!”

“吉卜赛人都这样说。”安塞尔莫说。

“为什么要当兵?”吉卜赛人问,“谁愿意进部队?我们干革命难道是为了参军?我愿意打仗保卫国家,但我不想受部队的约束。”

“你说的其他几个人在哪里?”罗伯特·乔丹问。他刚喝过酒,此刻酒劲儿上来,顿感浑身通畅,昏昏欲睡。他仰天躺在林子里的草地上,透过树梢望见山区午后的小片云朵缓慢自在地游荡在西班牙高空中。

“有两个人在洞里睡觉,”吉卜赛人说,“两个人在山上我们架枪的地方站岗。还有一个人在山脚下的溪水边放哨。这会儿,兴许他们早已睡着了。”

罗伯特·乔丹翻了个身侧身卧着。

“你们架的是什么枪?”

“枪名很古怪,”吉卜赛人说,“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反正知道是类似机关枪的玩意儿。”

罗伯特·乔丹想,那可能是支自动步枪。

“它有多重?”他问。

“一个人能扛得起来,不过挺沉的。那支枪有三个支架,能折起来。那是我们在上次激战中缴获的,就是意外发现酒的前一次。”

“那支枪,你们配备了多少子弹?”

“多了去了,”吉卜赛人说,“整整一大木箱子,重得要死,几个人才能抬得起来。”

罗伯特·乔丹在心里盘算着,一大箱子,最少也得有五百发。

“弹膛配的是圆盘还是长带?”

“不清楚,只知道是圆铁盒的东西,它固定在枪上面。”

罗伯特·乔丹听完,心里还是惊诧了一下,了不起啊,刘易斯式的轻机枪[6]也能搞到手。

“你懂机枪吗?”他扭头问老头子。

“一窍不通。”安塞尔莫回道。

“你呢?”这是在问吉卜赛人。

“我懂啊!这种枪打起来特别带劲,快如闪电。不过,枪筒热得太快,一会儿就烫手了。时间久了,你都不敢用手去碰。”吉卜赛人神采飞扬地说道。

“这谁不知道,还用你说!”安塞尔莫轻蔑地说。

“我说得不对吗?”吉卜赛人说,“他既然问我懂不懂机关枪,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他呗。”他接着说,“另外,它和普通的步枪是不一样的,只要你始终扣住扳机不放,子弹就会持续地发射。”

“除非出现卡壳,子弹打光或者枪筒烫得发软的情况,否则它不会停下来。”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着。

“你在嘟囔什么?”安塞尔莫问他。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在用英语说一下未来的事情。”

“你说的很有意思呢,”吉卜赛人说,“用英语预言未来的事情,你会看手相吗?”

“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给自己舀了杯酒,“不过,你要是懂得手相,我倒希望你替我看一下,看看我最近的三天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巴勃罗的老婆会看手相,”吉卜赛人说,“不过,她脾气暴躁,性情也野蛮,如果她不愿意给你看,我也没办法。”罗伯特·乔丹坐了起来,喝了一口酒。

“听起来很有个性的女人,我们去找巴勃罗的老婆吧,”他说,“我们去碰碰运气,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就算了。”

“我可不想去招惹她,”拉斐尔说,“这些人里,她最讨厌的是我。”

“怎么了?”

“她始终觉得我是个混混儿。”

“她对你有偏见。”安塞尔莫嘲笑说。

“她厌恶吉卜赛人。”

“大错特错。”安塞尔莫说。

“她自己就有吉卜赛血统,”拉斐尔说,“她说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呢。”他露齿笑了笑,“可是她说话的方式太伤人,每一句都像条牛鞭子抽在别人的心里。她那条毒舌能把人的皮活活扒下来,撕得粉碎。她真的野蛮极了。”

“她和那位叫玛丽亚的姑娘相处得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关系好着呢,她打心眼儿里疼爱那丫头。不过,要是有人胆敢不怀好意接近那丫头,那就试试看——”他摇摇头,缩缩脖子,啧啧地说道。

“她对那姑娘真是不错,”安塞尔莫说,“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那姑娘。”

“我们炸了火车把她带回来时,她的情绪很失控,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拉斐尔说,“她不说话而且一直哭个不停,谁一碰她,她就会抖得像只落水狗一样。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她已经好了很多。今天这姑娘就很好。刚才她和你说话的时候就表现出很乐观的态度。当初我们炸完火车本打算扔下她算了,大家都觉得不值得为这个难看而又一直愁眉苦脸的人耽误时间。但是老太婆却在这姑娘身上系了一根绳子,每当她走不动的时候,老太婆就会用绳子抽她,一直逼迫她往前走。最后,这姑娘实在是走不动了,老太婆就把她扛到肩上。老太婆扛不动了,就换我来背。我们爬过那座山的时候,金雀花和石楠疯长,人走在里面都没过胸口。我实在精疲力竭了,就让巴勃罗来扛她。我们不愿意扛她,老太婆就用恶毒的语言骂我们,逼我们扛着她!”他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就摇摇头,“回想起来,这丫头虽然腿长,但身子挺轻的。瘦骨嶙峋的,不占什么分量。只是在那种情况下觉得她沉得要命,因为我们不得不一边扛着她赶路,一边不时放下她与追赶的敌人枪战。可老太婆呢,只管帮巴勃罗拿着步枪,敌人追得紧时,巴勃罗就放下那姑娘,老太婆把枪塞在他手里。等放完枪,老太婆就用绳子抽他,骂咧咧地驱使他再扛起姑娘赶路。老太婆实在太厉害,她一边从子弹夹里摸出子弹替他上膛,一边狠狠地咒骂他。那时天色尚早,要是到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事情就难办了。但情况总体来说还可以,没有碰到敌人的骑兵队,已经是万幸啊!”

“那次炸火车的任务,一定是非常艰苦,”安塞尔莫说,“我当时没有参加,”他向罗伯特·乔丹解释说,“我有事去战线的另一边去了。当时是巴勃罗和‘聋子’带领手下干的,今晚我们就会见到‘聋子’以及这一片的另外两伙人。”

“还有那个名字很古怪的金黄头发的人也参与了炸火车。”吉卜赛人说道。

“卡希金。”

“是的,我始终叫不上他的名字来。我记得当时还有两个人,他们也是被部队派遣过来,他们来时抬着一挺机枪。那两个人撤退时,没法带走沉重的机枪,就把它扔下了。机枪当然没有这丫头重,如果老太婆当时也管住他们的话,这挺枪也能被带走。”他想到这儿就可惜地直摇头,然后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这辈子头一次见那么强烈的爆炸。火车沿着车轨直直地向这边冲过来,我们隔得很远就看得到。我那时心里紧张极了,这种感觉现在说不上来。远远地,我们就望见火车喷出的蒸汽,伴随着嘹亮的汽笛声奔过来。接着,火车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径直开来了,车身越来越大。紧接着,‘嘣’的一声巨响,爆炸了。火车头的前轮腾空而起,一大团黑的蘑菇烟蹿到上空,我们卧着的地方整个地皮瑟瑟地翻腾起来。火车头在一片升腾的灰尘和枕木中间飞越天际,犹如梦境一般,之后又急速下落,侧身摔在地上,像是一头受伤的大野兽。炸飞的泥巴块纷纷打在我们身上,生疼。待一切似乎烟消云散之后,突然火车上的锅炉爆炸了,一片白色蒸汽迸发出来。我们正在愣怔的当口,一阵激烈的机枪声响了起来,嗒——嗒——嗒——嗒——”吉卜赛人这时握紧双拳,两个大拇指翘了起来,在身前上下移动,就像自己还开着一挺机枪,沉浸在炮火中。

“嗒!嗒!嗒!嗒!嗒!嗒!”他欣喜若狂起来,“我这辈子头一次见那种震撼的场面,一片狼烟过后,从火车残骸中传出敌人的鬼哭狼嚎声,那叫一个惨绝人寰啊!不一会儿,只见敌人的残余势力狼狈地窜出火车,我们的机枪对准了他们往死里打,顿时,我们面前倒下一片。就在这个时候,我一激动,手碰到了机枪的枪筒,顿时觉得刺疼难耐,我禁不住哀号了一声。这时老太婆回身就给了我一个耳光,说:‘开枪呀,你这个蠢货!开枪呀,不然我把你的脑袋拽下来,踩个稀烂!’我迅速开起枪来,不过要把枪握牢还真不容易,那些兵们往远处的山里逃去,我们打不到了,也就作罢。我们预计敌人没剩多少了,就下山,赶到火车边看看有什么可搬回去的。躲到山里的一个军官仍在抵死顽抗,他用手枪对着士兵,逼他们向我们反扑。那些士兵似乎很怕死,就是躲在暗处不动,于是他不停地挥舞手枪,气愤地朝着他们大声叫嚷着。我们几个都在向那个军官开枪,但谁也没打中他。然后有几个大兵卧倒了开始向我们射击,那军官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我们总是瞄不准,火车挡住了机关枪的射程,因而无法向他射击。军官可能要求士兵冲近前来与我们厮杀,他们不听命令,于是这军官开枪射杀了两个卧倒的大兵,可是其他人依旧不肯站起来,他就骂他们,迫于无奈,最后他们才陆续地爬起来,向着我们和火车冲过来,随即他们再次卧倒了射击。见此情形,我们就开始撤退了,机枪在头顶嗒嗒嗒地响着,子弹在耳边嗖嗖嗖地飞过。我就在那个危急的关头发现了那个丫头,她从火车里逃到了一堆乱石间,随后跟着我们一起逃。这伙敌人真是耐性十足,抵死追着我们,一直追击到晚上才罢休。”

“真够惊险啊!”安塞尔莫说,“现在听了我还感觉手心出汗呢!”

“我们也就干了这么一件漂亮事,”一个深沉的声音说,“你现在瞎炫耀什么,你这个没羞没臊的吉卜赛杂种、懒惰的狗崽子,孬种,你现在到底在张狂些啥?”

罗伯特·乔丹愣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五十来岁,个头和巴勃罗差不多高,身材粗壮,穿着农民式样的黑衬裙和黑背心,粗壮的腿上套着一双厚实的羊毛袜,脚上也穿着普通的黑色绳底鞋,褐色的脸就像座花岗岩雕像一样的刻板。她有一双硕大而美丽的手,稠密的黑色鬈发在颈后精心绾成发髻。

“说话啊!”她对吉卜赛人严厉地说,也不管有没有别人在场。

“我这是和这位同志闲聊几句。他也是部队派来的爆破手。”

“这我都清楚,”巴勃罗的妻子说,“快点儿给我从这里滚开,去山顶上替换安德烈斯的岗。”

“好,我走,我这就走,”吉卜赛人说着就起身走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对罗伯特·乔丹说,“等到吃饭时再见吧。”

“还吃呢,”妇人对他说,“我可给你记着了,今天你已经吃了三顿饭啦。别废话,快点给我把安德烈斯换回来。”

“你好,”她对罗伯特·乔丹说着,微笑着伸出一只手,“你好,共和国的那边一切都好吗?”

“嗯,”他说着,同样也有力地回握了她的手,“共和国和我都很好。”

“非常开心听到这个消息。”她对他说。她微笑着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这时他注意到她有着一双迷人的灰眼睛。

“你来找我们是为了再炸一次火车?”她问道。

“不,”罗伯特·乔丹认为对她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这次炸的是桥。”

“那没什么难的,”她说,“炸桥相对简单多了,我们现在有马啦,干什么事就方便多了,什么时候再炸一次火车?”

“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吧,现在炸桥至关重要。”

“那姑娘说,那位和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死了。”

“是的。”

“真遗憾啊!我从没见过那样震撼的爆炸场面。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如今我们为什么不去再炸一次火车?现在山里人聚集得多了,太多了,找点儿吃的都很困难。我想,早晚也得撤出去,更何况,我们还有马。”

“我们必须把这座桥炸毁。”

“哪座桥?”

“离这儿很近。”

“那正好,”巴勃罗的妻子说,“我们把这儿的桥全部炸毁了以后再撤退吧。我讨厌这个地方,这里人太多了。人多不是好事,早晚得捅出娄子来,而且这些人也不干事了,这令我很厌烦。”

她透过树林看到了巴勃罗的人影。

“酒鬼!”她向他使劲喊着,“酒鬼!死酒鬼!”她气冲冲地转身对着罗伯特·乔丹说,“他带了一皮袋酒独自躲在林子里喝酒,”她说,“他整天没完没了地喝,这样下去会把他毁了。年轻人,你来了我很高兴。”她拍了拍他的背。

“啊,”她说,“你长得比看起来要结实得多,”她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肩膀,感觉得到他法兰绒衬衫下的肌肉。“好,你来了我很欣慰。”

“我心里也很高兴。”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彼此熟悉起来的,”她说,“喝杯酒吧。”

“我们已经喝了够多了,”罗伯特·乔丹说,“你喝点儿吧?”

“我吃饭时才喝,”她说,“我一喝酒,心里就烦躁得火烧火燎的。”她转身看着巴勃罗。“酒鬼!”她大声嚷着。她对罗伯特·乔丹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人以前还算是一条汉子,”她对他说,“可现在完了。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希望不会太唐突。以后不管发生何事,一定要善待那个姑娘,她受过伤害,很不容易,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但你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刚才一回到山洞,我就看出她的心思。其实,她还没走出山洞前就一直盯着你看了。”

“我和她说了几句玩笑话。”

“她自从来到这里,心情就很低落,”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她好一些了,我觉得她应该离开这里了。”

“想离开这里,好办啊!安塞尔莫可以把她安全地护送过火线去。”“我的意思是,炸完桥,你和安塞尔莫就把她带走吧。”

罗伯特·乔丹此时又感到喉头隐隐作痛,嗓音哽塞起来。“到时候看情况再定吧。”他说。

巴勃罗的妻子望着他摇了摇头。“唉,算了吧,”她说,“难道男人都是这副嘴脸?一说正事,就左右搪塞。”

“你别误会,我并没有说什么。她这么漂亮,这你也知道的,我怎么会不愿意带她走呢?”

“不。看你的意思是,她现在并不漂亮,等一段时间头发长了兴许会变漂亮,到那时候,再带她走,对吧?”巴勃罗的妻子说,“男人啊,我们女人生下了他们,真让我们感到可耻。不说这个了,谈点儿正经的。难道共和国里没有地方能收留她吗?”

“有,”罗伯特·乔丹说,“我知道一个好的去处。在瓦伦西亚附近的那一带东海岸就有这么一个机构。其他地方也有这样的地方,我不是很清楚。那里的人会对她很好,她可以帮着带孩子,那里有很多从乡下撤退出来的孩子需要照顾。还有,那里的一些人会专门教她如何工作。”

“她能去那里,我就放心了,”巴勃罗的妻子说,“巴勃罗已经对她心怀不轨了,这件事也会毁了他。他一看见她就好像得了心病一样,她最好现在就走。”

“炸完桥,我们可以将她带走。”

“要是你值得托付的话,你从现在起就愿意照顾她吗?我能和你这样说话,在心里已经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你把我当自己人看待,我很高兴。”罗伯特·乔丹说。

“坐下吧,”巴勃罗的妻子说,“我本来不应该让你对我做出承诺,因为该发生的事情总要发生,我们无力阻挡。不过,我现在想让你向我保证,必须带她走。”

“我带她走就是了,干吗还要承诺?搞得这么严肃,我一时还不适应。”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自己走了,留下她在这里发疯。你没有见过她发起疯来的样子,简直不可理喻啊!我实在受够了。”

“桥一炸完,我就立马带她走,”罗伯特·乔丹说,“我是说,如果我们炸桥后都还活着,我一定会把她带走。”

“我不喜欢听你说这样丧气的话,这样说话不会带来好运气的。”

“我这样说话,也是为了这个承诺。如果我死了,怎么保证我的承诺,”罗伯特·乔丹说,“还是现在说开了好,免得日后麻烦。我可不是那种爱说丧气话的人。”

“你伸手,让我瞧瞧。”妇人说。

罗伯特·乔丹伸出一只手,妇人把它伸展开来,用自己的一只大手握住,用大拇指仔细摩挲着,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然后松开了。她站了起来,他也跟着她站了起来。她这时敛起笑容,阴沉着脸望着他,不发一语。

“你从我的手上看出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她,“我不相信手相,你吓唬不了我的。”“没有什么,”她对他说,“我看不出什么。”

“不对,你一定看出什么来了。我只不过比较好奇而已,我从不相信这一套。”

“那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的东西很多,但是从不信这个。”

“你倒说来听听,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我肩负的重担。”

“这一点,我能看出来。”

“告诉我,你还看出了什么其他的?”

“我看不出别的,”她有些不自在,“你是不是感到炸桥很棘手?”

“不,我说过炸桥很重要。”

“不过炸桥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啊?”

“是的,我正打算下山去实地观测一下那座桥。你这里有多少人?”

“有五个人,还算用得上。吉卜赛人虽然心肠不错,可就是个废物,在大事上没一点儿用处。巴勃罗整个人都废了,我也不再信任他了。”

“‘聋子’那里有多少人是顶用的?”

“八个左右。详细的事情,今天晚上我们就会弄明白了,他要到这里来的。他做事很踏实,值得信任。他也有一些炸药,但量很少。到时候,你可以和他仔细谈谈。”

“你派人去找他了?”

“没有,他每天晚上都来这里聚聚。他不但是我们的邻居,也是同志,更是朋友。”

“照你看来他这人如何?”

“他人很实诚,也踏实。在那次炸火车的行动中,他表现得就很了不起。”

“其他那几队中的人手呢?”

“如果通知及时,大概能够召集到五十个带步枪的人手,他们比较靠得住。”

“靠得住,这话怎么理解?”

“我的意思是,他们能用的程度,还得看这次任务的难易。”

“每支步枪配有多少发子弹?”

“大概二十发吧,我不能给你一个准数。他们要是参加的话,子弹的数目还得看他们对这次任务的诚意。他们要是真诚想参加,子弹当然尽量带得多。如果只是敷衍,那带来子弹的数目就可想而知了。你要记住,这里很多人会反对炸桥的,因为炸桥这种事,既弄不到钱,也没战利品。虽然你不明说,但他们也知道其中的危险性。另外,一旦事发,我们这里就不安全了,必须撤走。”

“显而易见。”

“我认为,不到万不得已,你最好不要提炸桥的事。”

“我听你的。”

“等你仔细勘探那座桥之后,制订一些可行的应对方案,我们今晚再跟‘聋子’仔细地谈一谈。”

“我现在就和安塞尔莫下山去。”

“你叫醒他吧,”她说,“需要带上一支卡宾枪吗?”

“谢谢你,”他回答说,“带一支固然很好,但我不会用,带了也是白搭。再说,我是去侦察,不是去找麻烦的。我很感激你能跟我说这么多,我喜欢你率直的性子。”

“我向来说话就这样,不喜欢藏着掖着的。”

“那么告诉我你从我的手上看出了什么。”

“不,”她说着,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快去勘察桥吧,我会帮你照看你的炸药的。”

“一定要将背包盖起来,谁都不能动它。搁在那儿要比山洞里安全。”

“我会照你说的做的,”巴勃罗的老婆说,“快办你的事去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用手摇了摇老头子的肩膀,他正把脑袋枕着双臂上,躺着睡觉。

“我睡过头了?没耽误你的事吧……”老头子抬起头来,一脸不好意思的神情。

他说:“别多说了,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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