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了林间空地上柔和的绿光,
在你童年游玩的满是青苔的河旁,
你的目光在家里那株大树下,透过叶丛
脉脉含情地第一次望着夏日的穹隆。
——赫门兹夫人[4]
玛格丽特又穿上了自己的轻便服装,和父亲一起回家。父亲这次到伦敦来,是为婚礼帮忙的,而母亲却没有来。母亲选择留在家里的那些并不充分的理由,只有她的父亲黑尔先生能够完全理解。黑尔先生明白,想让妻子穿着那身半旧的灰色衣服来参加婚礼的努力是徒劳的,而且他没有能力给妻子从头置办一身新衣服,所以妻子选择不出席她唯一的妹妹的独生女的婚礼。如果肖太太能够明白为什么黑尔太太没有和丈夫一起来参加婚礼,一定会给姐姐送很多衣裳过去的。但是从惹人怜爱又美貌的贝雷斯福德小姐还没成为肖太太的时候开始,二十年过去了,她把其他所有的遗憾都忘了,心中记得的只有年龄差距带来的婚姻的不幸。对这个问题,她能说上半个小时。她最爱的姐姐玛丽亚就嫁了一个真心喜欢的爱人,玛丽亚的先生比她只大了8岁,而且性情温和,头发的颜色也是罕见的蓝黑色。黑尔先生是这个教区的模范牧师,是肖太太遇到过的最为惹人喜欢的教士之一。虽然根据这些条件,肖太太也许不应该得出她心中的结论,但是当她想到姐姐的命运时,仍然有她独到的想法。她认为,她最亲爱的姐姐玛丽亚既然是因为爱情而结婚的,那么还有什么能够让她感到不满足的呢?黑尔太太如果能够对她说实话,那么可能会用一份清单来回答她的问题:缺少一件银灰色的绸缎衣服,一顶白色的草编帽子,还有参加婚礼和平时家用的几十甚至上百件东西。
玛格丽特了解到的只是母亲不方便来参加婚礼。她认为,即便是要在赫尔斯通乡下的家里和母亲团聚,而不是在这几天里一团糟的哈利街的大宅子里见面,她也不觉得有多可惜。在哈利街的住处,她需要时常扮演费加罗[5]的角色,所有的大事小情都需要她同时去处理。当她想起最近的两天里说过和做过的事情,就从里到外都感到不适。她即将要对这些年以来都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说告别了,这让她的内心感到非常沉重。那些逝去的日子,让她感觉惆怅和惋惜。这些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反而不重要了,因为已经过去并且再也无法重复了。玛格丽特所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将要重返家乡的时候,在她想要回到多年以来渴望回归的生活的时候,特别是在她已经不再敏锐、即将陷入沉睡并且开始怀念旧日时光的时候,竟然会感到如此沉重。她强迫自己不再追忆往昔,转而开始默想充满希望的未来。她看到的不再是过去的事物残留的影像,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真实的情景。她的父亲靠在火车座椅的靠背上睡着了,曾经浓密的蓝黑色头发已经变得斑白而稀疏,覆盖在额头上。他的颧骨也突出了,如果他的脸不是长得如此周正,就会显得不好看了。说实在的,他长得十分潇洒,即便称不上漂亮。他脸上呈现出的平静神色,只是劳累后休息时的样子,并非那种过着安逸生活的人所表现出的那种悠然自得。当玛格丽特看到父亲脸上显现出的疲劳又带着些忧愁的神色,突然感觉十分难过。于是她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父亲在日常生活中被人熟知的样子,试图解释为什么他脸上会出现常年的烦恼带来的皱纹。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弗雷德里克没有加入海军,而是回家当一个牧师,那该有多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失去他了!真希望我知道全部的原因,但是肖姨妈一直没有对我详细地解释。我只知道因为某些可怕的原因,他无法回到英国。我可怜的爸爸啊!你瞧他是多么伤心!我现在可以回家了,这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就能在旁边安慰他和妈妈。”
当黑尔先生醒来时,发现女儿正带着笑意望着他,并没有显现出疲劳的迹象。他也笑了,但是笑容很淡,似乎十分吃力,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代表忧愁的皱纹。他总是微张着嘴唇,像是要开口说话,这使得他的嘴型总是发生变化,给整张脸都带来了一丝犹疑的神色。他和女儿一样,都长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深邃的眼窝里总是发出庄重的神采,上面覆盖着的眼皮也是白皙而明净的。与父母二人相比,玛格丽特长得更像父亲一些。人们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英俊的父亲所生的女儿竟完全说不上漂亮,甚至有些人认为她和漂亮这个词一点都不搭边。她的嘴很大,不是那种朱唇微启,说着“是”或“不是”之类的小嘴。但是她的嘴唇却是鲜红色的,带着一些弧度,尽管皮肤不是很白,但是像象牙一样光滑。她脸上经常带着的表情,和与她同样年纪的年轻姑娘相比,总是显得过分庄重,但是此时在她的父亲面前,她的脸上却流露出清晨一样欢快的表情。她不时露出酒窝,眼神里也显示出喜悦,和对未来抱有的无限希望。
玛格丽特回到老家的时候,是七月的下半月。树林里遍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显出苍翠的颜色。天气很沉闷,夕阳照在树下的蕨草上。玛格丽特高兴地大步走在父亲身旁,同时还带着一种冷酷的感觉踩着脚下的蕨草,感受着蕨草在脚下折断,并且发出独有的清香。他们在开阔的公园里行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看着阳光之下充满生机的花草,和自在奔跑的各种野生动物。这样的生活,或者说起码是在林间和公园中散步,就满足了玛格丽特的全部愿望。她为这片生机盎然的森林而自豪,森林里生活的人就是她的至亲。她与这些人成为很好的朋友,学习并使用这些人的方言,帮他们照顾年幼的孩子,陪老人聊天或是用清晰的声音给他们读书。她给生病的人送去美味的食物,不久之后还决定去学校里教书。父亲每天都去学校,像是完成一件必须做的事情一样,但是她却经常想去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到小村庄中探访某个朋友。她在家庭以外的生活十分完美,但是在家里却有些不如意。她在家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觉得不像样子,但是又羞愧地觉得自己身为子女,不应该眼光如此挑剔。她那一向十分疼爱她的母亲似乎总是对家里的生活表示不满,认为这个教区的主教没有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没有让黑尔先生担任薪水更高的牧师职位。她还总是责怪丈夫,因为丈夫不肯向主教表示自己想要离开这个教区,去更大的教区任职。这时他就会叹着气回答,即便是在赫尔斯通这个小地方能够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已经十分欣慰了,但是他现在一天比一天沮丧,觉得世事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妻子总是在他耳边催促,让他主动点儿去寻一个更好的差事。玛格丽特看到,母亲每次催促过之后,父亲就越发地萎靡不振。每当这时,玛格丽特都会想尽各种办法让母亲对在赫尔斯通的生活感到满意。母亲总说,是家附近茂密的树林让她的健康受到了影响。玛格丽特就想办法带她到那个开阔的公园里去,让她看到那里的美景,感受到阳光。她心里深知,她的母亲已经习惯了在室内过家庭生活,不愿意去教堂、学校或者离家太远的地方。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个方法十分奏效,但是到了夏末秋初,天气开始忽冷忽热,于是母亲又开始觉得这里的气候会让健康受损了。她常常发牢骚说,她的丈夫和休姆先生比起来学识更加渊博,和霍兹沃思先生相比也是更加称职的牧师,但是这两位他们从前的邻居现在已经得到了更好的职位,自己的丈夫却没有。
这种长久的不如意,让整个家庭都不和谐,这种情况是玛格丽特始料未及的。她在回家之前,就知道自己需要放弃很多享乐的机会,但是她非常高兴,因为在哈利街的享乐生活带给她诸多烦恼。她十分欣赏能够带来感官愉悦的事情,但是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不在乎这些事情,而且为自己能够放弃它们而感到自豪。这种自豪虽然无法压倒她对事物的欣赏能力,但是能够抵消一些。可是乌云永远都不在我们注视着的那片天空升起。过去玛格丽特回到赫尔斯通过假期的时候,母亲经常为了一些小事或者父亲的工作而发出一些抱怨,偶尔还会叹息一番,但是当她回忆起这些时光,心中产生的幸福感能够让她忘了不愉快的事。
到了九月下旬,秋风阵阵,而且总是下雨,使玛格丽特在更多的时间里只能待在家中。赫尔斯通远离那些与他们所具有的教养水平相类似的邻居们。
“无可置疑的是,这里是英国最偏僻的地方。”黑尔太太有一次感到郁闷时,做出了这样的评价,“你的父亲在这里都没有能够交往的对象,这让我时常忍不住地惋惜。他每天能够见到的只有农民和雇用的工人,就像是与世隔绝一样。要是我们在教区另一侧住就好了,那样的话走几步路就能到斯坦斯非尔德家,还可以步行去戈尔曼家做客。”
“戈尔曼家。”玛格丽特说道,“是那个在南安普敦[6]做生意发家的那个戈尔曼吗?那我们不去他家拜访倒是好事,因为我不喜欢做生意的。在我看来,和农民与雇来的工人这样不懂得矫揉造作的人做朋友,要有意思得多。”
“玛格丽特,我的好孩子,你不能这么挑挑拣拣的。”母亲这样说着,心中想的是那次在休姆先生家曾经见过的一位年轻又英俊的戈尔曼先生。
“不是这样啊!我觉得我的爱好十分广泛。我喜欢那些从事和土地打交道的工作的人,喜欢船员和军人,还喜欢通常说的从事那三种有学问的职业[7]的人。我相信您肯定不愿意我喜欢屠夫或者烤面包的,又或者是造烛台的生意人,是这样吧,妈妈?”
“但是我说的戈尔曼不是屠夫也不是面包师傅,而是造马车的体面人。”
“是啊,造马车也是生意的一种,而且在我看来,这种生意比烤面包或者屠宰牲畜更加无益。啊!我是如此地愿意步行,从前我每次乘坐肖姨妈的马车时都感到十分乏味。”
虽然天气不好,玛格丽特仍然喜欢到室外走走。她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就会非常快乐,常常手舞足蹈的样子。当她走在一片荒地上的时候,身后吹来猛烈的西风,就像吹落树叶一样几乎把她吹起来,推着她轻巧地向前走去。但是夜晚就不像白天那样能够轻松度过了。吃过餐后的点心,父亲就会马上回到他的书房里,留下她和母亲单独相处。黑尔太太一直都不喜欢读书,她和丈夫刚刚结婚不久,就开始阻止他在她做家务时给她读书的行为。有时作为消遣,他们会玩十五子[8]。接下来的日子里,黑尔先生对学校和教区的居民越来越注重,但是他发现妻子把他这些分内的工作看成是不可理喻的。她不认为这些工作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所以当他去忙这些工作时,她却表示反对。所以从孩子们小时候开始,如果晚上他在家,就会在书房里消磨整个夜晚,读他喜欢的玄学和理论书籍。
玛格丽特从前回家度过假期的时候,总会带上一大箱老师或是家庭教师推荐的书。她经常感觉夏天太短了,在她回到伦敦之前,总是读不完这些她想要读的书。现在她能见到的书,只有从父亲的书房里挑拣出来用来装饰客厅的小书架的几本虽然装帧精美但是很少有人读的英国文学名著。在这些书里,最新、最有趣且最容易阅读的,就属汤姆森的《四季歌》[9]、海利的《考珀传》[10]和米德尔顿的《西塞罗传》[11]了。书架上的书满足不了玛格丽特的需求。玛格丽特和母亲说起她在伦敦生活的细节,黑尔太太对这些事非常感兴趣,有时候遇到有意思的事会问个究竟,还有时候会把妹妹过的安逸生活和自己在赫尔斯通这个乡下小屋里过的拮据日子做比较。在这些夜晚,玛格丽特经常突然地中断下来,静静地听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在带弧顶的小窗的窗框上。有几次,玛格丽特意识到自己正在呆呆地听着窗外发出的单调声音。她心里感到纳闷儿,想着自己是不是能够探听到一些关于那个一直缠绕在自己心里的问题的消息。她想知道此刻弗雷德里克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父母有多长时间没有得到和他有关的消息了。但是她已经知道,母亲之所以日渐虚弱并且对赫尔斯通如此厌恶,都是因为弗雷德里克参与了那场兵变。所以每次当她谈到这个话题时,就又犹豫起来,最后又回避了这个问题。玛格丽特从来都不了解那次兵变的所有细节,如今看来,似乎这件事要作为全家人的伤心事被彻底湮没在记忆里了。和母亲在一起时她觉得应该去问父亲,但是和父亲在一起时又觉得还是和母亲说话更轻松一些。在没从哈利街回来之前,从父亲寄给她的信上,她了解到,弗雷德里克给家里来了信,说他还以约翰的身份待在里约[12],身体不错,而且很想她。虽然这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但是并非她想要了解的内情。家里人的谈话中如果不得不提到弗雷德里克这个名字,也是把他称作“可怜的弗雷德里克”。他的房间仍然和他刚离开家时一样,黑尔太太的女佣狄克逊还会经常打扫那个房间。狄克逊只干这一件差事,她现在都记得她被贝雷斯福德小姐雇用来的时候,是给贝雷斯福德小姐作为贴身女仆的,而贝雷斯福德小姐是整个拉特兰郡[13]都有名的美人,还是约翰爵士[14]的监护人。她常常认为,她所服侍的小姐都是因为黑尔先生才会变得生活潦倒。如果贝雷斯福德小姐不是那样匆忙地和这个乡村里的穷牧师结婚,也许就能攀上一门好亲事。但是狄克逊保持了她的忠心,在小姐婚后变得穷困的时候,也没有抛下她。她仍然陪在小姐身边照顾她,认为自己是小姐的守护仙子,职责是打败黑尔先生这个恶魔般的巨人。她十分喜爱弗雷德里克少爷,所以当她每星期走进那个房间收拾卫生时,脸上的严肃神情就会变得柔软。她总是收拾得很仔细,仿佛当天晚上他就会回来。
玛格丽特这时想到,可能关于弗雷德里克的最新消息母亲并不知道,但是这些消息让父亲感到焦虑。黑尔太太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行为和喜好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是如此地温厚,总会因为一些关系到其他人福利的事情而受到影响。当他听到作恶的事情,或是有人逝世的消息,常会难过好几天。但是玛格丽特发现,父亲现在变得对一切都心不在焉,似乎心里只想着某一个问题。所有他的日常工作,比如在学校授课,安慰幸存者或者劝人向善,都不能减缓他内心的抑郁。黑尔先生不再如往日一样常去拜访教区里的居民,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待在书房,盼着村里的邮差来送信。邮差来送信时,就会在厨房的窗子上敲几下。过去,邮差常常需要一连敲上好多次窗户,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明白敲窗的意思,然后急忙过来从他手中拿过信。但是现在,只要上午天气不错,黑尔先生就会在花园里来回踱步,如果天气不好,他就会在书房的窗口等着,直到邮差把信送来。有时邮差会在窗下的小路经过时对牧师摇头示意,在牧师的目光里穿过蔷薇花丛,接着走过那棵杨梅树。这时牧师才会转身回房,满腹心事地开始工作。但是,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妙龄少女,如果没有因为确凿的证据而产生怀疑,那么在某一天阳光灿烂又或是感到快乐的时候,心中的疑虑就烟消云散了。到了十月,有十四天阳光明媚的日子,把她的烦恼都带走了。她没有烦心事,只惦记着森林中的美景。这时节,雨季已经过去,蕨草也已收割完毕,能够进入很多林间的空地上去。七、八月的时候,玛格丽特只能远远地看一看这些地方。她和伊蒂丝一起学习过绘画。之前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只沉浸在对森林里的美丽景色的欣赏和赞美中,但是到了雨季,她就感到十分后悔,所以下定决心,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尽自己的努力将这些美景用画笔记录下来。所以,当家里的女佣萨拉在某个清晨打开客厅门,大声通报“亨利·伦诺克斯来访”的时候,玛格丽特正在忙着准备绘画用的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