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到了就突击补习，自己就是最好的老师。不上课不代表能力不行也代替不了不爱学习，相反黎曼是个极其热爱学习的人。学习自然难不倒她，况且一个人心思不在其上的时候是不会太在乎这个成绩的，状态大概就是时间有限任务简单，草草收结。不过往往这样看的人，考出来的纸面数字从来都不会很低，因此她还经常拿奖学金了:优秀学生、国家奖学金都算是顺带，最大的成就就是学校毕业给的优秀毕业生，原因是小说《永远有多远》得奖——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2000年，荣誉和金钱像潮水一样涌向她，以致于她快被淹死了。得奖的第二天，媒体朋友们蜂拥而至，在黄色小楼围墙外吵吵嚷嚷，每个人都带着对偶像的‘崇拜’和好奇。三五十人凶狠地砸着铁门，泥路上升起尘烟，好像***教徒朝拜麦加克尔白圣殿一样，不过好像不太虔诚，倒想带着宗教热情来进行东征的十字军，要将所到之处‘视奸’个底朝天，然后再带着极大的满足和自豪‘乘胜’而归。
正是个星期天，老师一家正打算外出郊游，阵势太大几个人从后门‘逃之夭夭’了，临走前老师跟黎曼漏了个底:千万不要开门，这群野兽会把你的隐私吃的一点渣都不剩！找个地方躲躲吧，我们先行一步。黎曼先听到如此热情的敲门问候声感到高兴和兴奋，从呱呱坠地之日起就没得到外人承认过，人家背地里都叫她‘乞丐’、‘软蛋’和胆小怕事的‘地道鼠’，虽然杨妈一家不让她听到这样的污蔑，但是流言像长了腿一样悄悄地溜进了她的鼓膜，回旋、晃荡，外表上行为语言上看不出来，不代表内心没有震动和愤恨，这样的情形算是狠狠地扇了邻里外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过片刻之后她就开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了，原先的兴奋和骄傲已经变成了焦急和不知所措，名声来的太快太急已使她脑子打结，身子瘫软，面目绯红了。那是一种名声和惊扰造成的窘迫和痛苦了:到哪里去避难呢？脑子里搜刮着能去的地方，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窗外喧闹声此起彼伏让她的思绪更加杂乱了，几近崩溃之际她想到了她的好友——桑榆。很快她就收拾好东西，去往城中一处公寓里。她戴上口罩、帽子，穿上最简单最朴素的衣服，坐在去城中的出租车上，感到内心平和和解放了。
平静下来之后就开始轻点自己的必需品，发现牙膏牙刷、鞋子、护理品一样没带，她开始对这群人感到恶心和厌恶了，同时对自己有些失望和沮丧。她之前完全设想过成名后的困扰，没想到当它突如其来的时候还是一败涂地。不过也可以想见:一个人拥有自己从未有过的东西的时候，茫然不知所措应该是常态，除非他是个‘圣人’——像耶稣一样的像孔子一样的不喜不悲。
桑榆在门口迎接她，看见她慌忙失措像个逃难的难民，便对着她讥笑调侃起来:“大明星来啦哈哈，大明星光临着实让我这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吧。”桑榆一边笑她一边小跑过去给她拿东西。这倒是像个绅士的做派:进门把她的东西放在客厅，吩咐保姆准备客房，又补充说做几个好菜给她接风洗尘，再请她坐在自家的真皮沙发上，给她泡上一杯龙井——这是她最喜欢的茶。
桑榆同样也是个作家，不过是不入流的三流之辈，主流文艺界不接受他的理由是:文字空洞且乏味，矫揉造作皆是市井小民想法罢了。但是谁能想到老百姓就吃这一套，贴近生活的文字且能够有共鸣。所以，桑榆也开始发了财。房子换成了三层小别墅，白色的大理石外墙，欧洲风格的室内装饰，宫殿一般的布局和格调，还带着一个小花园。一句话:很有情调的小作家的豪华屋子。
桑榆是在杂志上知道黎曼的，被她的《一只打伞的猫》所打动。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算是奇幻题材，描写了一只叫萨米的田园猫总是打着伞，在寻找着自己生命的意义——人生的风景与愿景、和谐又恰当的人际关系、美满幸福的爱情和伴侣。萨米晴天雨天都在大街上打着一把红伞，从来不收，因为他害怕太阳发现他的奇妙世界，畏惧太阳，害怕太阳一照到他这些愿望就会通通被清除，永远从脑子里消失了。所以当有人走近他的时候，他总是用力将伞打的很高，高出几个头来。萨米再恭敬地摘下帽子来（他有好几顶帽子，冬天戴的呢绒的，棉线的，夏天戴的圆帽。无一例外每一顶都是黑色的，每一顶都有帽绳，在脖子上打上一个蝴蝶结，稳稳当当以便在伞被风吹走的时候不被太阳照耀。），轻柔地说:您好！您有什么事吗？我乐意为您效劳……随后便会热心的给路边的老奶奶收起她的水果摊，末了再拿出几块钱来买几个看上去卖相不是很好的水果，比如苹果啦，香蕉啦，然后带着满意的笑容撑起红伞消失在这条街上，淡然的前往下一条街……就这样走下去，晚上就找个旅馆歇息，白天继续上街，每日如此。没有钱了就去饭店或者市场替人帮忙，赚点生活费，在拿到雇主给的一笔不错的酬劳后就眨眨长睫毛的眼睛，无所顾忌的走下去，直到死去……
桑榆看了之后对这个作家大为赞赏，便托人找到了她的住址，很快两人就成了朋友，志同道合无话不谈的挚友。桑榆在写作上没少指点她，要不就说她的人物不够丰满，要不就说情节变化不合理了，再不然就是信息传递不明显了。黎曼总是固执的回信给他:我的事你不要管，你写好你自己的东西就好了，谢谢您了。
黎曼在这呆了两个月，时常和桑榆彻夜长谈，谈哲学、谈文学、谈艺术，就像马克思恩格斯一样地深入沟通。桑榆有时说:一个人思想和物质上的符合程度越高，那么这个人就越快乐。黎曼马上反驳他:那么证明一个人要以物质至上咯，那精神上就只有物质了吗？桑榆惊愕，在原地踏步，又解释说:我是说精神和物质缺一不可，不是说有了物质就快乐，而是精神世界上的对物质的渴求和精神对世界的对生活的满足，你明白吗？黎曼高傲的坐在椅子上，转过头眼神直直盯着他，辩解道:恰恰相反，我认为快乐跟物质关系不是很大，只要他有思想、有追求、爱世界、爱他人，就算他一生穷困潦倒，他的精神世界一样很富足，他也是很快乐的。
桑榆气的面红耳赤起来，引用起来佛教的快乐解释:那你怎么不说四大皆空是快乐呢？不是说一个人内心越为平静不悲不喜就快乐吗，那你的悲天悯人不也是人世之苦吗？哈哈。桑榆因为自己说了这番话而欢喜雀跃起来，在原地蹦蹦跳跳。黎曼一时间找不到对策，就气冲冲的离开书房走了。
不过多数时间他俩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好朋友，关于一句话一个典故几乎是能够异口同声的说出来，这一点倒是让保姆在饭桌上很是吃惊，接着就付之一笑，保姆打心底里以为他们应该有个故事发生的，至少是个爱情故事。不过让保姆大人意想不到的是:两个月后，风波散去，黎曼收拾东西急匆匆地走了，一封信一个字也没留下。
她回了那栋黄色的小楼。小楼依然让她安心和宁静，因为那里的树荫，那里的一家三口，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的世外桃源——书房。那里存放着她的杂书、书稿和她的日记本。一如既往地，开始蜗居生活。
又过了两年，她新书出版签售，才开始正式跟外界接触。她是抱着极大热情和期待去的，她以为她的书能够让人有所改变，因此她遇见了林远枫。当时，他们就像两颗炽热的太阳把周围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眼前的世界已不在重要，眼睛里的那团火才是唯一。但是，往往初尝婚姻的滋味的时候总是要把对方和臆想的完美情人进行对比，当缺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接受和容忍的时候，便会争吵，打骂，离婚甚至对簿公堂。所以，她的爱情很失败，以我这个过来人的身份来说，确实很失败。一方面没有对等的尊重，一方面没有对等的地位和身份，再怎么爱也是枉然，最后可能都会被阶级和思想杀死。这样看来，她很可怜。
杨妈说到这里眼角开始泛出泪来，从鼻子开始红到脸颊，取出一条粉色印花手绢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偶尔抽一抽鼻子，就像一个有频率的节拍器一样提动着她那塌陷的身体，哭了好久，眼眶开始红肿起来，用手娟忧伤的擤着鼻涕，过后才深深叹息一声。从床头的蓝色中山装内包里取出一封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黄色信封，封面上用黑墨水竖着写了三个大字:杨妈启。
杨妈用她那纤细的干枯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捏住塑料袋的一头，另一只头拿上水杯平平整整地压上，皱起眉头紧张万分的拆开了塑料袋，另从中山装里理出一双细腻的白手套，吹一吹上面的灰尘，利落的戴上他们，这是开这封信的必要准备。再硬从嘴角挤出笑容，显出欣慰满意的面容来，抽出信笺纸，两手紧捧住它带着播音腔义正辞严的读起来:
亲爱的杨美女:
您近来可好呀？李爸爸有没有给您揉揉肩捶捶腿啊？（这是夫妻俩的小秘密，只有杨妈保姆工作很累后回到家，李爸爸才会亲自上阵给妻子按摩慰劳的亲密举动，杨妈只给黎曼讲过，算是她俩的共同秘密。）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们在一起啦！我感觉我现在好像智商为零了，做什么事脑子里都是他，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生活里有他的模样，幸运女神很眷顾我啊，林远枫昨天高冷的说叫我做他的男朋友，我装作犹豫的样子考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他啦，祝福我们吧！希望您能为我们在一起而感到高兴、快乐。
我写是满脸绯红的给您写的信，您不知道我内心多么激动和惊喜啊，这个男人让我魂牵梦绕好久了，本来不该给您写这么仔细的，可是我哪里忍得住内心的狂喜啊，我一定要跟您分享我的快乐！还希望您不会觉得我的信唐突和失礼，如果对您有所冒犯的话请您老担待一点啦。你知道就算你不担待我还是要写给你这封信的，谁叫你明白我这个不经世事的女儿的心思呢，你不看谁看呀，您说呢哈哈。
好了，我要开始正式的书写我们的幸福生活了。签售会上，他着一身黑色私人订制的媳妇，远远的看起来像是发着光，你知道的就跟太阳一样耀眼，我一下就盯上他啦。他手里拿着我的书，过来找我签名。他温柔又优雅的对着我的眼睛，用一口标准的电台腔跟我说:请您签一个名吧，我很喜欢您的书。他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在用眼神告诉我:你很特别，请让我认识你吧。我反应了好几秒钟后，给他签了个最乱的名字，我的心里已经小鹿乱撞啦，然后我有在名字后面写上了我的座机号，那时候我的脸全红了，跟红富士一样的。
他捧着书就慢悠悠的走了，好像也有点羞赧。好几天后我的电话才响起来，我等了几天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而为的，反正这个男人让我很难堪，我甚至有点讨厌他了。可是当他的浑厚的嗓音飞入我的耳朵后我感觉到幸福和喜悦了。之后我们见了几次，一次比一次紧张和期待，不知道你有没有等待一个人的感觉。我穿着他替我订制的蓝白长裙坐在餐厅里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下起了小雨，有的人打着伞有的人没有，有的人躲雨有的人在雨中漫步，就像伦敦街头的熙熙攘攘一样，文明又安静。瞧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好像哪一个都像他，哪一张脸都在朝着我笑，每一句话语都在对我打招呼:你来了，请一起欣赏雨景吧！
他终于来了，像是从宫廷里出来的公爵，温文尔雅，举止得体，笑容迷人……他从背后突然拿出一朵红玫瑰，弯弯腰递给我，又说:赠给你我亲爱的姑娘，希望您永远如这玫瑰一般美艳动人，像这春雨一般润泽凉爽，像这烛火一样热情温暖！然后我们就一起享用了法国最好的鹅肝，他还帮我切呢，真是个贴心的绅士呀，他就这样夺走了我的芳心啦。我能相见，我会在和他谈论文学的时候给他说一句话:我们真是想的一模一样啊；在他在厨房做饭时递上一个锅铲或者替他打下手，并且嬉笑着说:以后就你一个人包啦；在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替他倒上一杯水，体贴地问候他:今天累不累啊，要不要我给你讲个笑话放松一下啊。不过我也想见他在我失落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不要担心，我在呢。即使山风海啸，我都在你身边；在我开心的时候分享我的快乐:什么事这么开心啊，我能替你开心一下吗？在我焦虑的时候替我疏解情绪:焦虑要长皱纹哦，你把焦虑拿给我吧，我不怕皱纹……
看吧，我把我的秘密都给您讲啦。希望您也能开心啊，再次问候您二老，您有静脉曲张要记得时常去医院看病，记得吃药。帮我看着一下李爸爸，他有关节炎，替我给他贴上一贴膏药好吗，谢谢您。
爱您的曼曼
2002年4月5日晴
听到这里，隔壁传过来叹息和悲伤的声音:“社会迫害了多少善良的姑娘啊，这个该死的社会！看看你我把，被无缘无故的抓紧这像死牢一样地花生壳里，不见天日！更别说不经事的小姑娘，我恨不得打碎这个世界，让所有人都平等都自由，能够在宽阔的草原上田野上无忧无虑地奔跑、跌倒，站起来只是微笑。”他咬牙切齿地说，可是眼睛里却闪出了亮光，接着高谈阔论:“看看这个话都不敢说的时代吧，看看这个走路不敢迈开腿的社会吧，看看这个做事前路黑暗的时代吧，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打破这个牢笼，让雄鹰飞上高空，让鲸鱼自在遨游，让白马奔腾不止！”杨妈被他的一番话吓得不轻，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连连阻止他说:“您可别这样说，虽然时代有些问题，但是破坏时代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快些停了，停了，我都替你害怕……上帝啊，宽恕这个怒火中烧的人吧。”杨妈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年轻人开始在病房里打砸起来，水杯、桌子、床头柜、凳子、被子、窗帘，只要是能看见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魔爪，最后歇斯底里地用凳子砸起房门来。一下两下三下，门上的漆掉落下来，铁门被砸出了几个凹坑，还好，警卫听见这响声及时制止了这场暴行，不过可惜的是:年轻人头上多了一道五厘米的口子和七八圈纱布，那是警卫用枪托楔出来的。他穿着四处开口的病号服，耷拉着脑袋，眼神黯淡，佝偻着身子坐在病床上，看起来他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黎曼在家无事可做，天天坐在院门口的藤椅上望着街拐角的黄葛树，看着风吹动它的每一片叶子，有时候掉下一片叶子落在马路上就像落在她的心里，悄无声息又伤人。有时候风将一片叶子吹到她的手里，好像杨美女飞奔着回来了，她喜出望外的拿着叶子天旋地转，不一会儿又看见只是一片叶子而已，变得喜怒无常了。
老李就跟隔壁老肖天天下棋，总是输。他老肖嘲笑他:“怎么了老李，去一趟医院棋都不会下了吗？心不在焉像根蔫黄瓜一样，担心老杨吗？”老李像个木偶似的坐在竹椅上，举棋不定，眼神飘忽，极其随意的将炮送上了老肖车的门口，老肖抓住机会瞬间吃掉了炮，讪笑起来。老李是一盘死棋了，看了一眼局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输掉了，木然的站起来，学着黎曼一样走到院门口眺望着那个街角。平静地对身后的老肖说道:“老哥，今天就不下了。我状态不对，抱歉了。咱们改日再战好吧。”他摆出请客出门的身形——半佝偻着腰，两手笔直地伸向院外，服务员欢送顾客的拿手好戏就是这样的。老李是受了杨妈的影响，杨妈平时送客就是用这套手势，她做出来庄重客气极了，但是老李潜意识里做出这个动作来，显得滑稽和别扭。
“好。我就先走了，不要想太多。老杨像个孔老夫子一样乐善好施，孔老夫子都高寿，杨妈这个劳模可能老天爷也舍不得收她的，还要让她继续为世界带来善意和真诚呢。你知道的，一条小舟在江上漂流，风大浪大还不能靠岸的，等浪头过去了，自然会回来的，放心吧。”老肖拍拍老李的肩膀，给老李内心的烛火填了些石蜡，现在他的火开始旺起来了……
晚上，黎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穿着睡衣散着头发在橱柜里翻来翻去，在客厅墙柜里东找西找书看，除了一些护理和厨艺书之外就是一些保健养生之道的杂书。她有些沮丧，这么大的地方连本文学类书都没有，看来姐姐的书都被搬走了或者都被卖了，白色的墙漆和隔壁房里的黑色像是两个世界，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屋子里缺乏生气、冷冷清清的。老李听见客厅的嘁嘁喳喳的木头和什么的敲击声，慢吞吞的拖着疲倦的身子出来问她:“找什么啊，老爸帮你找。虽然家里东西都是老杨在放，但是我知道她觉得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我们卧室床下的木头箱子里了，或许她会想要你去看看。”老李慈爱的关切的看着她，伸手来翻她拿下来的书，都积上灰了。
“我就想找本文学书看，一大圈都没有。杨美女的东西我不敢拿，那是她的隐私，您想拿出来看就您自己拿吧。”老李像是得到将军指令的士兵，步伐矫健的进了屋子，拿出了一个黑灰色的大箱子，打开嘎吱响的盖子，里面的东西整齐的排列着:一大沓信，三五本日记，还有一些老照片装在一个相册里。另外还有一些古旧的物件，银手镯，金耳环和三个带红线的玉佩，最显眼的就是占了半个箱子的黄色信封。
“你进来看嘛，小曼。你老妈的宝藏都在里面了。”李爸爸像是跟人分享胜利的喜悦一样说。黎曼揣着好奇的心情进了房里。橙色的薄壁纸，屋里放着一架红木大床，铺盖凌乱不堪的打着麻花卷，床的两边各放了一个两开门的枣红立柜，一个关得严严实实，一个开了一扇门，衣柜里的衣服吊着出好几件在柜口，李爸爸的黑色大衣和他的一些衣服。剩下的就是床头的婚纱照了，蓝色的背景下男士穿着燕尾服，女士穿着拖衫白色婚纱，不知道是不是借来的，因为燕尾服似乎有些大了。东西塞满了整个屋子，茶几上床头柜上地上全是些杂物，开封的茶叶袋，衣服，碗筷子几乎随处可见，能下脚的地方就门口和床周围的两尺地方。看起来，李爸爸的生活很糟糕了。她又走了两步，走到床侧边，那些信已经被拿出来放在凳子上了，整整放了小方凳好几凳子，都摆着呢。
“你妈说叫我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都是记忆。”信封上有好几种称呼，有叫妈妈收的、爸爸收的、有叫杨美女收的，有叫李爸爸收的，有的称呼亲昵，有的称呼官方。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叫爸妈的就是李东和李玉凝的信，叫杨美女李爸爸的称呼比较亲昵的就是黎曼写的信。总共有三凳子，各家一个凳子。黎曼蹲下来拿起了自己曾经写的信，拆开来看。里面写着:
漂亮的杨美女和帅气的李爸爸:
晚上好！
今天寝室停电了，我借的室友的电筒给你们写的信。室友还不肯借我呢，我软磨硬泡借来的，这个光太暗了如果字写的不清楚请您们原谅我吧！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说我在大学见到的有趣的事，希望你们愿意看看。不过我乐意告诉你们我的感受和生活，因为这样我会更开心的。
你们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要太节约了。发芽的土豆就不要留着了，我听说吃了那个要中毒！不要太劳累了，特别是杨美女您！少去几家做事吧，我现在都能够兼职赚钱了，这样你们负担应该要轻点的。现在我要说我让我特别高兴的事了。注意哈，我不写第二遍的，我怕一会儿没电了，我快点写。今天上课我遇见一个特别敬业的老师了，我很钦佩他。
老师姓苏，有大概50岁了。胖胖的脸蛋，总是深红的，粗大的毛孔，是个大塌鼻子哈哈。不过，他头发一点没白，总是笑盈盈的，和蔼可亲。说话快速有力的，总是带些身边老师的信息，生动的很，说到高兴的地方还要举起书来翻开，说:这一边是赵老师几个人在做调研，另一边是刘老师在记录东西，说说笑笑有意思。他来学校41年了，一直在上实验课，老教授们都叫他万金油，什么实验课都能上，他自己说是算对自己的认同，自信乐观的表达自己兢兢业业。只要是关于动物类的都有他，他说自己虽然理论知识不过关，但是动手能力实践能力应该比谁都多，这学期是站最后一班岗了，下学期就光荣退休了。他讲很荣幸为我们再讲课，算是一种传承——知识和精神的传承。他还鼓励我们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趁年轻多干点事，免得老了后悔。找个轻便的工作，比如考研当研究人员啦，进科研中心啦，勉励了我们，很感谢他。
高兴的事说完了，要说点不太高兴的事了。我在寝室与她们相处不融洽，我想搬出去住，不知道是否可行，我征求下你们的意见，可以的话再跟辅导员讲讲。我觉得我与他们说不到做不到一块去，我想找个地方好好学习看看书。如果可以回信告诉我吧。我身体很好，吃的好就是睡得不好，他们太吵了天天在寝室蹦迪。少工作多休息吧你们俩，我挺好，勿念！
真诚的祝福
矛盾综合体黎曼
1997.11.9
“当初我和你妈看这封信的时候都笑你好天真哈哈，完全不像个在家那时候的‘大人’，倒像个幼儿园报告的小姑娘。”
“新奇又敏感嘛，都是特别的回忆啦。”黎曼一边回答李爸爸一边翻相册，第一张就是夏天在水潭边照的相。颜色都有些黄了，上面的人物景象是这样的:他们排成一排站在水潭边，身后是碧绿的潭水和山涧，李爸爸和杨美女站在两边，他们俩穿的粉色泳衣，看着年轻极了；中间是哥哥和妹妹，都穿着绿色的新款泳衣泳裤，跟环境一样的颜色，契合的很；只有黎曼在照片的边角，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戴着粉帽子正在抓蝴蝶呢！
“你看你都没好好照过一张相，这张还看得清脸，其他的都只有模糊的身体了，成了个神秘人。”老李和黎曼都沉浸在美好的记忆里，夜晚开始适宜酣睡和回忆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这个早晨跟以往并没有不同，只是白天更早的来临，鸡叫声更早了，温度更快的升起来了，今天是个早上寒冷又炎热的时候。老李接到医院的电话:“你亲人发烧严重进ICU了，速来。”听到这个消息，老李首先跟黎曼通报了，再挨个给儿子女儿打电话。城里仍然人心惶惶，惶恐不堪，接到消息父女俩骑上自行车就赶往医院，老肖后面追赶他们。出门半个小时，刚刚进城中心，离东城还一半多路，老李又接到电话。他手足无措的接起来，那头毫无感情的说:“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你亲人故去了，请节哀。”老李一时间接受不了，丢下自行车蹲在路边，反而在他耳边听电话的黎曼异常冷静，淡淡的说:“李爸爸，还是先去医院吧，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样都无济于事。”黎曼冷静的眼睛里渗出的是绝望和灰暗。随后又叫他们直接去殡仪馆，看看能不能见最后一面。
由于找不到路，三人在城里兜了好远的路，经过再三再四的问人，终于在南郊的护城河边找到了殡仪馆。殡仪馆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虽然遍体通白依然阻挡不住一股寒气——死人的阴森气息，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三人被安排在外面等候区等安排。这里是个小院子，盛开的白玉兰清新脱俗，一片片掉在院子的红土里面，好像是给人撒花瓣帮人通往天堂，在天堂快乐的生活。老肖站在亭子里，玩弄着藤蔓的几片新叶子，两个石凳上坐着的是父女俩，看得出石头的湿冷已经侵入他们的身体，经常抬起屁股站起来在院里战栗，时间不会帮他们一点点忙，相反是在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们的还有一丝温度的心脏。几万年后，两人被一人发了一套防护服，走进了一间开了一盏灯的大房间，放着遗体的班车在那里亮着，一个人在旁边等，其他地方虽然有少许阳光射入总是看不清楚，或许是眼睛选择看到了什么吧。
两人走到她旁边，都没有哭，只是紧紧的盯着她的脸，一言不发。她面目平和，着一件病号服，头发梳得整齐，静静地睡在那里，就是脸的脸色有些白。黎曼和李爸爸都想去触摸一下感受一下她最后的温度，旁边的人警告他们:“不允许任何触碰，看了就离开吧。”多么冰凉的词语，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心都凉了，阳光无法穿透这钢筋混凝土，它在遥远的地方孤独的发着光。他俩看着她被一寸寸的推进焚烧炉，最后一个视角也不见了，她彻底离开世界了……
两天后，在城郊的小山丘上举行葬礼。李爸爸，黎曼，李东，李玉凝，还有老肖一家来了。穿着黑色西服都来给她送别。亲戚朋友一个人也没来，亲情温情还是打不败可怕的疾病，非典让人之间距离竟拉的这么远，生与死，生与生，死与死，没有哪一个关系跨越得了它。但愿天堂没有疾病，但愿好人在天堂和上帝共享快乐，分享世人的不堪和社会的人情冷暖，但愿她在天堂过得比现在好……一家四口都在哭，李爸爸、李东向两颗柏树一样立在墓前，两行清泪挂在脸上，这是无声的悲恸，要让人肝肠寸断的离别，几天前还在人间享受退休的大好日子，现在身体就入了土，灵魂上了天，唯独记忆还在他们脑子里记着，算是一个人孤独的死去了吧。李玉凝趴在墓前，放声大哭，哭得声音嘶哑，手里捏一把泥土击打着墓地，眼里全是透着阴郁和绝望，要把自己交给上帝也随她而去了一样。
黎曼呢？她在后面用铲子给她垒了垒坟，尽力地将上面的泥土拍紧，又到前面来用她的袖子把墓碑一寸寸地擦干净，才揩了揩汗水，跟他俩站成一排。拿出一张纸，展开后带着哭腔和空灵声音念起来:
您在苦难中出生，
在水深火热中成长；
在饥荒年代哺育我们；在发展的年代无私的付出、担起家庭的重担；
在疾病面前悄悄溜走。
美丽的脸庞一天天失去颜色，
变得苍老，步履蹒跚。
您用善良真诚、热忱温暖和世人相处；
用真心爱意、亲密宽容、相扶相持爱了他一生；
用关心呵护、耐心教导、一视同仁爱了我们一生。
您已经涤清了今生的罪孽，上了最圣洁最美丽的天堂，
那里将会有人为你打开天堂之门，开始新的生活……
“别再哭了，她已经上天堂了，以后会看着我们好好生活的，在天上帮我们。”黎曼念完对玉凝说，环住她的腰试图抱她起来。她就这样哭，他们一直站。就快站成三块石碑的时候，她深深叹了口气，站起来抹抹眼泪不再哭了……
逝者已去，生人还要努力的活。李东托人找到了特警队的队长，弄到了几张警察使用的特别通行证，李爸爸李东李玉凝都离开了黎城，黎曼固执地留在了老家，说什么也不肯走。本来李爸爸也要留下来，李东和玉凝说得差点给他跪下才劝过来。黎曼送他们到了车站，苦笑着对他们说:“再见，我的家人们。祝你们一路顺风，开启新的生活。”火车上的他们不知道听没听见，就见李爸爸头一直探在车窗外面，看着黎曼的影子越来越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