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遥远的地平线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出清晰的轮廓。夏日里的热气蒸腾着世间万物,同时也煎熬着世人的心。偌大的木神堡根本感受不到这种煎熬,一动不动的伏在青龙山脉最平坦的南端,俯视着茫茫千冢平原。青水河湍急的波涛来自北面蜿蜒叠嶂的群山,穿过森林,越过高山,像一把青色的宝剑直愣愣地插进南方肥沃又腐蚀的黑土地里面。城堡嵌在剑柄西侧充当着远古的饰纹,相传当年端木族的先人用青龙神脊背处最坚硬的龙鳞筑造了这座不朽之城。时光匆匆,悠悠万年,你清晰可见那些青色高大神木上久远的天神印记。天神已去,往事成烟,唯有青色的印记还在向世人叙说着古老的预言。
城堡的城郭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外城乌央乌央的挤满了平民、商贾、妓女和草奴。他们中大多数没有父母,更不知自己的姓名,在盘古大陆平民不配拥有姓氏,但也强过那些做牛马的草奴。如果运气好,有一天能飞上枝头,成为贵族门下一名普通的仆役,那真是享受终生。城内有名姓的多为端木族人,这些人多半是被赐姓,还有仆随主姓,总之多是些可怜人。但请收起你的怜悯之心,整个盘古大都如此,七族虽已不负当年盛景,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叮,叮,叮。
午夜刚过,巡夜人困倦地用神木制成的响锤敲打着时间,人们心中那股子煎熬也渐渐褪去。夜色中整座外城安安静静的在低处仰视北面山脊高地上的内城,那是属于真正端木族人的领地。几十座神木和龙石堆砌而成的高塔巍峨矗立,大大小小的庭院分布期间。最高的那座叫木神塔,主人是神木国王公端木北风和夫人独孤燕的居所。此时高塔一片漆黑,王公夫妇早已进入梦乡。
子时三刻,西南方向一座略矮的高塔在星空下显得灵动,好似调皮的精灵一般。一团白影鬼鬼祟祟的从塔楼悬窗内飘出,忽忽悠悠宛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在月色的衬托下,风筝渐渐显出一道娇小的倩影,顺着凹凸不平的塔壁匍匐。“不怕,不怕,摔不死。”影子发出一声轻如流烟的呢喃,这是每晚必念的咒语,效果非常灵验,在大风天可保她失足也不至跌落地面。一只起夜的老花猫挂在房梁上眯着双眼,臃肿的身躯窝成一团,只有茸茸的尾巴悬在外面,它曾发誓定要把那只灰鼠当成早宴,可如今灰鼠的子孙已布满城堡的犄角旮旯。
喵!
“嘘~豆花你小点声,抱歉,十分抱歉。”
倩影从塔上刚刚顺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这只叫豆花的猫尾巴上。疼得它喵出愤怒的诟骂,一下子窜进黑暗中消失不见。
“黑暗中耳朵永远胜过双眼。”
这是姐姐的告诫,她说这是星羽大人的教诲,星羽大人又是从寒鸦大人那里所学。记得姐姐选择加入神木林的那天,父亲气得把千木堂上上下下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影儿,神木国的儿女以加入神木林为荣。”父亲说这话时的表情尤为让她深刻,那是源于血脉中的自豪。可为何姐姐做出人生抉择后,父亲就好似充气鱼一般爆炸了呢?从那以后,每当央求父亲教自己武功的时候,那个和蔼可亲,背部殷实的大山瞬间就在眼前崩塌,吓得她只好努起小嘴扮起鬼脸,逗父亲开心,父亲也以擦掉她眼角的泪珠作为温柔的回应。
当皎洁的月色伴着点点星光洒落在整个端木族人口中啧啧称赞的二小姐那圆润而倔强的面容上时,高塔下方一处驴尿马骚人们拧着鼻子称之为马厩的地方,伸出了一道灰溜溜的小影子。
“人呢?”
“二~~,我,~在。”
“好,好,好。咱们走。”
一段简短的对话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声音的主人一听就是少男少女。虽然他们尽可能的压低了嗓音,但黑夜一下子就能辨认出他们骨子里的稚嫩。如有必要可以马上要他们的小命,或把他们吓破胆,但此刻黑夜只选择沉默、寂静和冷眼旁观。
望着眼前浑身脏兮兮的小马奴,这抹倩影颇有一番感慨。他太瘦小,比她还矮了一头。矮得整个城堡没人注意到他,连马房总管谷老都时常忘了手下还有这么一号。偌大的木神堡只有她在飞雪连天的冬月注意到了那只蜷缩在干草堆里的灰影。“喂,在这儿睡是会被冻死的。”男孩睡得很轻,像只惊恐的狗崽儿,女孩的善意吓坏了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往草里钻。“你呢,跟我走吧!”她一把拉住他的小脏手,毫不介意指甲缝间的污垢和那股飘来的马尿味。他就像只狗一样被她拎来拎去,最后被扔在了一处温暖的旮旯。“喂,铁匠的火炉比马厩暖和。你就睡在这,这是命令,我的!”女孩的话不怒自威,小马奴只有怯生生的点下脑袋,他怎么也想不到从那天起就再也没能睡一个囫囵觉。
深更半夜,高塔下七扭八歪的巷道里,两只弱小的身影窜来窜去。巡夜人的响锤声远远飘过,证明这个时刻根本就遇不见人。灰鼠一家反倒是忙碌起来,它们倾巢而出,趁着夜色好为将来做打算。哪怕家族里有几只子孙被房梁上的老猫抓住,或者是被两个夜里偷偷潜行的孩子踩死也无关紧要。一家人不是非要整整齐齐,但一定要延续下去。
“喂,你慢点。”
倩影本应该习以为常,可每次还是感觉心惊。小马奴身材小是小,可速度一点儿也不慢。特别是这家伙的眼睛在黑暗中竟然闪着绿光,比那老猫眼还让人生惧。自打他发现了这条溜出城堡的捷径,就再也不用担心撞见夜里过街的灰鼠,和吵醒老门房那两只年迈而不失凶残的大猎犬。最让她惊奇的是他们最后出城的那个隐蔽的狗洞,想必那两只老糊涂狗早就忘了当初是谁挖的洞。
只要一出了城,再困的倦意也会褪去,再污浊的空气也变得清新。倩影和灰影化成两只脱缰的野兔,在田间自由的奔跑,时不时还离地三尺,仰望月亮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的往复,完全不顾脚底下被糟蹋的高粱。
“喂,信不信今夜我能达百尺。”
她从来不叫他的姓名,他也根本就没有姓名。她第一次见他时就心想,这马奴一定可靠,不会泄露她的小秘密,因为整座城堡都没有人和他说话,除非有人疯了才会问他二小姐半夜溜出去的理由。即便有一天真的被人发现,以他那支支吾吾的口舌也肯定说不清,她再摆出副人畜无害的委屈模样,届时大家只会怪罪这个不知好歹的马奴。
一只夜鸮飘落在一棵两人抱的冷杉树上,瞪着圆圆的双眼在枝头上寻找猎物,白色月光映衬下的双眼惨白如雪。它的脚下布满了乱石,湿草和无人问津的破旧坟冢。今年河水解冻的时节一过这些孤魂野鬼心中开始起疑,为何每天深夜都会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不得清净,不得清净。
“哎呀,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呀,喂,快去给寻回来。”
月光下那只肥大的夜鸮心中咒骂个不停,好不容易盯住的猎物就这样被人捷足先登。讨厌的人类永远不知道满足,白日里他们占尽山野侮辱大地,现在竟然觊觎起黑夜来。
小马奴熟练地穿梭在黑暗的树林中,今夜二小姐箭术略有进步,但远未达到她口中的百尺。墨绿色的箭头离那只慌慌张张的山鼠屁股有些个尺寸,不过神木制成的箭头的确有威力,它一路风驰电掣,穿过两棵小白杨,又路过了一堆烂草石,最末脱力软软的嵌进一棵毛榉木下松软的苔藓里不能自拔。但那只山鼠真真被吓到,一溜烟儿似的钻进树旁的草丛,留下几粒淡淡的屎味。
“喂,找到了吗?”
“嗯。”
“唉,可惜没射到。我应该聚点气力再松手的。”
在她十二岁生辰那天,端木家族的继承人放弃了与生俱来的一切毅然决然的离开家去了更北的北方。临行前姐姐送给啜泣的她一张旧木弓,和一支镶有墨绿色箭头的神木箭。妹妹知道这把弓陪着姐姐走过了好多春夏秋冬,弓弦断了就续上一根,箭柄碎了就再制一尾。伴着一次又一次张弓拉箭的回响,那个待她温柔如水,每次都拦在中间不让娘亲训责的姐姐,身影一年比一年高大,箭术一载比一载精进,但脸上的笑容却一岁比一岁稀少,直到有一天姐姐变得和父亲一样,再也不笑。
“我一定要练成箭术,变得和姐姐一样强。我讨厌每天拿着针线在白布上绣来绣去,虽然梅姨和娘亲都夸我手巧,可那不是我想过的人生。“
倩影在月光下迟疑了片刻,清澈的眼眸里透出点点泪光。小马奴感受不到女孩子家这突如其来的伤感,碧绿的瞳孔反而注视着远方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对牛弹琴。”
小男孩突然感觉眼里都是星星,二小姐本想用箭头轻轻的敲一下他的脑袋,以释心中的凄楚,哪知道脚下突然一滑,一股轻风转阵风,上去就给他当头一棒,正砸在天灵盖上。倩影倒落间急中生智的朝黑暗的空气中拽了一把,貌似真抓到点什么,只听兹拉、扑通以及紧接着的哎呦声过后,树林恢复了安静。
倩影仰面朝天,那里除了月亮还有好多星星,此时它们都在冲她眨眼睛。奇了怪居然有一双绿星星也在朝着她眨个不停。小马奴不知何时趴在倩影的身上,身上原本裹着的粗布衣戏法般的被女孩攥在手上。男孩赤裸的上身让那股难闻的马尿味儿越加刺鼻,可女孩此时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男女授受不亲。”先生的教诲言犹在耳,娘亲也说过女孩子就像那青龙山巅的圣女池一样纯净,容不得任何玷污。那这个马奴在干什么,脑子被敲傻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不但不知道廉耻,反而变本加厉。刚才拉弓剩下的气力全都积聚在胸口,呼之欲出一口恶气定要让不要脸的收敛恶行。可突然一双瘦小却有力的手硬生生的把这口气给捂回肚子里。情况相当糟糕,这股气流像盘蛇一样在她身体里肆虐,搅完了心肝搅胆囊,搅得二小姐翻起了白眼还不肯罢休。
呼吸间,倩影直觉浑身气血上涌,胸口尤其憋闷。想怒吼张不开嘴,想踢人却抬不起腿,眼里燃烧起团团烈火,也只能蒸发着自己的泪水。她突然开始后悔,悔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人们为何都远离这个肮脏恶臭的奴隶,还不是关于他那可怕的传言。“听说这孩子是喝狼奶长大?”“胡说,明明是喝的是狼血。”四年前,父亲和侍卫们在森林里捡到他时,这个小男孩蜷在一头荒原狼尸的肚腹下面,嘴里叼着血染的**,浑身上下浸的都是血腥味。父亲念他好歹一条性命,顺路捡了回来。可谷老说这孩子没有人味儿,于是他只能和马待在一起。
“你,岂有此理。”
倩影郁闷至极,心中所想一定要在口中表述出来。可真吐出这口恶气时,小姑娘自己也吃了一惊。为什么她又能说话了,为什么浑身上下的压迫感消失不见,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直到余光瞟到那抹瘦小的灰影灰溜溜地跑向远处的黑暗时,端木家的二小姐才反应过来。
“想跑,哼。”
拉弓上箭,目标直指小马奴那模糊的背影。“聚气,凝神,静心。”口诀已念,箭已在弦,目标却没了,前方只有依稀的寂静和空洞的黑暗等着她的箭。
如果上天再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一定收起弓箭,乖乖地回到城堡,梳洗干净后美美的睡上一觉。第二天在舒适中醒来,吃着梅姨精心准备的枣糕,认真的绣好女红,当一个人见人爱的淑女。可那天夜里,她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嘴里还碎碎念着比蜘蛛还恶毒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