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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无尽极(四)

御花园太液池中的太液亭里,须发斑白的皇帝正在与一着绛紫麒麟大团纹纱袍、头戴梁冠腰系彩云仙鹤白玉带的中年官员对弈,近看却见他眉宇间一股英气,原来是皇帝的儿子颖王李璬。一旁是梨园乐工贺怀智怀抱琵琶,正弹着一曲《六幺》。

呵,在人间一月,我认识的人比在仙界还多!!

曲声轻缓,一梨园乐伎正紧握双拳,随着曲调起舞,步伐缓慢,别有意味,奕棋时听这曲子倒是不错。

绿汐紧挨着皇帝坐着,绯色长裙曳地,在脚边露出青金绣的凤尾,外罩豆绿彩绣牡丹纱衣,云鬓半偏,鬓角簪着一朵绯色渐白的牡丹,怀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长毛猧儿,软语娇谑,芬芳可人。

皇帝一边走子一边道:“这可是上日交趾上供的那瑞龙脑香?这味儿倒好!”

绿汐笑吟吟道:“正是呢,我也喜欢这香味,而且这猧儿好似也特别喜欢,我一拿出香来,它便在我身边摇头摆尾的,可爱极了!”

果然有一丝清凉的幽香弥散在空气中,气味悠远,不似寻常香料一般气闷。

一阵风来,绿汐身上绯色洒金纱帛飘飞到贺怀智头戴的幞头上,遮住了贺怀智半边脸,绿汐一见咯咯直笑,皇帝笑道:

“嗯,好看!”

俄而看着棋局捻起须来,喔,皇帝要输了!

绿汐起身,不经意间怀中猧儿跳将下去,正好落在棋局之上,皇帝大悦,笑道:

“好猧儿,赏你一颗龙脑香!”

亭中鹦鹉架上一只雪白的鹦鹉也欢叫到:“赏你一颗龙脑香!”

皇帝笑吟吟走到它跟前道:“雪衣女,今日功劳归猧儿啦,你不伤心?”

那鹦鹉竟道:“观自在菩萨,行深波罗蜜多……”

皇帝哈哈大笑,惊奇的对着绿汐道:“玉儿你瞧,它竟还会这个!”

绿汐娇嗔一笑道:

“上月十五那天,我晨起梳妆,雪衣女飞到镜台前道:‘雪衣女梦见被鸷所伤,恐怕命不久矣!’,是陛下让我教它念玄奘法师的《多心经》,陛下怎么忘了?”

“噢,你瞧我这记性!”

颖王亦笑对皇帝道:“父皇英明神武,连雪衣女也沾了光,连带着聪明起来!”

皇帝呵呵一笑道:“你呀你呀,你是朕的亲儿子,沾的光岂不是更多,今日是朕输啦!”

颖王笑道:“父皇让着儿子,儿子才多走了几步,跟着父皇,儿子自然是沾光的!”

绿汐与颖王道:“颖王难得进宫一次,陪你父皇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是,娘娘!”

有太监自亭外围湖长廊直奔到亭外跪下,从袖中拿出一轴书呈上道:“陛下,右相杨国忠有本上奏,在外等候宣召!”

绿汐脸色略有不悦,退至一旁抱了猧儿,轻抚着它的毛发走到亭子边看着湖水,颖王亦充耳不闻,笑吟吟看着雪衣女。

皇帝皱皱眉摆手道:“又来做什么?不见不见!”

那小太监跪着不知如何是好,皇帝招手道:“把奏本呈上来,让他滚!”

那小太监立即将书轴呈上,连滚带爬的跑了,皇帝打开书轴看了一眼摔在地上道:

“又说安禄山要造反,杨国忠简直唯恐天下不乱!我立刻召安禄山进京,看他还有何话说!”

此前人间一月,已自遍阅皇帝继位以来的奏章、策令等,当初初继位时,任用贤相有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韩休等人,彼时的皇帝从谏如流,虽精研乐理,也是在闲暇之时。

如今却大不同了,嬉游宫中,不理朝政、不见大臣,从谏尚且没有,更何谈如流!近几年的奏章所说各地情状,与开元年间的蓬勃之气完全不同了,然而大多奏疏被杨国忠压下,唯报喜不报忧。

自古将相不和便是国乱的征兆,对他们时时闹上朝堂的矛盾,皇帝竟只各自赏赐安抚了事!

高力士匆匆赶来,眼光一扫,看他神情便知他已了然于胸,那雪衣女的一篇《多心经》还未念完,尚在念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高力士微微一笑,对雪衣女道:“雪衣女,什么是心无挂碍、什么是无有恐怖?”

雪衣女一怔,咕咕叫了两声,忽然朝着高力士扇了一翅膀,飞下来啄了他手臂一口,又道:

“打断了雪衣女,雪衣女又要重头念!”

高力士“哎哟哎哟”直叫!

皇帝撑不住笑道:“力士啊,你呀你呀,活该!”

高力士苦着脸道:“陛下,奴婢可是陛下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倒被它啄了一口,论律可是要挨板子的!”

皇帝越发大笑道:“说你什么好,你倒跟一只鸟计较!哈哈哈!”

绿汐笑道:“阿翁今夜多喝一杯酒,也就是了!”

皇帝道:“正是,赐你一坛桑落酒,不许苦着脸了啊!再拟诏召那胡儿来,看他饮酒才真是有趣!”

高力士眼神有那么一瞬不可捉摸,依旧躬身答“是!”

皇帝口中说的“胡儿”便是安禄山了,从奏疏来看,他倒是靠油嘴滑舌得了皇帝欢心,不料曾经英明如许的皇帝欣然笑纳,难以理解。

皇帝捋捋胡须笑道:

“朕如今老了,也该安享晚年了。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闲来与儿子们下下棋,逗逗雪衣女,这天下太平无事,哪来那么多烦忧,这杨国忠真是胡闹,跟安禄山争什么宠呢!”

颖王看着雪衣女念经似乎兴致正浓。

高力士略一思忖,在皇帝身边躬着身子悄声道:“边将拥兵太重,臣担心一旦有事,援军迟迟不能救援,倒也算是一忧。”

皇帝凝眉不语,高力士又小心翼翼道:“自陛下不问政事,权归右相,谁知他赏罚无章,阴阳失度,大臣们都敢怒不敢言呢!”

“哦?有这样的事?唔,明日召杨国忠进宫!”

话尚未完,宫中鼓乐声起,夜宴又开始了,皇帝展颜道:“别说了,玉环、璬儿,咱们赴宴吧!”

绿汐闻言挽住皇帝,李璬和高力士尾随其后,往兴庆宫方向而去。

皇帝整日嬉游,绿汐连一句政务相关之事也不愿听闻,若知道了,也一言不发。

绿汐即便在人间,也如在仙界般任由命运宰割,不做丝毫的反抗!

若论杨国忠,倒真是个奇才,可惜是钻营权术的奇才!弄权之人治国,国事如何可想而知!

当然也有人奏称“汉之天下,弊于戚畹”的,皇帝连看也没看见,杨国忠早已公报私仇了!

月高仙掌,长安城华灯高照,宫城之中竟有喧闹之声。坐在花萼相辉楼上——不知怎地,到了人间,竟喜欢坐在屋顶上,难道是因为这里离仙界近一些吗——但见条条丝缕飞升上天,往织女星方向而去。

喔,今日七夕,民间女子乞巧呢,怪不得宫中夜宴欢歌——此前看奏疏亦有大臣苦口婆心的劝谏皇帝“君俭则国丰,国丰则民富而寿”,唉,也是白费纸墨!

夜月之清辉,耳闻得城中有稚子夜读诗章,甚有情致。忽想起近日所看各类诗书,有一位名李太白的曾有一句诗,极是有神韵,道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夜虽非月圆之夜,此一句诗,却甚合我意!一念动,一坛“醉东风”酒已在手中!

今日皇帝赐高力士桑落酒,我也尝尝看!

唔,桑落酒虽有一丝恬淡之气,却酒味浓厚,怪不得皇帝要赐高力士和安禄山,不好喝!

刚才“借”这“醉东风”酒之时,顺便将那酒坊里的酒方儿也拿来了,原来是以春日盛开之桃花、梨花、樱花等百花酿制而成。东风至、百花开,怪道叫“醉东风”!斟在梨花盏里,闻着香甜,抿上一口,但觉馨香满颊,些微酒意让人心思迷醉,连带这月色,也朦胧了!

好酒!听着稚子夜读,自斟自饮,倒也惬意!原来酒还有这般好处!

朦胧中似乎看见有一白衣女子仙袂飘飘从天而降,绕着长安城间或抛着些许丝线飘飞入户,路过宫城时狐疑的去而复返,定睛一看,咦,好像见过的,是织女?

“始影?你怎么在这里?”

“织女?”

“对呀,你做什么呢?”

“你看长安城各个内宅中,还有宫城里,女孩子们都在花下、树下设香案花果,都向你乞巧呢!真有趣!”

织女笑吟吟道:

“你倒说她们有趣,你可是北冥女仙呢,咦,你还喝了酒?”

织女有点兴奋,大约没想到到人间送巧会遇上熟人!哦,好像也不熟!

“你也来一盏,原以为月圆最美,如今看来,这半轮月色倒更有意境!”

“你倒有雅兴,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给我留点!”

“骗人,你瞧那鹊桥都搭好了!”

织女笑道:“天天都见,怪烦的!”

“人人都为你们一年只相会一次掬一把同情之泪,谁知你们天天见面,嘿嘿!”

“地上一年,天上只一天嘛!神鹊之桥我还不得不去,你说多烦人!对了,你也要大婚了,恭喜你啊!嗯,不过到时候你就知道男人有多烦人了!”

“炎珝么,我从小就知道他是个烦人精,真是时运不济!”

织女一笑而去,可我手中的梨花盏怎么面目有些不太清晰了,心里有点微微的发热,骨骼一阵轻松,喔,喝酒原来是这种感觉,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心中越发的愉悦,真想大笑!怪不得人间诗人都是杯不离手、诗不离酒!

月亮越发的朦胧了,夜已深沉,咦,怎么织女又回来了,不去鹊桥了吗?白费那些神鹊了!怎么头有些沉重,眼睛似有些睁不开了!

哦,好像不是她,虽是一身白衣,却头戴玉冠,熟悉的身影,一块上古玉璧悬在腰间,神情淡漠,潇洒磊落。

喔,是琯朗啊!

想也不想递了一盏酒给他,琯朗接过一饮而尽!

不对不对,琯朗不是跟我决裂了吗?他那天见了我直皱眉叫我走,怎么还一言不发的就喝了?哦,我可能醉了,正在做梦呢!

呵呵!反正都是梦,那就随意吧!

又斟满了两盏,递了一盏给琯朗。

“这一盏,祭奠我们死去的情义!”

痴痴的望着琯朗,他的样子却有些虚无!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脸,啊,喝了酒,连梦境都不真实了!

这么有趣吗?我竟笑出了泪花!!扳过他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看……喔,还是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看着我的眼睛,那张抚摸过无数次的脸,怎么就变了呢?不过我好像还有一些话没说完呢,在梦里说也是一样的……

“琯朗,那一日我看到人间有一本书,里面有个女子可有趣了,她叫她的丈夫‘卿卿’,我就想,你叫我影儿,我叫你什么呢,要不然学她叫你‘卿卿’……你说好不好?”

“好!”

“嗯,我还在人间看到绿汐跟皇帝吵架,还想着我们从未争吵过,要不要吵一吵,也许很有趣!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吵架呢,你记着,你还欠我一次吵架呢……”

“嗯!”

“你说,我在梦里跟你说的话,你会不会知道?可我不想再梦见你了!你瞧,就算在梦中,我也好舍不得你。你看我明明在笑,怎么觉得脸上那么多眼泪呢?是不是很有趣?”

“琯朗,你放开她!”

“咦,炎珝,你又到我梦里来欺负我!”

炎珝把我拉在身边,虎视眈眈的瞧着琯朗,琯朗一礼飘然而去!真无趣!

“他又对你说了什么话吗?我去找他!”炎珝愠怒的皱眉。

“呵呵,你倒帮我打抱不平,真奇怪,你在我梦里竟然变成正人君子了?难道是因为我们有了婚约,我心里就觉得你好了?原来我是水性杨花的人!嘿嘿!”

难道梦境能反映人的本性?这个梦真是有意思!

炎珝怪笑道:“我倒是希望你这般水性杨花!”

“你看,你马上又变讨厌了!从小就讨厌,嘿嘿,你倒真是一以贯之的不改讨厌本色,哈哈!”

“行了,我讨厌,我送你回去,怎么还带着酒坛子?快丢了!别乱动,你都快掉下去了!”

“不要……谁要你送,我自己能回去,你怎么每次都非要送我,有病!”

“我有病,病得不轻,你有药吗?”

“吃药多浪费,我刺你两剑就好了,来呀!”

“别闹,再闹我绑你了啊!”

“你敢?我记性可好了,醒了定要找你报仇!”

“梦话做不得准!”

“你走开!”

“谁送你了,我顺路去我岳父家而已!”

“你岳父家?在哪里?”

“嗯,北方……往北……”

…………

头好痛,伸手碰到个什么东西圆滚滚的,抓起来一看,竟是个贴着“醉东风”笺的空酒坛子!酒也没了,难道我一个人喝光了?咦,我不是在花萼相辉楼顶上吗,怎么在家里的床上?

“公主醒了?喝一盏清露吧!”

“烟儿,我怎么在家里?”

“昨夜婢子将小公主伺候梳洗了,出了房门便见公主抱着这坛子在院里亭子里坐着呢,便扶了公主回房。”

“哦……离徽呢?”

“昨天公主离开不久,离徽公主就带着小皇子回了天庭,说是要回去陪伴天后,过两日再来无极宫。”

陪伴天后,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正一刻了。”

算算时刻,还有不到八个时辰就应是绿汐的归天之时,但也可能会提前呢,天机难测!

喝酒真是误事!

一路思量,似乎昨夜有梦?凝神回忆,渐渐明晰——梦中的我对琯朗竟如此温柔,难道我隐藏心中的意识竟不恨他?梦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真切的摸到了他冰凉的脸……

不、不!

君既有两意,我亦相决绝!

长安正是夜间,瑞雪飘飞,仰望夜空,浩瀚无际的飞雪漫天降落,噢,我也曾在北冥深海与琯朗同赏海底“雪”景,神似此刻!

哦,不!

“三郎,今夜这雪真好,咱们时常赏月赏花,倒不曾赏这夜雪!”

宫中箫鼓已绝,此刻夜深了吧,绿汐和皇帝还要去赏雪么?

“还是玉儿有意趣,你说说这雪怎么赏?”

“三郎的笛声和着这纷扬的大雪,才是极配呢,我若在这雪中起舞,三郎会不会觉得好看?”

“好,朕来为你伴奏,什么曲子好呢?”

“当然是三郎的大作《霓裳羽衣曲》了!”

笛声渐起,绿汐夜中雪地起舞,我倒真想看看!

花萼楼前宽敞疏阔,皇帝正站在楼前靠着廊柱,身披大氅,手持玉笛,凝望着楼前广场上悠然起舞的身影吹奏出悠扬的乐曲。

绿汐一袭红衣,踏雪起舞,纷扬的雪花落在身上,又翩然飘飞,恰似羽毛片片飞舞,堪比羽衣之妙。

曲调从娴雅到铿锵再渐趋至散板慢拍,虽只一人一笛,却引人入境,让人觉得有一支庞大的乐队在配合着;虽只一人在舞,绿汐的舞姿却千变万化,有磅礴之气势,随着乐声渐至激烈渐趋曼妙……

此刻这天地间仿佛唯有这两人,唯有这一曲一舞……

虽早知他们是知音,今日所见,才知他们真堪为一生知己!

刹那间我竟泪如泉涌!

“玉儿,慢着点,可累着了?快来穿上衣服,看冻着了!”

皇帝自己尚且气喘吁吁,却不忘叮嘱踏雪拾级而上的绿汐,远远的伸出手来要搀扶她。

“啊,三郎。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跳舞了,你看我一头的汗,一点儿都不冷!三郎的曲子吹得真好,有没有累着?”

花萼楼的灯光映在他们欢欣的脸上,温暖融洽,两人搀扶着立在阶前,相对笑语。

“若是要把这曲子吹奏完,只怕朕要累趴下啦!呵呵!”

“三郎能奏完,我也跳不了那么久了,若今日再不给三郎跳一次,只怕以后跳不动了呢!”

皇帝紧紧握着绿汐的手,摇摇头道:“玉儿还记得那年七夕,我们在长生殿的誓言吗?你我生生世世永为夫妇,这一生我吹不动笛子击不了鼓了,下一世还要为玉儿伴奏!”

“三郎,玉环何等幸运,今生遇上了你,多少女子一生劳苦,也求不得丈夫的疼爱。我不曾为你侍奉双亲,不曾为你生儿育女,你却如此宠我爱我,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及三郎对我之万一……三郎,玉环的心里,虽是从一开始就爱慕着你,那时却不知道你能爱我这么久。若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妻子、嫔妃、侍妾,生生世世,永在一起!”

这一段时日,常见他们一起,绿汐时常一语之下搂住皇帝的腰,靠在他肩上撒娇,皇帝满眼的宠爱,时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有时候绿汐也会想起他是皇帝,不会去触犯龙鳞,也会像昨日皇帝输子时,去帮他挽回颜面,可是他们俩私下对弈时,却是绿汐眼看自己要输,出其不意的唤雪衣女踏乱棋盘。皇帝也不以为忤,一笑了之!

算起来距离阏伯和实沈率军内斗已近两日,安禄山也已经准备了两年了。这对夫妻还能好过吗?

往范阳方向探问,沿途官道上却有一骑烟尘往京城而去,夜间如此急奔,难道是送公文的驿卒?将他身上包袱里的文书一瞧,果然道是:“安禄山以‘忧国之危讨杨国忠’、‘清君侧’为名,率军二十万,已自范阳起兵!”

这文书今夜便会抵达长安,明晨皇帝必然会收到安禄山谋反的信息,不知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按文书所写日期,安禄山起兵已有六日,华北之地,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血流疆场!

安禄山军队一路所向披靡,沿途百姓四散奔逃,躲避兵祸。救助人间危难,虽不是我的职责,既然我看到了,却不能视而不见。

只是多日之后,我才发觉,最好的救助真的是天下太平!

皇帝正预备着离京避难,皇宫一片混乱。周围的喧闹似乎对绿汐没有任何干扰,她依旧妆容精致,只是发鬓上少了一朵硕大的牡丹。

绿汐神情淡漠的坐在地上,与此前的娇媚可人语笑嫣然毫不相同。宫娥来问还需要带什么,她只摇摇手一言不发,只默默的在火盆里烧着什么。

凝神看她身旁的卷轴,所绘竟都是她的影像!羽衣在身舞姿飘逸的霓裳羽衣舞、神采飞扬双手舞着鼓槌在巨鼓旁翩然欲飞的秦王破阵舞、柔美绰约的绿腰舞……都是宫廷画师着力描绘,可现在她竟要把她的美全部毁掉!

皇帝率领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宫避难,皇帝的金凤翅纹玉辂车在前,绿汐则被宫娥簇拥着坐进一辆青油醺绣紫帷的重翟车,她揭开帘子一角,长久的凝望着远去的宫阙,似乎不止是要离开长安的悲伤,她的眼里竟有之前在蓬莱她提到树族时的沉痛。

人间乱了,眼见长安洛阳富庶之地忽成一片焦土,跟随在皇帝队伍后面的百姓扶老携幼,惨淡随行。即便是皇帝也是晓行夜宿,极其狼狈。绿汐自离开长安便愁眉不展,与往日的言笑晏晏判若两人。她这次离开,连钟爱的琵琶也不曾带,每日最常做的便是拿着数珠闭了眼睛念诵佛经。

这一日皇帝一行宿在马嵬驿,平日里巳正便已出发赶路,今日已是午后,大军仍未开拔。皇帝走近窗前,面对着起伏的山峦,默然良久,忽然叹一声,声音低沉的缓缓吟道:

“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秖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鴈飞。……力士你还记得这首诗吗?李峤真才子也!”

高力士侍立一旁,连日的奔波,他的衣衫也不那么整洁了,捏着衣袖擦擦眼泪笑道:“陛下记性真好,老奴可记不得了!”

皇帝凝望山川,涕泪横流。这一位皇帝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精彩至极。少年困顿,弱冠之年替父夺权,诛灭叛乱后继位为帝成就盛世,如今却沦落至此空念着“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论天上人间,人生一世,确难预料。

忽听得外面军中一片混乱,没过多久,便有人来报皇帝道:

“陛下,右相杨国忠被士兵们乱刀杀死了!”

皇帝冷哼一声道:“他们这是要逼死我!”

绿汐流下泪来,念佛的声音却依旧不曾停止。

门外有人高叫道:“臣陈玄礼拜见陛下!”

高力士看了皇帝一眼方才道:“陈玄礼觐见!”

陈玄礼是禁军龙武大将军,皇帝此番出逃皆是他护卫,虽威武雄壮,头盔下却也隐现白发。他跪在门边叩头道:

“臣陈玄礼叩见陛下!陛下,军士们连日奔波,已经断粮一日了!他们将此大祸归咎于杨国忠,适才哗变,将杨氏一门,尽已诛杀!”

“你可有阻止?”

“臣……无法阻止!”

“……好了,现在你们满意了?可以启程了吗?”

“陛下,臣……军士们不肯走,他们要臣来请命:杨国忠虽已伏诛,但娘娘还在……”

“你说什么?”皇帝虽然只着赤黄缎袍的常服,老态龙钟,然一怒而威势俱生。

陈玄礼垂着眼,稳稳跪在那里并不曾动一动,口里一字一句道:

“三军将士请陛下交出娘娘,陛下三思!”

“滚!”皇帝瞪大了双眼,脸气的通红,一声断喝之后略有些气喘,高力士连忙上来扶住他。隔壁绿汐手中的紫红的木槵子佛珠一粒粒掉在了地上,跪在那里满脸泪痕。

皇帝怒极,喘着粗气大骂陈玄礼是个不知天恩的叛逆之徒,外面却发出整齐的呼声:

“恭请娘娘归天,恭请娘娘归天……”

皇帝颓然倒地,高力士老泪纵横扶着他喊着“陛下”,皇帝颤巍巍道:

“朕真的老了?他们都不服朕了……”

高力士忙道:“陛下说哪里话,士兵们不过是恨杨国忠,怕陛下将来翻案,不是不服陛下啊!”

“玉儿、玉儿……朕若是保不住她,还算什么皇帝,算什么男人!”

陈玄礼反复几次面请,外面鼓噪声越来越大。夜色渐渐降临,军士们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陈玄礼跪在皇帝面前,皇帝数次怒发冲冠以至于声音已有点嘶哑,陈玄礼依旧跪在地下,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皇帝压抑着愤怒道:

“陈玄礼,你们聚众杀杨氏一门的时候,朕早已知晓却并未问一句,你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臣……明白!”

“你两次随朕起兵诛灭叛乱,助朕坐稳江山,几十年来朕对你信任有加,委以重任。如今的确是天下纷乱了,但与贵妃何干?朕是天下之主,罪在朕躬!你们若是不满,大可杀了我,立太子或者你自立,为何逼迫贵妃?”

陈玄礼跪下砰砰叩头道:

“臣万死不敢有负君恩,臣不做那乱臣贼子,陛下天纵聪明,这天下是被杨家所害,将士们也是为了保陛下江山,望陛下率领臣等恢复江山,重回开元盛世!”

“盛世是你们忤逆来的?你们明明是胁迫朕,还说什么不负君恩?”

“陛下,臣等也是不得已!”

“你们怎么就容不得贵妃了?她只是个弱女子,二十年来从不干政,你们……”

绿汐收敛容颜款步走到皇帝面前,满眼怜惜的抚摸着皇帝斑白的鬓发轻轻道:

“三郎,三郎是天子,天子怎能去求臣子……”

“玉儿……”

绿汐掩住皇帝的嘴,轻轻摇头道:“玉儿受陛下恩宠二十年,玉儿这一生,心满意足了……”

“玉儿……不……”

“陈将军,等一会请你来验尸,不要让外头的人碰我,我谢谢你了。”

绿汐竟对陈玄礼一礼,陈玄礼跪下叩头道:

“娘娘,请恕臣万死之罪……请娘娘放心!”

绿汐抚着皇帝的脸,一滴清泪顺着丰润的脸颊滑落:

“三郎……三郎,你要好好活着,为了百姓,为了我,你要重整江山,才是我的三郎……”

外面呼声未曾稍断,绿汐转身进了佛堂,陈玄礼看着高力士,高力士当即随在绿汐身后进了佛堂,两个士兵进来扶住哀哀欲绝的皇帝。

万般的恩爱在门前索命的大将面前,都已是挂满尘埃不再从记忆中翻起的些微往事。仙界也好,人间也好,都是一般!

绿汐梳妆毕,满面娇容,她朝着皇帝的方向伏地再拜,口祝皇帝万岁。

高力士流泪不止,却也是亲手将白绫挂在佛堂梁上,叩头道“恭送娘娘归天”。

宫中三百巧匠织就的羽衣,原本是绿汐翩翩起舞羽化登仙的吉祥之服,此刻却成了壮行之服。绿汐小心的将白绫套在颈下,仔细的抚平褶痕,含笑道:

“阿翁,请照看好三郎,我今日终于也为三郎为这天下做了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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