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出奇的安静,侍卫宫娥尽皆屏息凝气,不闻一丝声气。
不敢打搅天帝,请通明殿奉御官代禀,奉御官却说事关重大,要面禀天帝,我只好进了通明殿。
天帝看上去只是有些疲累,然空气中似有叹息的意味。
天帝听了我的报告并不深感诧异,只道: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只怕这一两日间,他们就会有所行动。”
天帝凝眉思索良久,直让我怀疑天帝是不是走神了,毕竟天帝也是一个父亲啊。半晌天帝才道:
“那个树精绿汐下界多少日了?”
“今日是第三十三日。”
“她在人间还有最后两日。你下界去了解清楚她的经历、想法,绿汐回来之后若能将罴族和虺族之事和盘托出便罢,若是不能……”
天帝连儿子都能贬谪到荒凉的星星上,那绿汐……
“若是不能,你可有办法让她知无不言?”
天帝目光炯炯的盯着我。
“臣定当竭尽全力让绿汐知无不言!”
“绿汐既然敢与天庭谈条件,定然谋算深远,若劝服无果,你可有它法?”
此事重大,天帝交给我办也只是我与绿汐交集最多,我咬咬牙道:
“臣能做到!”
天帝目光如炬,又道:
“无论有何变故,你是否都把此事放在第一位?”
心中一凛,会有别的什么事?
“臣能做到!”
“好!两日后我要听到你的回复!”
“是!臣告退!”
一日之内第二次到天庭,不知天帝是否已召回琯朗?
他没空来见我,我既然又到了天庭,又怎忍得住不去云霄宫?即便看看屋子也是好的呢!
云霄宫竟宫门大开,欣喜的抬脚便要进去,却见两个宫娥走来拜见道:
“始影公主!尊者今日不见客!”
奇怪,琯朗宫里不是没有宫娥的吗?难道现在他事务繁忙了,需要人打点了?
“琯朗回来了?我自己去找他!你们去吧!”
“公主请留步……”
一进院门,便觉一阵幽香扑来,流苏树开满了洁白的花儿,一簇簇如云似雪。仰望花丛心神俱明,深深地吸几口气,便觉芬芳满腹了。
喔,还真是他养的花呢,他回来了就开!
哼,怎不邀我来赏花!
穿过低垂的花枝,一眼便见琯朗坐在殿中,青玉冠儿一袭白衣,倒是与流苏洁白的花儿嫩绿的叶儿相配呢!
“琯朗!”
琯朗扶着隐几,看似随意却是纹丝不动的坐在榻上,只抬眼瞟了我一眼,丝毫不理会我见到他的喜悦,他怎么了?
坐到他身旁去拉他的衣袖道:
“花开了怎么不叫我来?你一回来就开花了,哼,故意在我跟前显露这是你的花儿么!”
琯朗竟身子一抖,还未等我靠近他便站了起来背对着我冷冷道:
“公主请坐!”
一个宫娥奉上茶来,又退了出去。
琯朗如此冰冷的拒我千里,一点都没有数日不见的思念和欢喜。
难道出了什么事?牵着他手道:
“怎么了?”
琯朗抬手一扬竟甩开了我的手,力道之大竟让猝不及防的我跌倒在地。
有两个宫娥怯怯的过来扶我,我百思不得其解,琯朗冷着脸复又对宫娥道:
“我今日不见客,你们送送北冥公主。”
宫娥们连声答是,扶起我来就要礼送出去。
心中一怒,还是深吸一口气走近琯朗身边轻轻道:
“我来了,你为什么赶我走?”
琯朗喉头一动,眼神冷峻飘渺,低沉的声音他嘴里出来,却好似从天外传来,遥远陌生:
“公主请自重!”
“……什么?”
“也许公主认为曾与在下有什么,其实对在下来讲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游戏耳,让公主误会了是在下之过。”
“什么误会?你说什么误会?”
脑袋嗡的一下好似停止运转,琯朗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是不是听错了,还是在做梦?
“方今天下大乱,便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机!儿女之情已非我所求,还请公主不要纠缠于我了!”
纠缠?
“琯朗,我是始影啊!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琯朗他……他是不是追查虺族,被人所伤,所以……失忆了?
“你叫始影,小名流苏,北冥王玄墨之女,北冥大公主。你的奶奶、母亲因你而死,你的妹妹流纨为你不死不活,而我因为你也差点没命。你这样的天煞孤星,在下实在不敢沾惹!”
琯朗步步逼近,言辞咄咄,字字诛心!
我是天煞孤星,呵呵!原本也没有错。
“云霄宫乃在下独居之所,公主突然而至且对在下有亲近之举,实在于礼不合,传扬出去,也有损公主清誉。公主请回!”
我只听闻过琯朗冷漠无情、拒人千里,却从未亲见。
他如此这般的神情冷峻,脸颊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似尖利的刀刃,那曾经吻过我的温暖的嘴唇竟冷漠的吐出这样决绝的话,一字一句步步紧逼,好似一柄长剑直刺心中,心脏撕扯的痛楚顺着血脉传至全身……
至痛难忍!
不,这分明是几次三番救我的琯朗,在我解封云影珠时每日来守着我的琯朗,他怎么会这么对我?这怎么可能?
“……你……不再爱我了吗?”
“公主说笑了,本不曾爱过,何来不再?”
不,我不信!
“你骗我,我知道这流苏树是你为我种的,你若真不爱我了,为什么还要为我悉心呵护着它呢?”
“原来这树让公主误会了,云霄宫里不会再有流苏了!”
如雪的花瓣片片坠落,转眼已是花谢花飞,残花落叶纷飞乱舞,恰似寒凉的心一般毫无着落之地,只是在下沉……下沉……
绝望从心底蔓延,残留的骄傲和自尊让我还有气力离开云霄宫,酿跄的奔跑着离开天庭。
他竟说我不自重,他竟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流苏树枯萎……
为什么?
百思无解,只觉泪流满面,用手抹去怎么也抹不完,索性任它顺着脸颊流去,就这么漫无边际的飞去,直到筋疲力尽……
累极了不知何方何处,甫一落地便有一群猎犬围过来狂吠!
呵呵,连狗都来欺负我!
树林里几个男子身负箭矢鲜衣怒马,后面还有一众随从声势甚壮,正驱策马儿向我奔过来。
蓝衫男子跑近前来勒马笑道:
“没猎到动物,倒猎到个美人!”
后面几人跟上来也都笑道:
“原来云兄追的不是狐狸,而是狐狸精啊!”
呵!登徒子。
转身将行却见那姓云的从马背上探出半边身子,笑眯眯将马鞭在我面前一抖,拦住我道:
“哟,小娘子怎么独身在此,这里可有野兽呢,跟哥哥走,哥哥保护你,如何?”
如今竟连凡人也敢对我无礼了!
一念让他从马上落下仰面一跤跌倒,旁边一个黄衫男子笑道:
“云兄拜倒美人裙下,似乎拜反了呀!”
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那人尚躺在地上还兀自大叫:“该死的还不来扶我起来!”
两个皂衫随从忙下马赶上来扶起他,他走到我跟前竟伸手想要来拉我,那一大帮人笑嘻嘻看着热闹,可见都是欺压良善的纨绔!
一弹指,那几十人便人仰马翻倒地不起,紧接着飞离地面数尺再跌下去,如此反复几次,那些人早已满脸鲜血哀叫不止!
真有趣!
面前怎地又多了一个人?自逞神姿的缓缓降落,我真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都要遇到他?
还笑嘻嘻的拦我:“饶过他们吧!”
那姓云的大叫道:“她……他……他们是妖人,快去禀报衙门!”
真是白玷辱了这好姓!
凌空扇了他几个耳光,血液横飞叫人看了真是解气!
炎珝抓住我的手笑道:“好了,这些凡人哪里值得你动手!”
“滚!”
炎珝竟把他们不知挪到哪里去了,可恶!
拔剑横在他颔下道:
“你跟着我做什么?”
炎珝身子往后缩着,伸着两根手指轻轻拨开剑,笑嘻嘻道:
“你这寒光剑锋利无比,小心别碰着我的脸!嗳,你以为跟着你容易吗?飞得又快,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毫无章法,若不是我费尽全力跟上了,你此时可闯下大祸了!”
“谁要你管!”
“你看,这么恶狠狠,怎么嫁的出去?”
炎珝这句话直戳到心底,刹那间万念俱灰。
寒光剑无比沉重,身子不住的颤抖,泪水夺眶而出,用尽全力的大叫道:
“我就是嫁不出去,你满意了?”
“那就嫁给我好了!”
为什么现在每个人都要欺负我!
琯朗他忽然就不爱我了,连凡人都来调戏我,炎珝幸灾乐祸的来戏弄我!
是,我是不祥之人,母亲、纨纨、奶奶都因我或死或伤……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对我,我就连活着都没有信心了?
“哎呀,你怎么了?是刚才那些人欺负你吗?我去帮你出气好不好?还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求你别哭了!”
我竟在他面前流眼泪,呵!我怎地这么没骨气?怪不得琯朗他瞧不上我……
这是什么地方,不,我不想待在这里,不想见任何人,我要回北冥,哦,是的,我还有纨纨,纨纨她最爱我了,我只守着纨纨就好。
“始影……”
“滚!”
炎珝抓住我的手腕,百般挣脱不开。
“始影你听我说……我刚才确实是脱口而出,可我并不是任意的玩笑,我想了很久了,你……”
“你滚……滚哪!”
“好,好,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坐我的狥猊兽好不好?”
一个要与我决裂,一个要娶我,呵呵,真有意思!都把我当成玩物吗?想怎样就怎样!
唯有北冥深海,才能安放我的自尊和骄傲……
静谧的深蓝中时光仿佛会停止,透过水面洒下来的阳光,幻化出灵动的美丽,在这冰冷的海水里,会让人的心冷静!
琯朗是认真的吗?怎么可能呢?我是不是在做梦,太久没有见到他,心中忧思才有了这个梦?
一头海象左右张望缓缓游来,我要不要让它的獠牙在手上划一下试试痛不痛?可如果不是梦呢?如果不是梦,又怎么办?
放开护身仙法,这海象冲我撞过来我又不闪躲的话,便会身受重伤。它好奇的看着我游过来,可是头一歪一侧,便要与我擦身而过,在它错愕之际伸出手臂从它的獠牙下往上一扬!
獠牙穿透了手腕,鲜血流了出来,疼痛传到脑海!
竟不是梦,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梦?
数日不见,他就变得冷面如霜形同陌路,为什么?
建功立业吗,可琯朗何曾在意过功名地位?
除了父母之事以外,他还在意什么?
对,上一次离别,是我将滚来滚去所说的信息交给他,难道他查到什么了?
难道他查到什么事,却不能连累我,所以和我决裂?
或者受了什么胁迫,不得不对我说那番话?
我不信,不信他忽然就不爱我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霄宫里,院中残花已净,唯流苏树枯枝堕地,殿中并无琯朗的身影,不理会宫娥们看到我的错愕,她们还来不及开口,我已到了后殿。
琯朗的卧室里竟传出女子的笑声,如山间清泉,泠泠欢畅。
他一向不亲近他人,何况是女子,会是谁呢?
穿厅而入,刚至琯朗卧房门首,便见那一日我们第一次亲吻的椅子上,竟坐着那个让我噩梦连连、遍寻无果的女子!
绛色底子浅金绣云杉纹的衫裙,轻挽堕马髻,斜插衔玉凤钗。语笑嫣然、眉目含笑。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挑衅的眼神那么意味深长!
“你怎么又来了?”
琯朗紧皱着眉,十分的不耐烦!
心跳加速,一路上思虑万端的冷静询问,温柔以待,现在却不知去到了几层天上。
“你是谁?”
“真有意思,我坐在这里,你从外面进来,却问我是谁?你既不是主人又不是客人,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呢?”
嘴角一抹嘲笑,眼中全是冷傲!
我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客人!我是谁?
深深吸气,轻柔的问琯朗:
“她为什么在这里?”
“与你无关!”
他的冷,是连挺拔的身躯和衣衫的褶痕都冷的彻骨的冷!
越过他的冷,壁上那一轴美人还在那里,那分明是我不是吗?
再走近一点,为何那画中的女子眉目都不同了,原本不是我吗?怎么越看越像她了呢?
难道他们早就见过,早有交集,也许在我之前,也许在我之后,呵呵!
琯朗竟一直瞒着我,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情深义重……
那一日她就是在跟琯朗摊牌,要他做个选择!
为何当时一口咬定她对琯朗有意呢,那是身为女子面对情敌的直觉!
“为什么?”
“你该走了!”
琯朗,你的本色真的是冷酷无情的吗?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我眼看着她在这里与琯朗笑语,眼看着琯朗冷漠的撵我走,眼看着她笑吟吟向我走来。
他选择了她吗?我还要什么解释吗?如果不要,是不是还会不甘心?
“你问为什么,那我也来问你几个问题。情之所起,本就是心中的一丝悸动,你有什么理由觉得他只能对你有悸动?当然你也可以用秘法,让他对你情志不移!可是这样的自欺欺人,想来身为北冥公主的你,也是不屑一顾的!”
“情之所动,谁能确定某一刻的动情就是永久,某一刻动的就是最深的情?你觉得他爱你,就必须永远爱你?你有什么理由觉得他不能爱别人?或者他为什么不能爱别人?难道他连这一点自由都没有吗?”
这分明是谬论,不是吗?
父亲从来不会这么说,母亲也不会这么说!
可是为什么她说得振振有词,而我竟觉得她的话那么有道理?
“你从出生之日,就有父母兄长守护你,后来又有琯朗守护你,你可曾为他做过什么?可曾守护过他?”
她直面着我,眉目含笑,娇媚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字字诛心,句句摄人肺腑。
我为琯朗做过什么?
她走到琯朗面前,我看不见她的脸,可是琯朗正好面对着我,他低头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
她在我面前毫不避忌的说这样的话,她是心疼琯朗吗……
可是琯朗,你竟这样让我寒了自己的心吗?你连一点最后的尊严都不留给我了吗?
“他对你说要建功立业,那是他还在守护你的自尊。就连最后的诀别,他也在守护你,你如此忿忿然咄咄逼问,你有什么理由质问他?我能和他并肩而行,为他的父母报仇,守护他的人生,你能吗?”
琯朗这一生,唯有父母之事不能避开!我明白!
可是琯朗,你就不能好好的告诉我吗?非要让她来羞辱我?
哦,不是,是我自己来的,是我自取其辱……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选择了我,你,还要什么别的答案吗?”
“当然,他以后也可能再爱你或者有朝一日,又会爱上别人,我只想告诉你,他的过去与我无关,他的现在,有我,没有你!至于我和他有没有未来,与你无关!始影公主聪慧灵透,自然明白!”
她如此明白通透,她是谁来自哪里都不重要了……
“我叫瑶姬!始影公主,再会了!”
呵呵!
偏要在我不想知道的时候告诉我名字,可我不想记住这个名字。
瑶姬言辞咄咄,琯朗静谧如许,比起此前的疾言厉语,此刻的冷漠才是最利的刀,最快的剑……
他们四目相对,满怀柔情……
琯朗……他终究不属于我了!
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痛苦、不堪的答案,明明白白,清晰无比……
琯朗……
当初纨纨受伤的时候,你若离去,我一点也不会介意,一点也不会怪责你!
从一开始都是你来守着我,陪着我,你想找我的时候就来了,不想找我的时候,就说不曾爱过……
爱或者不爱,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瑶姬说得对,呵呵,我有什么理由觉得他一定只爱我?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远远的能看到无极宫的黛瓦红墙,再也支撑不住,胸中血气一涌,喷出一大口鲜血来……从云端丝丝坠落,身体也轻似鸿毛,飘然而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