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的一个周末傍晚,何剑锋领了军饷去老郎庙梨园公所旁边的邮局给家里汇款,走出邮局眉毛突然直跳。他在长期的军旅生涯中得出一种直觉,凡是眉毛跳就有可能被人盯梢。自己是军统特务,盯梢是自己的看家本领,谁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盯梢自己呢?他立即来了一个180度的转身,可却没有发现跟踪自己的人,看来对方娴熟掌握了盯梢的技巧和要领,使他不得不警觉。
路过一家门庭若市的湘菜馆时,何剑锋在74军侦察营的战友小钢炮在里面喝酒,透过玻璃窗户一眼认出了他,急忙跑出来跟他打招呼。
战友久别重逢,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高兴得无法形容。何剑锋知道小钢炮是潭城人,见他身着便装,问道:“你是不是回来休假了?”
小钢炮回答说:“不是。你走后不久,我们军就到衡阳去接受日军投降,随后调驻南京,精简为整编74师,施军长升任为南京警备司令。家父不想让我离家太远,正好钱程将军回湘主政,将林作孝将军调到身边,做他的副手兼警备司令,家父跟林将军是同乡好友,他找林将军商量,林将军二话不说,一个电话就打到我们师部,新任师长张灵甫与林将军也交往甚密,我随即就被叫回来给林将军当副官。”
他说话依然像一门小钢炮,一口气就说了这么多。
何剑锋与他调侃说:“原来老弟高升了,恭喜恭喜!”
小钢炮连忙摆手:“恭喜什么呀!纯粹是一个打杂的跟班,哪里敢和老兄你比呀,你早就是人人敬畏的中校特工。几次想去找你,都抽不开身。现在算是让我领教到了什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瞧,兄弟我今天好不容易有一点空闲,过去的一帮朋友硬要给我接风洗尘,要不,小弟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兄长呢!不说这些了,快进去喝几杯吧!”
何剑锋听说还有其他陌生人,便想推辞,但小钢炮说你是我生死相交的排长和战友,这么久不见,我想死你了!何剑锋也怀念在军队基层的那些日子,经不住小钢炮一番劝说,手上又没有急着要办的事情,也就同小钢炮走进了馆子。
小钢炮把同桌的朋友逐个介绍给何剑锋,当把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介给他认识时,何剑锋不由觉得有一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这个姑娘就是王倩,之前我们已经两次见过她,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对她细看。她瓜子脸,柳叶眉,有几分和著名演员周璇相似,但周旋是单眼皮,而且有一点肿眼泡,尽管眼神清澈、眉目传情、单纯甜美,与王倩瓷器般光滑的皮肤、像用线条勾画的双眼皮相比,还略逊一筹。仔细一看,王倩的容貌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新渔光曲》中的王丹凤,对,她简直就像与王丹凤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惊艳之美。幸亏张翼飞被捕那天晚上,屋里光线暗淡,何剑锋没有看清楚她,否则,她就成了何剑锋怀疑的对象。
小钢炮知道何剑锋现在的身份不宜公开宣传,何剑锋也不会在众人面前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小钢炮只把他作为一个普通少校军官介绍给大家。王倩与小钢炮是青梅竹马的同学,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他们两人亲昵的目光中不难发现,小钢炮十分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姑娘,所以,她这个中共地下党员才会与小钢炮这个国民党军官走在一起。
王倩见何剑锋相貌英俊,是一个硬朗的汉子,又是小钢炮的战友,便睁着一双聪慧的眼睛望着他,抑制不住想用正义的思想去影响他,于是含沙射影地说:“现在国共谈判失败,报上说蒋委员长正命令你们清剿共产党,你们是不是又要大开杀戒,叫天下不得太平了?”
何剑锋不善言辞,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小钢炮急忙打圆场说:“王倩,咱们朋友相聚,只谈风月、不谈国事,好吗?”
“战争刚停,又燃战火,胡宗南将军正在指挥他的军队攻打延安,你还静得下心来谈情说爱吗?”
王倩直言不讳地反问道。何剑锋终于找到话来反驳了:“这位小姐,你可知道抗战胜利后,蒋委员长连发两道命令,要求共军‘原地驻防待令’,‘不得擅自行动’,可共军却不断地向国统区进攻,打死打伤众多无辜老百姓?”
王倩立即针锋相对地说:“我听说的情况却恰恰相反,是国军在中原围歼共军。”
小钢炮接过话来,再一次打圆场说:“国军和共军都是中国人,我倒希望中国人打中国人的悲剧不要再发生了!好了,不说牢骚话了,咱们还是喝酒吧!”
另外一个年轻人也端起酒杯说:“对!咱们不谈国事,专心喝酒!”
这时,邻桌一高一矮两个便衣警察走了过来,掏出手枪对着王倩厉声吼道:“姑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大家顿时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小钢炮毕竟是军人,立即挺身而出充当护花使者:“你们凭什么抓人?”
高个子便衣警察推开小钢炮,趾高气扬地说:“现在是戡乱时期,她发表了污蔑党国、扰乱社会治安的反动言论,我们怀疑她是共产党!”
王倩面无惧色,嘴巴依然像刀子一样快:“如果说两句人人皆知的大实话就是共产党,那我们的党国岂不成了惊弓之鸟?”
矮个子便衣警察蛮横无理地说:“走吧,别废话!”
何剑锋觉得王倩姑娘的话虽然直率,但并不足以上纲上线到扰乱社会治安,就是共产党的高度,何况她是战友小钢炮的女朋友,他不想因为几句闲聊就把事情闹大,走过去把两个警察叫到一边,将自己的证件亮给他们看,说:“把她交给我吧!”
高个子便衣警察见何剑锋持有军统,即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证件,立即弯下腰说:“是,长官!”
大家见两个便衣警察走了,于是松了一口气,开始重新落座。
有人感叹说:“这是什么世道啊!”
另一个附和道:“就是嘛!如此草木皆兵,还要不要人活呀!”
何剑锋提醒大家说:“小心隔墙有耳!今后,大家说话还是注意一点好!”
小钢炮感慨地说:“要不是你在,王倩今天可能就惹麻烦了!”
王倩端起酒杯站起来,感激地说:“小女子谢谢何中校,敬你一杯!”
何剑锋也起身举起酒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接着又诚恳地提醒道:“只是还请何小姐今后在公众场合少谈国事,避免被人误会!”
接下来,大家一边喝酒吃菜一边闲聊,话题再不涉及政治内容,虽然话语没有之前投机,倒还其乐融融、轻松自在。
何剑锋走出酒店已经夜色浓浓,街上突然传来警车“呜呜”的啸叫声,接着,何剑锋的同事,也就是情报科长史鲍鱼带着一群爪牙“咚咚咚”跑来,吓得行人犹如惊弓之鸟,纷纷躲到街沿两边。史鲍鱼带头冲进梨园公所,迅即将风度翩翩的乔老板抓来塞进警车,然后鸣着警笛绝尘而去。
白色恐怖的氛围顿时像夜色一样在大街上弥漫。
何剑锋无动于衷地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向前走去。
刚才在酒店与小钢炮意外相逢,何剑锋虽然格外高兴,但那个叫王倩的姑娘的牢骚话却深深留在了他心里,让他对时局难免有些担心。行至一个灯光暗淡的僻静处时,旁边突然闪出三个蒙面人,他们手持利刃,像是早已做好准备,并在这个地方等候了多时,非常凶悍地直取他的首级,让他顿时酒醒了一半,赶紧拔出匕首还击,这三个人虽然身手不错,但与杀人无数的何剑锋相比还是略逊一筹,几个回合下来,何剑锋便逐渐占了上风,对方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拔腿就跑,何剑锋追了一阵,遇上了对方接应的人,遭到了他们的射击,他拔出手枪还击,对方已经跳上一辆汽车,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何剑锋返回自己的公寓,路过罂粟花门前,罂粟花突然像风一样从屋里飘出来,主动跟他打招呼:“科长,你回来了?”
自从戴笠机毁人亡之后,罂粟花似乎变得更冷漠了,她不仅抛头露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而且总是独来独往,不愿与人搭讪。此时,她主动从寝室出来跟何剑锋打招呼,何剑锋自然不能对她过于冷淡,何况戴老板飞机遇难后,那些过去常向她献殷勤的同事已经对她不再热情,让何剑锋对比纸还薄的人情从心里感到厌恶,加之她表哥戴老板毕竟有恩于他,他又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因此不由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反问道:“今天是周末,冷副科长没有出去走走?”
罂粟花一见到何剑锋就神采焕发,笑盈盈地说:“我想邀请你一起去看电影,不知你能不能赏光?”
何剑锋见她今天是有备而来,不仅描了眉毛,涂了口红,抹了胭脂,还穿了一条紫色旗袍,经她这样一番精心打扮,本来就俏丽的面容显得更加妩媚、生动,身材更是被旗袍包裹得凹凸有致,风姿绰约,有一种叫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俗话说人靠衣衫马靠鞍,这女人有了漂亮衣服的衬托,还真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记得何剑锋第一次见到罂粟花时,她穿的是一身制服,虽然是站里公认的一号美女,但眼睛朝上,面若冰霜,一看就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美人,没想到一起出过几次任务,她对他就完全变了,不仅脸上的冰霜没有了,而且眼睛也不再往上看,几乎与之前的她判若两人。她这是第二次邀请他去看电影,从她的语气和装束来看,完全是深度邀请并非虚情假意,如果再拒绝就有些不合情理了,何况时局变化多端,他刚才又遭到不明身份的人追杀,心中正闷闷不乐,有这个美丽的单身女人相伴度周末也不是坏事,于是就答应了她。
罂粟花立即像一只欢快的鸟儿,钻进门前自己的轿车,与何剑锋来到了位于潭城三王街三王巷的老郎庙,也就是与闻名遐迩的梨园公所隔墙相望的和平电影院。
罂粟花把车停靠在路边,大大方方地将芊芊五指伸向何剑锋。何剑锋还没有与异性如此亲密接触的经历,不太习惯地犹豫了一下,罂粟花却熟练地牵住他的手,像一对热恋的情侣一样向影院走去。
何剑锋的眉毛突然跳了一下,直接告诉他又有人在后面监视他,回头去看,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但他本能地绷紧了职业的神经。
他们刚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电影便开始了。
罂粟花有意无意地紧挨着何剑锋的身子,亲昵地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不时用洒着法国香水的发丝轻轻挑逗他感情的神经。罂粟花为什么会对何剑锋这么用情呢?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大家都说她是戴笠的表妹,实际上,她跟戴笠一分钱的亲戚关系都没有。
早在湖南临澧特训班女生中队开训不久,戴笠去视察,一眼就被年轻漂亮的罂粟花迷倒,当晚便急不可待地在他下榻之处单独召见了她。罂粟花虽然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但毕竟涉世不深,能把著名电影皇后胡蝶都能轻而易举弄到卧榻之上的情场高手戴老板,对付罂粟花自然游刃有余,因此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在罂粟花的半推半就之中完成了苟合之事,让她成了他的秘密情人。为了掩人耳目,在罂粟花的人事档案里,戴笠在她离开临澧特训班之前就巧夺天工地进行了伪造,所以才能让他们的私情瞒天过海,隐藏得比太平洋深水区还深,就连善于察言观色的唐秃头都一无所知,就更别说其他人了。正当罂粟花春心荡漾之际,戴笠突然机毁人亡,让她感情一落千丈。但人世间有些事情好像在冥冥中有一种预兆,那就是在这之前不久,何剑锋突然从天而降,并且是戴笠亲自做的安排,将英俊硬朗、魁伟健壮的他从王牌部队调来与她搭档,并且没有经过多少斗转星移就让她悄悄喜欢上了他,因此在她的内心便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何剑锋是戴笠钦定的行动科长,莫非上天早就做了安排?戴笠烟消云散之后,何剑锋就注定是戴笠的替补对象?想到这里,罂粟花空虚的灵魂便有一股温暖的春风袭来,让她情不自禁地侧过身子将胸脯悄悄压在何剑锋的手膀子上。
何剑锋实在是没有经历过女人这种亲昵的挑逗,脑子里顿时有点心猿意马,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电影院里,他没有去迎合她身体的这种亲昵,而是努力克制自己,将两眼死死盯在前面的银幕上,用无声的冷淡巧妙拒绝罂粟花的诱惑。
这是一部刚上映的香港电影《花外流莺》,讲的是少女周莺天生好嗓子,极爱唱歌。不过她的歌声经常打扰了隔壁沈府的家庭教师丁求实。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开始交谈,后来竟共堕爱河。求实不愿接受周莺资助学费,两人不欢而散。周莺一气之下躲进沈家少爷的汽车,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上海。周莺到同学家去借衣服,却在路上被误认是小偷,抓到了警察局。沈少爷未婚妻在沈家看见了周莺,误会沈少爷有了新欢,于是吵翻了肠子。
对何剑锋来说,和异性一起看电影是第一次,由于感到有人又在跟踪自己,因此一直心不在焉,加上他内心并没有对罂粟花产生特别的感情,在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主动去碰她一下,当然,这种极力的克制,分散了他的精力,直到电影完了他都没有弄清楚那两对恋人最后走到一起没有;罂粟花已经喜欢上了何剑锋,她更是没有明白周莺和丁求实,沈公子与未婚妻最终是否重归于好。
在一间阴森恐怖的审讯室里,史鲍鱼正在挥舞皮鞭抽打乔老板,尽管乔老板身陷囹圄,一张英俊的脸已经伤痕累累,不再受看,但他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没有向特务屈膝求饶。史鲍鱼气急败坏地冲着他狂吼:“说!谁是你的同党?再不说,明年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于是鞭子像暴雨一样落在乔老板身上。
乔老板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残酷的折磨,有气无力地说:“你过来,我给你说。”
史鲍鱼顿时眉开眼笑,一张肥脸就像出海的鲍鱼重新回到水里一样快活地望着乔老板:“我说嘛!你是聪明人,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说着凑上前去,问道:“说吧!说了,我马上就放你走!”
乔老板艰难地抬起头来:“你再过来一点!”
史鲍鱼刚把一张肥脸凑上前,乔老板突然将一口血水吐在他脸上。史鲍鱼没料到乔老板会如此羞辱他,顿时恼羞成怒,抹一把脸,从火盆中抽出烧红的烙铁,贴在乔老板的胸膛,在肌肤爆出“嗞嗞”烤焦声音的同时,乔老板也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坐在旁边的唐秃头知道史鲍鱼没有招了,咳嗽了两声,提醒他退下,然后走上前,示意肃立在旁边的打手提起水桶,劈头盖脸朝乔老板泼去。
乔老板呻吟一声,苏醒了过来。唐秃头皮笑肉不笑地说:“乔老板,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样硬挺下去,有什么好处呢?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招了吧!”
乔老板蔑视了唐秃头一眼,毫无畏惧地说:“有种的,你们就一枪把我毙了吧!”
唐秃头冷笑了一声,他笑的时候本来就眯缝的眼睛也就宛如倒在地上的一线天,那笑比哭还难看,可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副尊荣,又憋了一下大嘴,就像王八打了一个嗝一样从肥大喉咙里吐出一句话来:“你如果再这样执迷不悟,我就只能为你惋惜了!”说罢,转身给身后的女秘书下令:“去把艳梅给我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