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哪怕象征性的一丝儿也没有。树木和野草耷拉着脑袋像僵尸般一动不动,将雪峰山下的丛林置于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仿佛随便划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燃,可夕阳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依然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一样挂在西边的天际,毫无倦怠地俯视着整个山谷,好像是为了最后的辉煌在做临死的挣扎。
大地实在忍受不了这样酷热的煎熬,开始喘着粗气让热浪在地面翻滚,给沉闷的山谷总算带来了一点生机。蓦然间,竟然有一个壮汉抬起头来,将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划过四方。这个壮汉二十六七岁,身材魁伟,面部棱角分明,汗水已经湿透了他泥黄色的军衣。领章上的军衔告诉你这是一个国军中尉军官。他面容冷峻得像寒冰一样,没有一丝笑意,也就是说,除了杀气还是杀气。只见他轻轻迈开双脚,高度灵敏地朝着正前方搜索前行。
他的脚步很轻,但却异常沉稳、有力。他像一个影子似的在丛林中穿梭,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些树木和杂草,甚至荆棘仿佛对他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好像他才是丛林真正的主人,或许说对他充满了好奇心,似乎是在主动避让他,为他的行踪提供方便,让你不可思议得抠破头皮都难以想象,世上竟然有能与大自然如此和谐相处的人。他一边搜索一边侧耳聆听,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左右扫射,宛若能穿透丛林中的一切。
他来到一块像墓碑一样的石头背后,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手臂形成一条弧线向10点钟方向抛去,但手臂并未过肩,说明他非常善于隐蔽和保护自己。他蹲下凝神倾听了一会儿,可能有一两分钟时间。随着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在11点钟方向响起,他的额上顿时冒出一条蚯蚓般的青筋,面容冷峻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浅笑,说是浅笑,实际上寒冷得恐怕死神见了也会打冷噤。
中尉军官绝对是一个职业军人,而且是一个久经杀戮、杀人无数的丛林作战高手!
他蹲在那里不再动,双腿就像两根强劲的弹簧支撑着铁塔一样的上身,躲在石头后面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机会。
一只雄鹰发出苍凉的“嗷嗷”之声出现在头顶,这山谷的主人,天空永恒的流浪者,它俨然无视夕阳的炙热,正驾驭着气流,展开强有力的翅膀,在山谷的上空自由地翱翔着,好像是有意要给潜伏着的中尉军官增添几分霸气,渲染杀戮之前的神秘。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的时间,11点钟方向又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就像有人轻轻走过,不小心擦着树叶一样,越来越近。十米、五米、三米、两米、一米,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瞪着黄鼠狼一样狡黠的眼睛来到了中尉军官身边。
中尉军官忽然一跃而起,像倾倒的铁塔一样将两个日本兵压倒在地,与此同时拔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日本兵的脖颈,让两个日本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一命呜呼了。
虽然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但中尉军官知道这两个日本兵不过是投石问路的马前卒,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他毫不迟疑地弯着腰绕过石头,向着9点钟的方向狂飙过去,就像猎豹腾空一样快捷迅猛,其速度和敏捷与他健壮的身躯简直不成正比,甚至会让你怀疑他的爆发力根本不是人,完全就像一台马力十足的德国发动机。
就在这个时候,迅疾传来“嗖嗖嗖”的响声,一支钢钉准确无误地落在他刚才立足的地方
“好险!”
中尉军官倒吸一口冷气,做了一个鬼脸,庆幸自己没有被钢钉击中。蓦地,身旁的草丛中竟然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抓住他尚未落地的一只脚,同时举起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这是一只像老虎钳一样强劲的手,用力一掼,中尉军官硕大的身躯便险些被掼倒在地。中尉军官毕竟不是凡夫俗子,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另一只脚在空中使出一个剪刀腿,猛地向着对方持刀的手腕一蹬,一个鲤鱼挺身,挥掌就向对方砍去。对方也非等闲之辈,迅如飓风般地闪身躲过他的霹雳掌,可惜他身边那棵小碗粗的青?树却没有他那么走运,竟然被中尉军官一掌拦腰斩断。
对方震惊得吸了一口冷气,急忙挥舞砍刀再展身手,只见寒光闪闪,犹如猛虎下山。中尉军官避开对方凌厉的攻势,变换了一个釜底抽薪的绝招,哪知对方腾空而起,一个旋风腿直取中尉军官的脑门。中尉军官一低头,活该旁边那棵树无辜遭殃,只听见“咔擦”一声,顿时断成了两截。
双方定眼一看,禁不住异口同声地惊喜:“老伙计!”
中尉军官是国民党74军直属侦察营何剑锋排长,另一个是共产党游击队江南支队肖振虎队长。二人曾多次联手抗日,都是驰骋抗日前线、威震倭寇的虎胆英雄。
两人既然彼此熟悉,自然知道处境的危险,急忙飞身躲到刚才何中尉藏身的石头后面。果然,他们脚跟尚未站稳,几把飞镖接踵而来,其速度之快,投掷之准,力度之大,足以刀刀致人于死地。何中尉习惯性地做了一个鬼脸,肖队长也可爱地咂了一下舌头,不约而同地捡起鬼子丢下的步枪,绷紧神经,做好还击的准备。
茂密的丛林挡住了视线,十多米之外的地方都别想看清。四周又坠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甚至连一向不喜欢寂寞的蝉类也闭住了自己的嘴,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更加凸显出肃杀的气氛。
二人深知遇上了鬼子中的厮杀高手,而且是擅长使用冷兵器的技术性杀手,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鬼子也沉得住气,既没有循声而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大凡有作战经验的人都知道,在敌我双方没有掌握兵力对比和意图的情况下,谁暴露目标,谁就是自寻死路。
又过去了几分钟,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长时间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一个办法,肖队长向何中尉做了一个左右包抄的手势,随即兵分两路,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
肖队长走出不远,突然被绊了一跤,一个鬼子从地上的枯枝败叶中一跃而起,一把锋利的日本军刀随即朝他背心捅来。他就地一滚,不料一棵树存心跟他过不去,挡住了他的去路。挥刀的鬼子心中暗喜,面露杀机,就要来取他的性命。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间,肖队长急中生智,抓起一把泥土和腐叶朝鬼子的脸上掷去。趁鬼子躲闪之际霍地跳起来,凌空横扫一腿。他粗壮的腿就像铁棒一样坚硬,一根手臂般硕大的树枝竟然断成了两截,不偏不倚倒在鬼子身上。他跳上前踩住树枝的一头,将树枝和鬼子一起扑倒在地,用老虎钳一样的手卡住鬼子的脖子,当即便叫鬼子去见了阎王爷。
另一边,何中尉似乎要幸运一些,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掉以轻心,当他听到树枝“咔嚓”折断的声音时,断定肖队长一定遇到了不测,急忙横穿过去搭救。哪知没走多远,他就被暗藏的鬼子盯上了。几颗钢钉“嗖嗖嗖”同时向他飞来。他一个后仰,手一甩,三支飞镖呼啸而出,将鬼子的钢钉打落了两颗。其中一颗钢钉与他的飞镖擦身而过,飞来擦伤了他的手臂,由于减缓了速度并改变了方向,给他造成的伤势并不严重。还没等他来得及包扎,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鬼子便向他猛扑过来。何中尉急忙拔出匕首迎击鬼子。鬼子十分凶悍,竟然能用手抓住何中尉袭击他的手腕,顺着来袭力度的方向用力一扯,将匕首震落于地。何中尉大吃一惊,飞起一脚挣脱鬼子的手,转瞬像出膛的炮弹一样扑向鬼子。鬼子一闪身,抽出一把军刀就向何中尉刺来。何中尉躲过鬼子的军刀,眼疾手快,抓起一块石头挡住军刀,一腿将鬼子蹬翻在地,然后举起石头向鬼子砸去。鬼子惟恐性命难保,拔出手枪对准何中尉的胸膛欲扣扳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肖队长飞奔而来,挥刀砍掉鬼子持枪的手,一脚踏在鬼子胸膛,随即一刀结果了鬼子的小命。
“老伙计,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何中尉感激地向肖队长抱拳致谢。
肖队长撕下一块衣衫,一边为何中尉包扎伤口一边说:“你还曾经为我挡过子弹呢!”
那是半年前的一天,肖队长带着游击队去袭击鬼子的炮楼,掩护新四军一支部队通过敌占区,与国军新六军合围东岗的山本师团。由于行动被汉奸出卖,他们还没有接近炮楼就遭到鬼子的伏击。当时敌我兵力悬殊太大,他们被迫撤退。鬼子仗着人多势众,咬住不放,把他们追到了一个垭口,准备将其全歼。肖队长不幸中弹,血流不止,眼看就要去见马克思,何中尉带着侦察排路过此地,迅速出手相救,阻止了敌人的进攻。激战中,何中尉发现一个鬼子在瞄准肖队长,一掌将肖队长推开,自己却挨了一枪,虽然没有击中心脏,但也伤势不轻。因此,二人便有了这种生死相交的感情。
何中尉当然没有忘记那次遭遇,于是向肖队长憨厚地笑了笑,算是彼此已经扯平。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叽哩哇啦”的声音。何中尉是国民党重庆陆军学校第十七期学员,在校期间学习过日语,能听懂鬼子一些简单的对话。他屏息聆听,知道鬼子正在包抄过来。
二人势单力薄,不敢逞匹夫之勇,急忙悄悄撤退,被逼到一片没有树林遮蔽的地方无路可走了,只好躲在一堆乱石后面见机而行。
来的鬼子是一个中队,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端起枪就射击,子弹顿时像热锅炒爆豆般向他们袭来,二人再不迎战就有被生擒的危险,于是拔枪还击。他俩都是久经沙场的抗日英雄,出手又狠又准,打得鬼子一个个呼天抢地、脑袋开血花,鬼子军官气得暴跳如雷,指挥小鬼子不要命地往前冲。
何中尉与肖队长毕竟寡不敌众,又打光了子弹,眼看危机四伏,就要以身殉国,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枪声,赶来接应何中尉的战友冲上前来,迅速打退了鬼子的进攻。何中尉和肖队长绝处逢生,抓起牺牲战友的枪,仿佛地煞星附身,越打越勇猛。日本鬼子信奉武士道精神,全是一些提着脑袋到中国来玩命的魔鬼,对死亡一点不畏惧,于是,枪声不绝于耳,打得昏天黑地。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炮声,接着炮声震天、硝烟四起、天地间全是肃杀之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枪炮声终于停止,但漫无边际的烟雾还没有散去,梯恩梯夹杂着尸体焦臭和衣服草木呛人鼻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血红色的夕阳连同日军的太阳旗已经偃旗息鼓,越来越厚重的暮霭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吞噬在即将到来的黑暗之中。
大地一片混沌,到处是断胳膊掉腿的尸体,血腥味主宰着烧焦的土地。稀疏的星光仿佛也不忍目睹这个惨烈的场景,悄悄躲到了云层后面,直到黎明到来之际,一颗耀眼的星星似乎按捺不住好奇心,战战兢兢地从铅灰色的云里钻了出来。
在死人堆里,何中尉艰难而迟钝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抬起头抖掉覆盖在脸上的尘土,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虽然身上挂了彩,但庆幸没有伤着要害,他机警地望了望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给自己的伤口作了简单的处理,于是站了起来,开始寻找活着的战友:“还有活着的吗?”
没有回答的声音。他逐个翻动身边的战友,那些被烧焦的尸体已经僵硬。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又喊了两声:“还有活着的吗?有没有活着的?”
不远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水……水……”他急忙走过去,捡起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将水倒进对方嘴里。这是他手下那个说话快,被称作小钢炮的年轻战士,喝了几口水后,他梦游似的问道:“我还没有死吗?”
何中尉安慰他说:“没有,小钢炮,你还活着!”
小钢炮似乎还不相信:“我不是在做梦吧?排长!”
何中尉明确告诉他:“不是梦,这是真的!”
小钢炮从尘土里爬起来,兴奋地说:“排长,咱们再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兄弟!”
“对!你去那边,我去这边,分头找一找,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
何中尉没有看见肖队长的踪影,心里惦念着他,挨个在死人堆里寻找。在阵地上找了一个来回也没有发现他,正在纳闷,小钢炮在不远处尖叫了起来:“啊!你是谁!”
何中尉扭头一看,小钢炮被撂倒在一边的同时,尘土中冒出了半截身子,虽然此人面目全非,但躺在地下能一把将小钢炮摔出几丈远,除了肖振虎,不会有第二人。
“老伙计!”
何中尉顿时喜出望外,急忙跑过去将灰头土脸的肖队长扶起来:“我说嘛,你咋个能死呢!”
肖队长挣扎着站起来说:“鬼子还没有投降,死了不划算呀!”
小钢炮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身上被摔痛的地方,一边说:“你好大的劲哟!”
肖队长歉意地一笑:“兄弟,对不起!你踩着了我,我还以为是鬼子呢!”
何中尉欣慰地告诉他:“老伙计,鬼子已经死光了!”
肖队长登上高处,举目四望,只见日军太阳旗斜插在地上,留下经幡一样的一角,尸体、枪支、军刀一片狼藉。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活着的鬼子,正想上前去将其生擒,可这个鬼子已经端起枪准备向他射击,他怒不可遏抢先给他一枪,小鬼子当即毙命。他解恨地吐了一口血水,回到何中尉身边,看见自己的阵地上也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不由哀伤地问道:“你的兄弟们,就剩下你俩了?”
何中尉痛心地说:“是啊!除了我和小钢炮,都阵亡了。”
肖队长难过地低下头来,与何中尉、小钢炮一起,向阵亡的战友深深鞠了一躬。
几只黑色的乌鸦掠过头顶,发出异常哀鸣的声音,有声有色地将战争的残酷与恐怖留在了天际。
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三个幸存者,也是三个伤兵,互相搀扶着离开了阵地。
他们来到一个垭口,也就是半年前何中尉出手相救肖队长的地方,肖队长拍拍何中尉的肩膀说:“老伙计,咱们又要在这里分手了。”
何中尉动情地一把抱住肖队长,良久,松开手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肖队长取下背上的步枪当拐棍,一个人艰难地朝着太阳升起的小路走去。
何中尉与小钢炮搀扶着,则走向了一条被树荫遮蔽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