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慎虽然没办法滥用职权,替杜时俊在京城谋一份差事,但在这小小的临安城中,他还是能照拂到的。杜时俊眼下做的是巡抚,事务不多,活得又安逸,远比削尖脑袋挤去京城要好得多。
叶明薇的马车途经东城区,略略挑帘望一望,半数店铺商行都打着杜家的旗幌,而且杜家的府宅修缮得也是格外气派,比起丞相府也是不遑多让的。
因叶明薇要来,杜时俊特意请了一天假,寝居和日常用物,一应安排得极为妥帖。
叶明薇有些不认人,毕竟杜家只有她娘一个长女,其实五个都是男丁,最小的舅舅杜时年才刚满十七,比叶明薇也大不了几岁。除此之外四个舅舅都已经成了亲有了孩子,四房妯娌牵着孩子齐刷刷站一块,都睁大眼睛看着叶明薇这个从未谋面的尊贵的外甥女。
叶明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朝她们一一见礼。
临安毕竟偏远了些,四个舅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之前的杜家大姑娘都没见过,只听闻她生得极美,与倜傥的叶相十分相配。
只可惜红颜薄命,杜氏才二十出头就撇下薇姐儿去了,几个女子并未目睹过她的风采,心下觉得遗憾至极。可是今日,当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从马车上慢慢被人搀扶着走下来,微微掀动眼帘看向他们的时候,众人莫不是一惊。
杜氏之美,是清雅秀丽,而叶明薇却随了她的名字,在初冬的阳光下,如一朵凌风而立的蔷薇花。明明不大的年纪,一双眉眼儿不用勾画就很浓丽,嘴唇不用点胭脂,便是自然的朱红。许是皮肤太白了,光芒一照耀才有冷玉般的质感,也愈发凸显了五官的优势。
这天仙一般的小姑娘,尊贵的相府嫡长女,居然客客气气地对他们微笑行礼,全无半点架子。
杜家人客气,但也疏离,毕竟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叶明薇也并非是当初的叶明薇。
叶家老太爷和老夫人今年都五十出头,爱女死去对他们的打击太大,因此看见叶明薇时,都激动得泪水涟涟的,在客厅吃茶的时候,说起杜氏从前的事情,也是数度哽咽。
叶明薇也有些动容,上前握住两个老人的手,温声细语地哄了几句,这才让他们破涕为笑。
用完午饭后,她得以回房间休息,洗刷一下舟车劳顿的疲惫。
几个丫鬟带着她,而她身后跟着嬉皮笑脸的小舅舅杜时年。
约摸是觉得新鲜,半大的少年一路上都在跟她聊天,他和他几个寡言有礼的哥哥们一点都不一样,叶明薇起初只是出于礼貌,与他交谈了几句,杜时年却开始蹬鼻子上脸。
“好外甥女,叫声舅舅来听!”
他眉飞色舞的,许是觉得这么大外甥女太稀奇了。叶明薇被烦得连样子都懒得装,一直都没吭声,但是那个自来熟的少年并不罢休。
杜时年倒也并不是什么纨绔。
确切来说,叶明薇其实也挺想见到他的。按照书中设定,再过一年他就会来京参加武状元的选拔,虽然他看着既不是太高也不是太壮,但一身巧劲,撂倒几个练家子算不得什么难事。
如他所愿,先是混上了一个小小的皇城禁军教头,手底下管着百来号人,而后又立了几次功,被皇帝嘉奖升迁,才二十六岁就当上了禁军统领。
许是因为亲缘的关系,他自始至终,心都是偏向原主那边的。
哪怕她成为了一代妖妃,祸乱国政,当初那个立志热血报国的青年,在屡次劝说未果之后,选择了沉默。
所以原主在身死时,其实是感激着他的。
且不论是什么目的,至少这位小舅舅路过旁观了她人生中最荒诞的光阴,给了她最需要的陪伴。
叶明薇捂着心脏的部位,原主依旧对她影响很大,虽然她在烦着杜时年,但心口处依然回荡着恍若隔世的感动。
少年将她送至门口,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再度喊了句“小外甥女”,而后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开开心心地离去了。
叶明薇躲闪不及,闹了个大红脸,饶是脾气再好也快控制不住,只得恶狠狠对旁边的君奴吩咐道:“他下次再敢上手,就给我收拾他!”
君奴煞有介事地点头。其实就算叶明薇不说,她也肯定会的,毕竟总不能让楚蘅之亲自来吧。
当夜,一起吃过饭后,她的房间里还热闹了一阵。
杜家人热情地过了头,大舅母甚至担心她一个人睡觉害怕,执意要自己的女儿过来陪她睡。
叶明薇只得婉言谢绝,她睡相不佳,怕踹着那位看起来娇娇柔柔的表妹。
不过想必那个小舅舅是不怕的,站出来说要在叶明薇的寝居前厅打一夜地铺陪她。
这下叶明薇可真是唯恐他说到做到,不过杜家人只是哄笑了一通,那个四舅母同叶明薇道:“你小舅就是这个性子,跟谁都喜欢开玩笑,你莫要介意。”
叶明薇哪能不介意,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只好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入了夜,好不容易清净了下去。
叶明薇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觉得有些疲惫了,本想倚着木桶的边缘闭目凝神,却没想到不出一会儿就陷入到了黑甜乡里。
她来到这里之后还是改了许多原主的习性的,譬如在沐浴的时候,就不让那些丫鬟们伺候,加上芊羽和君奴都不是那么细心妥帖的人,所以她直到水完全冷了,一阵一阵泛起凉意来,才蓦然醒转。
浸在水里太久了,起身时浑身酸软,根本提不起力气。
“姑娘。”君奴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推门进去,却带进来了一阵凉风,吹得叶明薇骤然头疼得紧。
她不出意外地得了风寒,当天晚上裹在那么厚的被窝里,却一直忍不住地打寒噤,下半夜的时候,又迷迷瞪瞪地发起热来。
芊羽守了一夜,又是焦急又是内疚,想要喊醒杜家人,但是叶明薇却觉得外祖父外祖母都那么大年纪了,实在不好意思在半夜里还折腾他们。
芊羽急得要眼泪直掉,伸手探了探她额头上的温度,越来越烫,可是叶明薇也实在是执拗,就是不肯麻烦别人。
君奴坐不住,趁叶明薇不注意,径直溜了出去。
她实在没办法可想,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住在附近客栈的楚蘅之。
约摸是寅时,少年披着一身寒霜,快步走了进去。
叶明薇被裹在被里,只露出一张烧得红红的小脸儿来,眉头紧皱的,连呼吸都灼热。
“你们……”芊羽讶异极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呆呆看着楚蘅之将叶明薇扶了起来,一手扶住她的后脑,一手拿着小瓷瓶,哄着她张嘴。
叶明薇半梦半醒,迷迷蒙蒙只觉得好像看到了楚蘅之。她的嘴并未完全打开,那清苦浓稠的药汁已经流到了舌尖。
“不喝……”她极怕苦,因为抗拒的动作,药汁渗了一点出来,染在嘴唇上,亮晶晶的。
楚蘅之的目光黑黢黢地盯着她,慢慢松手,任她滑到柔软的床案。
“听话,喝了就会好。”他直接用自己干净的袖口,擦去了她唇上那一点痕迹,声音低沉沙哑,循循善诱。
女孩儿再度缩回被子里,咳嗽了几声,慢悠悠道:“小感冒而已,睡一觉就没事了……”
“小感冒?”楚蘅之重复了一句,“那是什么?”
叶明薇却不吭声了,只大口地呼吸,像只在干涸土地上垂死挣扎的鱼。
她沉沉睡去,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高烧情况下,说些胡话应当也是正常的。
“去绞湿帕子来。”楚蘅之吩咐道。
芊羽虽怕他,但是这个时候,她像是骤然有了主心骨一样,忙不迭地去找湿帕子。
楚蘅之再次伸手探了谈女孩的额头和脸颊。他的手很凉,贴上去的时候,叶明薇像是得到了疏解,他倒是想抽回来,可是女孩儿下意识地就将自己滚烫的脸往他手心贴,还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嘤咛。
她一病,就变得极为黏人。
直到那湿帕子送来,楚蘅之才抽回自己的手。复坐了一会儿,见她渐渐安静了下来,脸上的热度正在慢慢消退,楚蘅之方起身,将那罐瓷瓶交给君奴:“这个收好,晨起再调些蜂蜜进去喂一次,要是没有好转,随时来客栈找我。”
“奴婢明白。”君奴点头。
楚蘅之遂放下心,他走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有几缕霞光,他越过高墙,动作极轻,原本想着这么一早,肯定不会有人发现,谁知刚越过去,围墙后却响起了一个少年警惕的声音。
“谁?”
少年功夫很好,立刻就追了出来,而且也是练家子,竟跟着他飞檐走壁,紧追着不放。
杜时年是本地人,对于地形更熟一点,竟一路把楚蘅之逼进了暗巷。
楚蘅之不欲与他纠缠,但很明显对方极为好斗,一句话未说,就与他过起招来。
两个人的武功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如果不是在这种境况下,兴许还能认真打一下。
天马上就要亮了,楚蘅之无心应战,只在那少年脚下掷下了一枚烟雾弹,在杜时年呛得直咳嗽时,快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