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下了冻雨,比前几日要冷上很多,胡茂竹抖抖索索地站在院子里,虽然身上裹了厚厚的皮氅,但他体虚畏寒,在等楚蘅之的这短短半柱香时间,嘴唇都冻得发青了。
楚蘅之立在门檐下,面无表情,他已经将雨伞收拢,上面的冷雨从伞尖汇聚到地上,变成了幽冷的一摊。
他刚下学,身上还是天青色的院服,只在外面罩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玄色布斗篷,一看就十分寻常廉价。但楚蘅之身量高挑挺拔,穿什么都自成气度,比起胡茂竹那冻得恹恹的样子,他一举一动,倒显得从容得多。
那么大的少年,其实身上都像揣着一个小火炉,总是暖融融的。
胡茂竹也有青葱旺盛的时候,但是西北几年为了做生意吃喝应酬,少不得被那酒色掏空了身子,一阵冷风就能将他吹得摇摇欲坠。
此地不宜久留,所以胡茂竹赶紧说明了来意,急着要回到自己那温暖如春的寝居。
他身边的小厮也被冻得清涕横流,只将装着大氅的木盒交给薛理,在那立了半晌,等着薛理对自家主子的好意诚惶诚恐地道谢。
木盒开了一角,可以看到皮子的好坏。
薛理皱了皱眉,伺候楚蘅之久了,好东西见得多,自然也就有了眼力见。对着廊上的灯笼,他都能看到里面夹着好几根卷翘的杂色毛,且不知道这皮子有没有处理干净,闻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薛理面色变了几变,胡茂竹把自家少主当傻子糊弄呢,叫他焉能不气?
偏偏姓胡的奸商还一口油滑话术,见楚蘅之收下了这份礼,遂吹嘘起他选皮子的种种不易,不知道的只当他这个娘家侄子为人是多么仁厚和情真意切。
薛理恨得牙痒痒,但楚蘅之却笑了笑,似乎挺感激:“多谢胡公子了。”
且出自礼尚往来的修养,楚蘅之亲自开门,命薛理生起火盆,邀请胡茂竹进屋取取暖。
“不必了,我还得去姑母那里一趟,恕我不能奉陪。”胡茂竹心底已经对这没见过世面的楚蘅之藐视至极,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才没有讥笑出声。
他带着小厮,二人离开得倒是干脆。
楚蘅之面上笑意不减,进屋,薛理将他的斗篷取下,粗糙的大手摸了摸里边的细鸭绒,顺滑温暖,比胡茂竹送的那件不知好了多少。
少主就是太低调了,才被那种货色瞧不起。
“好了,不气了。”楚蘅之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手轻轻拂过那件大氅,有些粗砺。
诚然,站在胡茂竹立场上,挑一件比较差的送给他,应当是最正常不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第二日,尽管薛理一直在阻止,楚蘅之还是穿着这件大氅,出现在暖阁里的众人面前。
因屋外实在太冷,冻雨过后,地上满是冰碴子。
楚蘅之那件大氅又大又笨重,但是少年那舒展的骨架居然将它撑起来了,薛理在伺候他更衣的时候还大着胆子捏了捏自家少主的臂膀。好家伙!虽然少年看着消瘦,但肌理饱满,骨肉匀停,简直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所以纵然这皮草成色不好,款式又偏老气,到他身上这些缺点却可以通通无视。
因为家中有客人在,又逢年底,大小事宜需得全家操办,所以常聚在暖阁中。
东正书院也有冬假,且在那之前,会由先生出题,让学生根据题目和四书五经的要义作文,之后还有一场类似于百家争鸣的分组辩论。两次测试的成绩综合,三日后会像科举一样放榜排名,最末的一百人则会被勒令退学。
今日正好放榜,叶家一早就派人去看两位哥儿的成绩,只是一屋子的人左等右等,还是没有消息递过来。
楚蘅之和叶邵清都等在暖阁,与家中姊妹分坐在厅堂内的两侧,里面烧着火龙,让人周身都暖融融的,甚至有点热。
门口的屏风架子上,挂满了蓬松柔软的皮草大氅,看着崭新,想来都是胡氏那个娘家侄子送的。
唯独叶明薇穿着一件猩红坠梅细绒斗篷,显得与毛茸茸的叶家众人格格不入。偏偏红色更能衬出她明**人,胡茂竹看得魂都失了,完全不计较她为何不穿自己送的那件白狐大氅。
而楚蘅之走进来时,又是满室的清贵光辉。
胡茂竹一双眉头紧紧皱着,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怎么楚蘅之就不应那个理呢?
其实把大家都召集来暖阁也没什么大事,叶慎好不容易年底休沐在家,府宅的事务他又极少管,但眼下就是年节,他怕叶明薇筹备不周,这才特地询问清楚每个人所需的年节礼品及份例,省得到时候不患寡患不均,又将过错推到薇姐儿头上。
有这样一个肯做主的父亲在,叶明薇当真省了不少力气。府中人多,每个人提的意见又都不一样,叶明薇少不得亲自拿着毛笔亲自记录,只是她写得有点慢,字又仿佛毛虫在爬,看得叶慎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还是我来帮表妹抄吧。”胡茂竹少不得在这个时候献殷勤,微微倾身,想要拿过她手中的笔。
叶明薇也不客气,手一扬甩了他一身墨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以为她真不知道胡氏和胡茂竹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她这个举动,看来确实有点无礼,她皱了皱眉,软下了声音:“这些是我该做的事情,就不劳烦表哥操心了。”
胡茂竹并不生气,他知道这个表妹不同寻常女子,素来就是有脾气的,但他偏偏就喜欢她这种类型,女人太顺从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纠缠之际,一直安安静静的楚蘅之忽然出声道:“我来写吧,明薇,把纸笔给我。”
像是立即得到了解脱,叶明薇收拾了案板,将纸笔递给楚蘅之。
入了暖阁就得穿木屐,踢踢踏踏的声音颇响。叶明薇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云岫还在愣神间,她自己就拿着软垫跪坐在了楚蘅之身边,指着纸上的一处:“这是柳姨娘院里需要采买的东西,你从这里往下抄……”
楚蘅之倒也听话,笔到了他手上就没停过,叶明薇则在一旁适时磨着墨,看着那张纸歪歪扭扭的几行丑字后面风格陡然一变,那行书清瘦俊朗,颇有大家风骨,虽然抄的只是年节瓜果若干,银碳五十斤以及成衣三套之类的琐碎鸡毛……
这换人摘录的半柱香间,暖阁里却刮起了阵阵眼风。
叶明薇对这义兄的亲近和信任,明眼人都看得出。
而楚蘅之的态度更是成谜,他并非叶府正经子嗣,但眼下对叶明薇是关怀备至……怎么不经意间,他们俩的关系就好到了如此地步。
但对叶明薇而言,此事的性质相当于上学期间有大佬帮着补作业,但也仅此而已,时间紧迫,凭着她那狗爬的字,今日怕是手写废了都出不了暖阁。
大佬不愧是大佬,很快就抄录了大半。
中间叶慎几次看向他们,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没说什么。
倒是胡茂竹沉不住气,语气酸溜溜道:“难怪明薇表妹不让我帮,原来早就物色好了人选了。”
叶明薇抬头,在凝神半晌之后,忽就展颜一笑:“是呢,义兄的字写得又快又好,我很是放心。”
这已经是毫不避讳地示好了。
胡茂竹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楚蘅之低着头,只唇角弧度微微上扬。
他颇喜欢这丫头维护起他时的样子。
不多时,用于筹备采买的册子都已经写好装订,叶明薇心满意足地离开楚蘅之的桌子。
暖阁的家庭会议不久就散了,叶慎权衡再三,准备将楚蘅之喊进屋中问几句话,无奈一个小厮来报,说是京兆尹范大人携妻拜访,前厅不能离人,叶慎才作罢。
从暖阁出来之后,天有放晴的迹象。
叶明薇本和楚蘅之并肩走着的,少年却听得后面那急匆匆的脚步声,遂在胡茂竹横叉一脚前,主动往叶明薇那一处靠了靠。
“冷。”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忽道。
叶明薇不信,伸手摸了摸那毛皮:“你穿这么厚,怎么会冷……”
起初她没有在意这事,毕竟这一身穿在楚蘅之身上真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可是仔细摸就知道了,杂毛多且粗砺,还有点扎手,且晨起时沾的水汽,放暖阁里那么久都没能烘干,穿上身湿漉漉又沉甸甸,根本无法御寒。
“这是胡家表哥送你的那件?”叶明薇咬着牙,问出了这么一句话,听得胡茂竹脚步一顿,立刻藏身在树后。
“嗯。”楚蘅之点头,低声道,“我以为很厚实。”
可是御寒,光厚实是不够的,叶明薇低头瞅了一眼,见他指节都冻得发青,立刻就将自己手中的汤婆子塞给他。
“还是穿回那件旧的吧,这件皮子实在是不好。”叶明薇只觉得楚蘅之受到了歧视,说话已经不留情面,“冬衣现在在赶制了,赶明儿我再催一下,尽早把你的那批先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