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兄弟间的差距使得各自子女之间也难免有了沟壑,至少,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和睦。
面前总共五个堂亲,都是嫡子嫡女的身份,大伯一家,长子长女都已经婚假,今日是刚及笄的二女叶明秀带着才八岁的幼子叶晟清过来赴宴。小叔一家则来了两子一女,老大叶言清,老二叶淮清,老幺叶明语是个女孩儿,才刚满四岁,踉踉跄跄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像个随时能翻滚个跟头的小萝卜。
叶明薇一下子进了孩子堆,女孩子还好能文静些,那大伯家叶晟清却是个皮的,教唆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一起起哄道:“明薇姐姐,你刚刚给了楚哥哥什么呀?我们也想看看。”
叶明薇当然没蠢到立刻就应了他的要求,只对着稍大些的堂姐叶明秀笑道:“午宴快开始了吧?你先带他们过去,我们随后就到。”
来了这里那么久,她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练得谙熟,说出的话也并非是请示,而是隐含着命令的口吻。
叶明秀笑着点头,她性子圆滑些,明白叶明薇是她得罪不起的人,遂轻轻拍了下亲弟弟的脑袋以作惩戒。
“晟哥儿年纪小,嘴里藏不住话,明薇你可千万别怪罪。”
叶明薇同样打着机锋:“哪能呢,我是这等胸量狭窄的人么?”
叶明秀只得干笑几声,想着方才叶明荞还在夸叶明薇像是转了性子,变得温柔和善了不好……想来是她年纪小不经事,不知有些人口蜜腹剑罢了。
不光是叶明荞,只怕有些人,同样只看得到叶明薇那娇媚外表,而不知她的本性。
叶明秀的眼角余光,一直落在叶明薇身旁的少年身上。楚蘅之就是如此,不论怎样都让人难以忽视,他的一只手伸进袖子里,像是在摩挲着刚刚叶明薇送他的东西……丞相府的嫡女,送的东西应该是顶顶好的吧?也难怪他面上带笑,一个贫苦的小子,蓦然成了叶相的养子,肯定是在梦里都能笑醒。
所谓云泥之别,应该也就是如此。哪怕他清隽如谪仙,但本质就是个泥腿子……一个泥腿子而已,有什么可值得她仰慕的?
纵然如此想,可是腿却不听使唤,终于还是到他面前,语气颇不屑:“这个送你。”
也是一个小小的香囊,丁香色的,上面攒满了细珍珠,看起来很是贵气。
叶明薇实在有些担忧这姑娘的审美。
这配色,这莫名土豪的碎珍珠,挂在光风霁月的楚蘅之身上真是让他俗气十倍不止。
然而叶明薇却知道,楚蘅之这等情商,肯定是不愿得罪人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拒了,多让人家姑娘没面子。
“多谢,二姑娘真是有心了。只是我向来不喜欢佩戴这些,留在家中也是白白落灰,不如二姑娘自己留着,我瞧着这香囊还是挺配二姑娘的。”
叶明秀看来不光是审美有问题,竟然还喜滋滋地以为楚蘅之是在夸她。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爱把自己往雍容华贵里捯饬,而且心里一直把叶明薇当作假想敌,却不想叶明薇身上的衣料,头上的钗环甚至不逊色于宫里的那些贵人,她一个小小国子监祭酒之女,凭着自家父亲手里的那点薄俸,又如何能比得?
饶是如此,她还是颇骄傲自己高挑身材,玲珑身段,总觉得华服霓裳只有她能穿得,叶明薇那种细瘦如豆芽菜的根本配不上。
她自尊自爱自恋极,楚蘅之那番话,让她受用得很。
叶明薇却是在一旁,努力地忍笑。
直到叶明秀带着那群熊孩子离开,楚蘅之才淡淡道:“想笑便笑,忍久了不难受吗?”
诚然,叶明秀可笑又可怜,但是楚蘅之是被叶明秀施舍和奚落的一方,他应该心里很不好受才对。
本是天之骄子,却被人颐指气使,连接受个俗气至极的香囊都像是被施舍,还要他诚惶诚恐感恩的那种。
叶明薇忽然就笑不出来了。现在的她不再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而现在的楚蘅之也不是她书中那个杀伐果断的年轻君主,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的年少落魄……其实刚刚,在叶明秀那样轻蔑的态度下,他应该感到很屈辱吧?
微风乍起,少年垂着眸,鬓发有些微凌乱,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瞳。
叶明薇默了默,实在不知道她心底为何这么愧疚。
“……我其实很不想送你这个香囊。”女孩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略微的犹疑,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要目光之处不是他,心里的紧张就能少一些,“咱们兄妹之间,送贴身之物很不妥当,但看你实在是想要,我又实在拿你没辙。”
她顿了顿,把满是针眼的左手手指伸出来:“可是我手笨得很,绣个香草半天都绣不好,熬得眼睛发疼,还扎了满手的针孔,然后我就埋怨了你一宿,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么麻烦的活计了……可是,看到你收下这个香囊的时候,我又挺开心的,心想着那些努力总算没白费……”
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并没有人回应她什么。所以叶明薇抬起眼睛,目光落在楚蘅之身上,他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弄得叶明薇很是惴惴不安:“……你能懂我意思吗?”
哪怕有再多的人贬低看清你,依旧会有人看重珍视你。
旁人的想法,其实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是很不值一提的事情。
“你好歹说句话嘛。”叶明薇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小声嘟囔道。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抬眼。
依稀记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同他说过这种孩子气的话,偏偏那个人还是她。
叶明薇或许自己都没发现,她美好柔软地就像一束光,或许不那么尽善尽美,却一点一点,以自己的方式,给身处黑暗的他慢慢扩出了希望和温暖的形状来。
他不想放手,哪怕这几天他无数次告诫自己,如果真是在为了她好的话。
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再如坠深渊,哪怕只有一丝光,他也要用尽最大的力量抓住。
“我没事。”他说道,漆黑眼瞳里,满是少女小脸皱皱又忽然展颜一笑的模样。
今日阳光真好,照得人浑身犯懒。
叶明薇逼着自己进入人设,努力扮演好那个骄矜华贵的丞相嫡女,好在宴请的基本都是叶慎的亲友,唯一陌生些的是楚蘅之那些同窗。
只不过读书之人,又是一群半大孩子,一餐饭下来滴酒未沾,各个努力地在叶相面前保持着文绉绉的君子模样。
想来是不够尽兴的,毕竟上次楚蘅之打马球回来,叶明薇都闻得见他身上的酒味了。
叶慎有意将楚蘅之介绍给京城的权贵,虽然从李德全之死,他能依稀窥见旧党的实力,且他并不知道楚蘅之到底有没有反心……不过,叶慎也并不在乎那些,若皇帝是个明君,他自当消除芥蒂好好辅佐,可是他登基这十年来,似乎只知穷兵黩武,荒淫享乐,哪知百姓疾苦,国将不国。
宴饮之后,众多亲友纷纷散去,只剩自家人聚在一起。
楚蘅之倒也能稍微明白叶慎的想法,但是举事哪那么容易,李德全在时,曾在锦州挑起过军民相斗的事端,但都以失败告终……带头闹事的几人被官兵施以五马分尸的极刑,最后人头悬挂在城墙之上,直至腐烂成白骨才取下。
楚蘅之初次见那副惨状时,只有八岁。
那三年间,他被迫成长,本以为会对这种场景免疫,但是对着那颗腐烂的人头,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但是皇位和权力,无不是白骨累累堆砌而来,幼小的他在明白那个道理之后,一度对李德全乃至自己都感到十足的厌恶,直到慢慢长大,许是见惯了生死,人心也能慢慢地冷硬起来。尤其在李德全死后,他完全接管了旧党,才明白很多牺牲都将是必然。
其实说实话,他没有那个把握成事。
旧党在江南一带势力很大,有旧朝的官员,也有普通的只是不满新朝苛政的百姓,鱼龙混珠,难成气候,只是他的身份李德全一直瞒得很紧,除了那么可以信赖的十几个人外,旁的人只知他是少主,却连他真实的面容都鲜少有人见过。
楚蘅之也无法信赖这样一个组织,此刻与朝廷公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是妙华大师亲批的“凤命”,却让他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那天的事情,叶慎是瞒着叶明薇的,因此她体会不到那所谓命运的沉重,被叶明荞一逗,就笑得很是没心没肺。
楚蘅之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些什么。这个念头愈发清晰的时候,那所谓凤命就成了他心里横着的一根刺。
叶明薇今日心情很好,她穿着薄金色纱裙,乌发如云,盘起一道将坠未坠的柔嫩的坠马髻,发饰不多,但愈精简愈显少女本身的灵动姝色。
楚蘅之的那些同窗们,一个个都看直了眼,不敢放肆一是因为忌惮叶相,二是想在这美貌的嫡小姐面前搏得好印象。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丞相千金,再加上,他们本身只比她大上一两岁而已,年纪上正好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