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皇上。”几个青年张大嘴巴,有些不可置信。见其他人早已跪拜下去,这才反应过来,头低低伏在地上,憋得脸色通红,不敢大声呼吸。
“臣等参加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礼。”殷皇上位者的威势显露无疑,不过笑意和善,仿若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长辈。
人群小心翼翼起身,俯首盯着自己鞋尖上的花色勾纹。
“尔等均为国之栋梁,亦为朕的子民,此次入宫勿要拘谨,要和睦,也要尽兴!”殷皇朗声畅怀大笑,爱抚地看着下摆的一群青年人。
想当年他少时,也是少年义气,朝气蓬勃。年轻,好哇,甚好!
殷皇扫到角落里的殷暮雪,还有那……龙天国质子?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玩到一块儿了……殷皇若有所思。
“皇上,大人们还在前厅候着呢。”小福子卑躬屈膝上前。
“嗯……小六与朕出来。”
殷皇刚迈出门槛,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殷暮雪低着头,……“小六?”舅舅叫他?……殷暮雪想到身旁坐落的火银尘水,舅舅是怀疑他么?难道还是……与和亲有关?
若是怕他殷暮雪与火银尘水二人惹出祸患,想来是多虑了,他自幼多病,胸无长志;而火银尘水一个无权散人,就算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就算二人交好,也是构不成威胁的。
那就是和亲之事了……不过甚好,正愁无解之法,跟在舅舅身边,反而安全。
殷暮雪拉起火银尘水的袖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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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入秋,天也转凉。
深青色古道,杂草丛生。车夫驾着一匹瘦马拉着的青布小轿前行,后面随行的是几名粗布衣裳打扮的仆人,身手矫健,步履匆匆。
古道虽静,却偶有长出灰色杂毛的花雀的啼鸣。
对了,这日,是初八。
“初八。”轿中人约莫知天命年纪,气质不俗。该人手捋着长度恰到好处的胡须,喃喃着这两个字,再次出神,盯着轿中帘布,思绪诸多,如同入定。
“老爷,到了。”行驶许久,车夫跳下马车,搭好木阶。
接着,一只黑色长靴探出帘布,踏至地面。
仰头闭了下双眼,适应了外面的光线。看到前面不高的青砖石阶上坐落的古寺,匾额上几个朱红大字——“盛安寺”。
一名扫地僧人沙沙地扫着地面,听见声音,转身将腋下的笤帚杵在饱受岁月侵蚀的斑驳石狮旁,快步跑下台阶。
原来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和尚。小和尚双手合拢,“阿弥陀佛,敢问施主可是秦善人?”
早上住持特地交代,今日会来一位姓秦的大善人。在住持口中,这位善人为人口碑极佳。思即此,小和尚态度更加恭敬。
“正是。”车夫上前一步,同样双手合拢,弯腰回礼,替自家主子出声回答。
小和尚打量着一行人,目中存有疑惑,随即释然。他本还想着这位善人来时会很大排场,没想到果真是越有贤能的人越不喜张扬。这位善人仅仅自带着几个随从,一顶青布小轿就来了。
“烦劳诸位施主随小僧前来。”小和尚领着众人踏上台阶,穿过连廊,来到主殿。
殿上香烟笼罩金佛,莫名虚幻,似真非真。地上的蒲团上,一名老僧正在打坐。
“住持,善人到了。”小和尚上前去,俯下身子,对着老僧人的耳朵轻声道。
老僧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扫了扫衣服上落下的香灰,起了身。
“阿弥陀佛,善人有礼。”
“住持有礼,阿弥陀佛。”善人念着佛号,回礼。
“贫僧在此恭候善人多时了。”住持面色和蔼,手中把转着念珠。
“有劳住持了,在一——”
名唤做“在一”的随从听到唤声,捧上前手中端着的雕花木匣。
“此点心意,是秦某人为宝寺准备的一点香火钱。”
“阿弥陀佛,善人心善,必有福报。善哉,善哉。”住持并不在意这些外财,态度坦然。
小和尚接过了木匣子,退下了。
“善人是要算命还是抽签?”住持发问。
“替小儿求的命签。”中年人如实回答。近半月做梦有恶,心下担忧。只因自家孩儿体弱,恐有他祸,特来香火旺盛的盛安寺来保个平安。
“善人抽签吧。”老僧寥寥几字,指了指香案上的几个竹筒,又闭上了眼睛,依旧揉弄着泛着光泽的念珠。
看着竹筒前香案上的签筒,中年人找到命签的竹筒,开始摇晃。
紧接着,入耳的是竹签相击的哗啦哗啦声。
时间显得异常漫长,香碗中的香闪烁着,加快了焚烧的速度,大殿的烟火更加旺盛了,轻烟缭绕似的,仿佛烟雾之中烁着蓝光。
“住持,您看。”善人手握着签条,凝重着眉毛,不知其解。
住持接过签,翻过另一面,上面一字未有,竟然是一枚空签!
“这是何故?”善人怀疑签筒出了问题,莫不是整个筒内都是白签?否则如何抽出了白签?
住持仿佛预料到此,接过秦善人刚刚抽过的签筒,拿出全部竹签,示意善人亲自来看。
“善人既疑虑,何不亲自目观?一切,均有定数,妄言不得。”
善人翻过一把竹签,上面皆有字迹,均为正常。
“令公子命格异于天数,阴阳失衡,福祸相依,实阳寿将尽。”
“将尽?”善人心下一紧,目光发暗,仿佛看到心中一盏明火倏然熄灭。神色颓然,转身迈步就要离开。
“善人留步。”住持呼喊住中年男子,“善人福厚,公子缘浅。竹签无字,公子无命。可造化由人,人亦有丹朱,若是红运外来,即可改命。”
“外来红运?”善人目色重燃光亮。
住持笑而不语,点着头。
“师傅可否透露一二?”善人做出请的姿势,请住持到旁边说话。
“善人入迷了,红白之事,善人可知?”
善人顿悟,忙弯腰向老僧稽礼。接着,带着众人重新走出寺院。
门前巨大的青翠菩提树枝桠,突然掉落一片黄叶,转转悠悠,在半空盘旋,慢慢下坠……
善人讶然,手心向上,那黄叶轻盈落于掌心,倏然转换为朱红之色,其状魅绝……善人惊奇,伸出另一只手即去摆弄。红叶竟然化为飞尘,流逝风中……
“王爷,这?”为首一名仆从不解其意。
原来此一行人正为勤王府之人,那秦善人,正是殷星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勤王。
勤王摆手,有所思。
“入宫!”如同重锤击中鼓面,一锤落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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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城外驿站
“恭迎世子爷、世子妃归都!”
夜王世子月青枫听着接引官员的话,内心萌生出莫名感触。
他二十岁奉父命镇守东城,多年未归故乡,已十一载。东城一处偏远,黄沙漠土,自从自己镇守后到也小有建树,算不负父亲嘱托。
如今他协同爱妻暂回都城,望着驿站两边青翠,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烂柯人之感,像梦,虚实不清。
“世子爷、世子妃还是好好休憩一番,少时进城不迟。”见世子爷眼窝泛青,白皙的下巴也冒出了几根青色胡茬,官员识色建议道。
月青枫点头,与世子妃一道转入驿站。
月青枫并不全然是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实则有些激动,亦有些忐忑。
只因母亲信函中来说,小妹回来了。
要知道,父亲自小对他要求严格,自六岁起便开始他的教习。随着他渐渐长大,便在文博苑与武兵场两处来回奔波,身心疲倦,哪里抽得出清闲。因此,在母亲生产,他恰逢立了平生第一次军功,才多出几分空闲。
他当时看着奶娘手中襁褓里的小妹,像糯米团似的,连带着他的心里也软绵绵。
奶娘说,刚出生的孩子下生都是皱巴巴的,像小老鼠一样。他却是不信的,小妹难不成是个例外么?小妹下生时双瞳清亮,面似春花,安安静静,也不会哭闹,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还记得小妹对着他伸出小手,那莲藕似的小胳膊,白玉一般。他那时也是第一次,感触到当一个哥哥的幸福感;也暗自发誓,要护着小妹一辈子。
后来,他依旧是文武教习,只不过,更多了动力。但是……那一次,他从武兵场回来,听说的便是小妹被得道真人带走了清修之事。
他先是跑去了父亲的院子里,去质问父亲。究竟是何人带走小妹,怎么能如此草率!在父亲面前,他大吼着,不顾一切,像只未满月的小狮子。
以此结尾,父亲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转身,再不言一句。
他那时已有十六,是父亲口中那个,手掌被刀剑割破都不会落一滴眼泪的大儿郎,却因为这件事,落了泪。
他不是怕疼,也不是因为被扇了巴掌而哭;他哭的是小妹,小妹怎么能,能被送走!如果能让他小妹回来,一个巴掌算什么?一千个,一万个巴掌他都愿意!
他只恨自己的不成器,要是自己学有所成,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小妹,小妹就不必被送走?再者不成,小一点说,他是不是就能多出些清闲时间陪伴小妹了?
都怪他!现在好了,一年半载,说不定八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生……都见不到小妹了!都是他的错!
自那之后,年复一年,他对小妹的愧疚愈发强烈,对见到小妹的心思也愈发憧憬。
以至于到了自己娶妻时,父亲征询他的意见的时候,他的回答是,“得须比我自家小妹好看才可!”让人忍俊不禁,被调笑许久。
如今十五年过去,小妹定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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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星铜雀宁宫
此次宫宴进行地还算顺利,按照福禄公公安排好的脚本,分成了三支。
第一支,朝堂大臣等要臣则由福禄公公亲自安排在使司;第二支,贵女及诸位贵夫人由皇后主持,考虑到诸女爱花天性,皇后设宴于御花园;第三支,诸位贵公子由太子安排,集聚在太子东宫。
主支,也就是第一支,使司大厅内。
刚刚坐上正摆不久,皇上理所当然倚靠着椅子,手中拿着备好的随身“奏章”,看地津津有味。
站在身后的福禄公公一摆一摆地扫着拂尘,不经意斜着眼睛看了看面前励精图治的皇上,皇上看得哪里是奏章,说是折子还差不多,只不过啊,是风花雪月的话折子……只得压抑住无奈与窃笑。
福禄公公继续一本正经地甩着拂尘,显然见怪不怪了。自从他跟从八岁的小皇帝至今,不禁感叹,这皇帝之职,也的确是过于劳累,到底比不得他的深山老林。
深山老林么……那是他的桃源啊……
殷暮雪盯着福禄公公有了一阵,将一切收归眼底。福禄眼中满满的欣慰与满足,让他无法理解,可能,这就是衷情吧!
福禄是宫中的老人了,至少,从他记事儿起福禄就一直跟在舅舅身后,凡事诸般照料,百般操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福禄公公。
福禄的相貌谈不上是多么地出众,只是让人感到亲切,仿佛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不同于邓公公眼中的世俗圆滑,福禄眼中的光似乎笼罩紫气,可是仔细一看,又看不出了。
不知是否错觉,他永远记不住福禄的相貌,但是在人群之中,他又能清晰地找到福禄。
因为……他似乎看到福禄身上笼罩了祥和的瑞气白光,还有……在摄魂咒之中,他从未听到过福禄的心事……在凡人中,他自认他窥不透的,只有信念至坚之人,还有心房至深之人。
而这二者之一,不管怎样,都可以看出福禄不是简单之人。
他相信,福禄身上一定有些什么秘密。只不过这份秘密,他殷暮雪是没太大兴趣的。
福禄饶有兴味地听着殷暮雪的心思,笑地更加和蔼。这一天天无聊呦……小孩子,就是不懂得藏藏自己的心事儿,想地那么大声……
说他福禄不是普通人么?任由小孩子去说吧!
本命镜中显现的,这病恹恹的小孩子命格怪得很,也自负地很。
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熬得过诸般是非……经不经得起江山大统,治国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