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色的欧式方桌,桌上搁着笔记本电脑,边上的薄荷恣意开着。窗户里溜进的风把绿色的纱轻轻扬起,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凛咧的味道。我有些紧张,强迫将视线凝固在那一片片薄荷上。程博士穿着一套休闲服,推门而入。
“不好意思,刚刚去看了个病人”。“程博士,我究竟是谁?”我已经迫不及待。
“别着急,该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至于,被委托的那部分,你依旧有权利选择知道或者不知道。来,先看看这个。”侧面的书柜中整整齐齐码了一摞档案,他从中抽出一个档案袋,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编号。拆开缠绕的线圈,我先看到了那份委托合同。
甲方:许意,乙方:人类记忆研究与治疗发展中心,下面一行粗体字显示:经过向专业人士认真咨询,我已深刻了解人为解离性失忆疗法,自愿接受“人类记忆研究与治疗发展中心”所开发的人为解离性失忆疗法,并承担该治疗过程中出现的意外情况,包括但不限于以下情况:
通常存在的除失忆目标之外的记忆缺失:包括亲属关系、过往经历的遗忘;
有可能存在的生命安全威胁;
有可能存在的认知功能障碍;
有可能存在的生活不适应症;
有可能存在的智力下降;
有可能存在的躯体功能障碍;
……
密密麻麻的,大多是关于一些医学名词的注释,越仔细看,我心越惊。最后,两个大大的草体在白纸上那么刺眼,正是“自己”的名字。日期显示3月25号,也就是一周前。
身体内的血液似在奔涌,咆哮着欲冲向大脑,我拿着合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程博士,你确定当初我签这份合同的时候,是正常的么?”
如此冒险的决定,甚至疯狂,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么!
“呃,许意”,他笑了下,虽然收得很快,我还是看见了,“抱歉!”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我们进行过很深入的谈话,包括让你全面了解人为解离性失忆疗法,你的逻辑思维很清楚,对要做的事也非常明白。现在是2038年,许意,医学和科技进步了很多,我们的治疗已经处在成熟阶段,合同上的意外情况基本不会出现,你无需过度担心。当然,合同就是合同,必须注明这些。”
我还是不敢相信。
“或许,我再解释下人为解离性失忆疗法会比较好”。
“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甚至不能完整说出这个名词!
“整件事得从头说起,怎么切入比较好呢?嗯,你知道失忆吧,就是电视剧里女主角“嘭”一声被车撞了,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失忆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认识身边的人。”
“当然。不过,那不是编剧们常用的狗血剧情么?都被用滥了。”
他笑了,笑得很儒雅。
“艺术来源于生活,现实世界中确实存在这样的案例,只不过非常罕见,我们称之为“解离性失忆症”。这种病症就像电视剧里的戏码。不过,它不仅仅如此。早就有研究团队关注这种特例,他们发现背后竟然有可遵循的科学规律,进一步的研究创造了“人为解离性失忆疗法”。简单来说,就是人为模拟了一场针对大脑的车祸,最重要的是结果:它没有对生命体造成威胁,只是抹去了一部分特别的记忆。”
我感觉脑洞开得有点大。
“很怀疑你们所谓的疗法究竟有什么作用。”
“许意,你不了解。其实,在生命结束之前,我们每一个个体都在经历和适应不同的环境,这个“环境”的定义是非常广义的,包括父母,亲朋,所有接触的人际关系;也包括物质的实体存在和网络的虚拟空间。这些所有的,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称之为心理学上的“刺激”,而每一次的“刺激”对人格的塑造都是潜移默化的。譬如,原生家庭,你应该听说过这个词。”我点点头。
“原生家庭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刺激。尤其在未成年之前,某件事的刺激可能像历史的转折点一样,对我们的认知产生巨大影响,甚至终身改变我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这类“刺激”有部分是负面的,程度或重或轻。当然,这并不表示人只能被动接受,束手无策。我们的大脑就具有保护机制,它会过滤掉一些信息,以保护我们更好生存,而“遗忘”就是其中一种保护机制。”
“有些费解,这太理论了!”我忍不住想大叫,虽然他语速不快,但我的大脑就像被重启过一样,进程缓慢。
“等一等,你的意思是:帮我忘记某些东西,是在构建对自我的保护吗?”
“确实如此。正如我们的免疫系统,能制服一般病毒,但对于“非典”却需要打特殊疫苗。那些巨大的刺激所造成的破坏力,需要研究中心提供专业的帮助。”
“所以,这种人为解离性疗法的目的是帮人逃离痛苦?”天,我竟然念全了。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或者说现实的目的。我们的终极目的是帮助人建立追寻幸福所需要的巨大勇气和自信。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手段。疗法只能帮你忘记特定的记忆,但无法彻底清除它,因为它是客观发生的事实。我们只能删除你大脑中的那部分回忆,它仍存在于其他知情者的记忆中。”
他停了会,嘬了一口茶。
“那么,我会永远想不起忘记的事实么?
“咳咳,就全国来看,80%的样本数据显示在较长的时间段内,人没有想起遗忘的事例。我说的较长,是十年。根据目前理论,十年以内,是最有可能勾起回忆的阶段,过了这个阶段,我们就认定,终身都想不起。虽然是否回忆起当初的事实,是评价这种疗法是否成功的重要依据,但凡事没有绝对的成功。人类是非常神奇的存在,尤其我们的大脑,是无法复制的精妙机器,记忆便是它的产物。再者,个体之间差异非常大,疗法之后的三年是关键期,的确有人想起一些记忆的碎片。主要原因在于环境给予了相似的刺激,剩下的就是不可知因素。然而,即使如此,这也并不意味我们失败了。因为在遗忘期间,相当于关闭了刺激事件的干扰,我们拥有了一个缓冲期,在这个缓冲期,个体的心智会发育的更加成熟,这对他在回忆起当初的刺激事件,重新认知和处理上会往更利于自身发展的角度去思维。”
大概是终于解释完最难以理解的部分,他轻轻吐了口气。我则处在静默的空气中。
“好吧,听着像有点科学依据。”
“许意,我们的疗法早已入选国家课题,现在处在大量实证阶段,你要相信….
“相信我是自愿成为了一只小白鼠。”
这次他笑得很轻松,“许意,相信我,你当时做这样的决定更是为了你自己。当然,你的参与也将会对医学和人类学作出巨大贡献。”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太多的信息突然灌进大脑,就像食物没有经过咀嚼就被囫囵吞了,大脑涨得要爆炸。可以得出的结论有两点:第一,我这个样本目前来看是成功的,因为我还活着。除了忘记了人和经历,我仍然记得怎么用筷子,跟人交流也不存在障碍。第二:曾经的我有无法承受的痛苦,为此,我甚至愿意放弃过去。
我闭上了眼睛,期望再捋一捋他所说的话,却发现不知从哪开头,只是一场徒劳。他没有说话,大概知道这时候并不适合打扰我。
长长的沉默,只剩下风在那儿,轻声作响。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父母在哪里?我真的叫许意么?”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父母健在,人生还知来处,如果父母不在,人生就只剩归途。”我不想孤独前行,尽管人生本就是孤独的。
他低了头,紧紧抿了下嘴唇,踟蹰片刻后,我听到了无比残忍的回答。
“抱歉,许意,你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而你的父亲,也不在了。”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像是无穷无尽的永夜。
原来,记不记得我是谁有什么关系?是不是真的叫许意又有什么关系?放弃了自己的我,又有谁会记得。
2038年4月1日,重生的第一天,真希望它就是一个愚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