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拐角尽头的病房时,桑虞还是敲敲门,推门进去了。
病房里静谧无声,医护已经离开了,里间的病床上肖乾阖眸安安静静的躺着,仿若睡着了,浓密的睫毛铺在眼睑上,竟有几分天真无害,让他看起来平添几丝少年感。
当然,前提是如果忽视他脸上几道血痕,和那未换药鲜血干涸的双手。
桑虞知道他没睡,走到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为什么没让医护给你换药?”他的手上还缠着脏旧的纱布。
他缓缓睁开眼:“我以为你刚才在门口是来给我换药的。”
他看见她站在在门口发呆不知道想什么,看着手上满是血污的纱布,想到那天在木屋里,她垂眸为他上药包扎的样子,鬼使神差的让想要给他换药的医护离开了。
他阖眸躺下心里找遍理由,一定是因为上次她给他用的药不错,何况他本就不喜别人碰他的手,医护也不行。
桑虞气笑了:“这整个禁区营敢这么明目张胆使唤我的你是第一个。”
肖乾慢悠悠坐起身靠在床头牵起唇角:“我的荣幸。”
他倒是真不客气,桑虞无奈笑笑,起身走近坐在床边,示意他把手伸过来。
看见她坐过来肖乾神色顿了顿,似是没想到桑虞会这么好脾气的答应给他处理手伤。看着桑虞小心熟练的为他一层层拆掉脏污的纱布,肖乾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双手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了。
脏了的纱布被拆掉扔进垃圾桶,桑虞看着这双手渐渐皱了眉。
十指连心,何况是掌心这样柔嫩敏感的部位,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人却吭也不吭,似是无觉无痛一般。
她想起在靶场他仅仅开了一枪就渗血的手,想起在扎鲁一眼望见他端着机枪股股鲜血自掌心涌流染红了整个小臂的模样。
耳畔似响起方才林九川说的话,这双手,是肖乾的过去吗?
“你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狰狞的伤口几乎隐露白骨,他却神情淡淡全然不在,意仿佛在看着别人的手一样。
“对,它碰不了枪。”肖乾盯着他的掌心喃喃开口,声音不带情绪轻而低沉。
那天靶场外,桑虞问他为什么有如此身手却一而再受那么严重的伤,她猜测着问他,是不是用不了枪。
是啊,聪慧如她,猜对了。
“我的掌心天生敏感,生来就与常人不同,掌心的触觉是常人的几十倍,就算最普通的碰触也会感到不舒服,长时间接触硬物就会溃烂流血,伤口愈合也极慢。”桑虞沉默的听着肖乾说着这些轻易不肯说出口的话。
“所以,我没法像常人一样自如的握枪,甚至从出生起就不曾随心所欲用手掌触碰过什么。”
你曾感受过命运的捉弄吗?
在听到肖乾用最平淡如常的语气讲出他异于常人的掌心秘密时,她在肖乾的身上清楚的感受到了这种被命运捉弄的感受。
老天明明赐予你最好的天赋,却又拿走了你施展天赋的能力。
她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但对桑虞来说枪就是她的命,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没有枪很难活下去。那肖乾呢?不能用枪的他都经历过什么?
这个被称作“天才”的少年,活的无惧无畏,不可一世的骄傲,生来得天独厚,本应应有尽有。
可他偏偏也苍寂、孤冷,不得不接受一双被世界隔绝的手。
掌心触觉是常人的几十倍,偏偏还比常人更容易受伤,那这种程度的伤口究竟要承受怎样的疼痛?
“既然知道自己不能握枪,为什么还要答应帮我?”那么不要命般往前冲,把自己的手折磨成这样。
肖乾无所谓的笑笑:“习惯了,这点伤算不了什么。”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手缠绷带,好几次手都差点废掉,这种程度对他而言习以为常。
“更何况,你救过我和小川,还帮我上过药,我帮你一次也不亏。”
桑虞取过桌上的药箱,替他消毒上药,轻柔仔细,听到他的话竟觉好笑。
他和林九川怎么都这么动不动就要以命相抵的?
“我给你上过一次药你就拿命帮我,那现在我又给你上药了,这次又准备怎么报答我?”
她垂眸小心翼翼为他上着药,唇角无意识翘起的弧度轻柔好看,肖乾不禁看的入神。这次拿什么还?他突然心生几丝懊恼,懊恼于他孑然一身,除了一个林九川竟什么也没有了。
“不如……”
肖乾抬眸,听见她拖着淡淡尾音开口,清浅的茶色眸子里闪过一抹狡黠。
“你拿自己抵债啊?”
四目相对间,隐隐有心跳声咚咚震耳。肖乾一时大脑短路,没能立刻消化她这话的意思。
桑虞很有几分正经模样的说道:“这次遭袭,禁区营损失了不少兵力,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不如,你带着林九川留在禁区营充当个免费劳动力?”
肖乾看着她,眸光深深:“你信得过我?”
她说让他们留在禁区营而不是禁区随便哪个赤字兵团的边防营,就在前些天骆寒还在百般试探,而方才她却开口让他们留在她的禁区腹地,给了他最直接的信任。
“有什么信不过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更何况咱们也算并肩作战过的交情了,不是吗?”
是啊,并肩作战过的交情,她给他足够的信任和坦诚,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肖乾眸中泛着笑意:“林九川可是很能吃的。”
桑虞给他小心缠上干净的纱布,想到方才林九川一脸期待的问她入伙了能不能天天吃肉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在我这别的没有,肉管够。”
手伤重新包扎好,肖乾收回手垂眸看了看双手崭新的白纱布,她上药包扎的手法娴熟,想起上回在木屋她说她以前经常受伤,想必没少给自己处理伤口。
“好。”他淡淡吐出一个字,看向她的眸子里似有浩瀚苍穹。
“反正我居无定所,留在哪都一样,既然你都不怕我们一个饭桶一个残废拖你后腿,我还怕什么。”
听到“残废”两字,桑虞正了神色。
“你若是残废,那我禁区营岂不是没有一个正常人了?”江叶可是不止一次在她耳边沾沾自喜得意炫耀她这位师父的本事盖过了她禁区营一众骁勇干将。
他这般的人,又岂会因为一双异于常人的手而失减半分风采。他,可是肖乾啊。
肖乾抿唇不语,指尖摩挲着掌心纱布的边缘。桑虞收拾好药箱,想到什么,长睫扇动看向肖乾。
“你……上次不是不愿说的吗,这次怎么又肯告诉我了?”
她记得上一回在靶场外,她有意想要验证她的猜测,却不想刚提到他的手,他便好像变了一个人,仿佛一瞬间他们就从咫尺之地相距万里天涯。而今天,他却把他心里最不可碰触的秘密说给了她听。
闻言,肖乾侧身从枕头下拿出东西递给她,笑的云淡风轻:“因为你把这把你宝贝的很的旧枪借我玩了啊。”
那日靶场外,她好奇的想要一个答案,他双手抄进口袋,懒散勾着唇眼底尽是苍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想要故意激怒她的话。
——可以,如果我满足你的好奇心,你把你常配在身上的那把底座雕花的旧枪给我玩玩,如何?
那时桑虞想,谁都有不愿被人提及的过去。可今天,他们似乎把心底的那一亩三分地对彼此敞开了。
桑虞接过他手中的枪,这是白天她走之前亲手扣在肖乾身上的,露在枪套外的枪身底座雕花。他拿着它,一枪击毙了敌军狠辣猖狂的首领。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她摩挲着枪上雕刻的黑金花纹。
“没见过,但很特别。”
桑虞轻轻抚摸底座上那永远开的灿烂勃发的花朵,忆起往事唇角轻柔:“师父说过,这就是故乡的桑虞花。”
她总觉得,拿着这把枪,就像握着一份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