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江家小女儿的婚事,也该料理了。”贺老爷放下茶杯,说道。
贺锦书仿佛料到了父亲会提这事,不慌不乱地回道:“爹,江小姐今年才十七,还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嫁我,怕是不妥。”
“你大娘嫁我时还不足十六,怎么就不妥了?”贺老爷冷哼一声,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常往梨园跑!”
贺锦书避开话来:“马上就要到我娘亲的祭日,我想回趟郴州。”
贺老爷立马不再逼儿子回答了,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贺锦书不肯就此罢休,他问道:“您今年和我一起回去吗?”
明知道答案和以往一样,可贺锦书还是不甘心,他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怎么着,父亲也该去看一眼母亲了。
见父亲还在闪躲,他心顿时凉透了:“我知道了。”
贺锦书从郴州回来后,连行李都没放下,直接去了梨园。
梁浅正在台上呢,一身鹅黄戏服,姿态婉约。这两年来,梁家班跑了不少地方,梁浅的名声渐渐传了开来,如今她已经算是在昆曲界里叫得出名的角儿了。
他已习惯立在角落里望着她,做她最无声的看客。却不知道,梁浅也早已学会在台下众人里,一眼认出他。
贺锦书到后台时,梁浅正在卸下行头,见他来,立马笑着喊:“贺大哥。”
“我有件东西给你。”贺锦书说着,把皮箱交到她手里。
梁浅打开,一股陈旧地味道铺面而来,里面是件大红戏服。
“这是我母亲以前的戏服,我……我想着,不该让它就这样待在箱子里,如果你不喜欢,我再收回去就是了。”贺锦书急忙解释道。
梁浅摇摇头:“我正缺这么一件正红色的戏袍,多谢贺大哥了。”
贺锦书本来是打算把这件戏服在母亲坟前烧掉的,他想告诉母亲,她等错人了,那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郴州了。可火燃起来的那刻,他突然想起了梁浅。母亲交到他手上的东西,就算带不回父亲,也该有一个算圆满的结局。
张家少爷瞧上梁浅的消息,贺锦书是因丫鬟间的闲话得知的。他足足迟疑了半日,才去的梨园。
当日,梁浅并未上台,远远在阁楼窗前见他来,似乎已了解了是为何事,忙跑了下去。
贺锦书一路几乎是小跑着来的,满头的汗,气息沉重地道:“我听说张……不,我来是问你,可愿意嫁给我?”
梁浅不可思议地捂住嘴巴,眼中似有泪要溢出来了。贺锦书望着,仿佛已经可以听到她的答案,于是笑容浮上了脸,可梁浅眨了眨眼睛,忍下泪意,说道:“贺大哥,抱歉,师傅已经替我答应张家少爷的提亲了。”
贺锦书如当头棒喝,又不甘地问道:“那、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
“我……张少爷待我不薄,且不介意我的身份,愿娶我做正室……”
“我懂了……懂了。”贺锦书连连说道,他局促的后退几步,踏出了梨园门口。
“那……就先祝梁浅姑娘和如意郎君白头偕老了。”他说完,逃难般地回了府邸。
几日后,饭桌上贺老爷又提起了和江家的婚事。贺锦书垂着头,仍未听进去。
入夜,贺锦书立在窗前,觉得遮起弯月的云像梁浅的影子,他望了望假山,恍惚间,仍觉得后面还会躲着个怯生生地小姑娘。
贺老爷就在这时敲门进来了,贺锦书不用多想,仍是为了他的婚事而来。
谁知父亲开口却提了他的母亲:“我知道,因为你母亲的事,你心中怨恨我。可你大娘一家有恩于你爷爷,你爷爷是绝不会允我纳妾的。”
他觉得好笑,说道:“您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我娘就剩一副白骨在地下埋着了,您却连去她坟前望一眼都不肯。”
谁料贺老爷突然保证道:“我答应你。若你应了和江家的婚事,我一点去郴州祭拜你娘,然后把你娘的牌位接回贺家,入族谱,告慰她在她之灵。”
这下倒贺锦书一头雾水了,父亲向来不提母亲,为何今天却慷慨至此?他问道:“您可是答应了江家什么?”
“江家小姐是家中独女,一家人都宠得很。去年庙会上你替她猜了灯谜,她就此倾心了你。”贺老爷停了停,又说:“把江家和我们家的苏绣技艺相结合,是你爷爷生前一直希望的,江老爷答应……”
“我知道了。”贺锦书打断父亲的话,他早该就料到了,父亲如此关心他的婚事,是有利可图。
贺老爷又继续说道:“江家小姐才情相貌在整个苏州城里都不俗,就是没有这桩承诺,那也是绝佳的婚事……”
“好。我娶。”贺锦书断然应了下来。如今他娶谁,都一样了。更何况,能圆了母亲的夙愿,这个买卖,不能再划算了!
像是怕贺锦书反悔似的,聘礼隔日就送到江家,接着府中就开始筹备起了婚事。贺锦书没有一丝新郎官的样子,他仍谈生意、查账本,闲了就读书写字,不问一句有关成亲的事。倒是今天听家丁说张家少爷为了梁浅姑娘翻新梨园,明天又听丫鬟说这两人上街采买了价值不菲的西洋衣柜,要用在新房里。
转眼便接近大婚之日,贺锦书望着桌上喜红色的婚服,忽觉自己这一生,已望到了头儿。
外面一阵闹,他问丫鬟发生了何事,丫鬟直说没事,下人们在挂红灯笼,所以吵闹了些。
一听是成亲的事,贺锦书立马不再过问了,摆摆手让丫鬟出去。
半夜,贺锦书直觉屋里闷得慌,出门刚拐了个弯,就见丫鬟提着个皮箱,行色匆匆的模样。他仔细一望,那不是装着母亲戏服的皮箱吗?
他拦住丫鬟,问道:“这箱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丫鬟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他觉其中大有猫腻,厉声道:“说实话!”
丫鬟立马吓得手中一松,箱子跌开,里面俨然是他赠予梁浅的戏服。贺锦书更加急躁了,大吼:“到底怎么回事儿!”
见状,丫鬟立马跪了下来,喊冤道:“三少爷,我只是照着老爷的话办事儿,只是今日梁浅姑娘身边的丫头送来了这个皮箱,还吵着要您救救她家小姐,老爷让人撵了她出去,吩咐不许让您知道,要我夜里把这皮箱找地方烧了……”
贺锦书闻言,便知事情不对劲,连忙要出府,却被管家带人拦了下来,不一会儿,贺老爷也过来了。
他见父亲,即刻问道:“爹,您是否还有事瞒着我?”
贺老爷一脸苦口婆心的样子,说道:“你再过四日便成婚了,爹只是不想节外生枝。那梁浅有她自己的姻缘,你不要再纠缠了!”
他更加笃定,父亲必然在自己和梁浅之前作梗了:“我只问您,可背着我,做了什么?”
贺老爷口气已经愤然:“我就是做了什么,也全是为了你好!你老老实实的待在家中,成亲娶妻就是了!”
“若我今日偏要出去呢!”贺锦书话音刚落,贺老爷立马招招手。
“来人!把三少爷送回房间,婚礼前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
见家丁围了上来,贺锦书已然顾不了其他了,他决绝地说:“若父亲今日不放我出府,那便让一具尸首和江家小姐成亲吧。”
他说完就往墙上撞去,众人一阵惊呼,眼睁睁地望着他头破血流。
“你!好啊,为了个戏子,你这般枉顾自己性命和贺家颜面!”贺老爷气极了,一摆手:“让他走!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本事儿能救出那个唱戏的!”
贺锦书两眼昏花,他抹净顺着鼻梁淌下的热血,扶着墙艰难站了起来。
他突然问父亲:“您可知道,我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贺老爷觉得他问得没头没尾,权当是他头昏后的胡言乱语了,并没有理会儿。
贺锦书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道:“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里的锦书!”
贺老爷一怔,忆起了什么。这是首《一剪梅》,是当初他教婉娘的。
“您可知道,我娘她是如何苦苦等你的!”他痛切地说完,拉开府门,跌跌撞撞地往梨园赶去了。
他敲了许久的门,丫头才抬着油灯下来。见是他,没好气的说:“贺少爷忙着大婚,来这儿作甚!”
“你家姑娘呢?”顾不得她话中的刺头,贺锦书忙问道。
小丫头一听是问梁浅,嘴巴一瘪,快要哭的样子:“我家姑娘现在还在牢里呢!”
贺锦书大惊:“牢里?怎么会……她不是要和张少爷成亲了吗?”
小丫头见他口气如此张皇,大约也了解了今日并非是他故意避而不见。她叹口气,把事情始末说了个干净……
原来,贺老爷早到梨园找过梁浅,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说家门不幸,除了贺锦书以外,家中儿子均不成气候。所以自己有意百年后要让贺锦书掌权,苦劝梁浅不要毁了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不然他无颜去地下见贺家的列祖列宗。
话已至此,梁浅哪有说不得余地,苏家作为苏绣大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准家主娶一位戏子的。
后面的事,贺锦书已猜得出了。所以当日自己求娶梁浅,她明明双目含泪,却只能狠心拒了自己。
“为了让您安心娶江家小姐,张家媒人来提亲时,我家姑娘没拒绝地干脆,只说再考虑一些时日。结果,那张少爷硬塞了些聘礼来,转头就报了警所,说我们家姑娘骗婚。您也知道,警所长官那是张少爷的亲舅舅……今天早上就来抓我们小姐,说去问话,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要逼我家姑娘答应这亲事……”丫头顿了顿,又道:“小姐走之前交代我,等你成亲后,再把戏服交还给您,可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去求您。”
贺锦书霎时悲喜交集,喜得是梁浅心中当真是有他的,可如今自己却连累她进了牢子,那些喜便消散了大半。
他想着,绝不会让梁浅再成为母亲第二人了,绝不!脑里却混沌起来,他扶住门扉,接着身子一阵无力,顺着大门滑落下来。
小丫头见了,连忙上前:“哎——三少爷!”。把油灯凑近一望,才发觉贺锦书头上一大个血口,血顺着脖颈流了一肩。
她慌然无措,忙喊班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