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秦夕杵在石桌上,急切的想知道结局。
扶桑替她续上茶,继续说道:“后来,阿错就真的没有再回来过……”
承志没有食言,季茯在府中整整一年,他从未逾越半步,待她如友。虽然张可馨总来找她麻烦,可念念和二姨太总挡在她面前,也不必她伤神。
战事越发激烈,海上的线路早被切断,出国艰难,况且世界各地战争不断,国外也未必是绝佳之地。1942年6月,承志决定先送家眷去相对安全的云南。
听到云南,季茯立马答应了下来。承志愣了愣,突然解释了一句:“云南这么大,又是战乱年代,不见得会遇到石杉。”
“我知道。我没有要找他。”季茯低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阿茯,如今山河破碎,大半个国家一片惨像。我原本想着国家四万万人,多的是走投无路站起来抗争的人,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可今日竟然连承府这片方寸之地都护不住你们,我就知道到我了。只是未来的路莫测,还请你多多照拂我父母。”他说着,望着季茯突然笑了:“其实这几年我也明事理了许多,知道当年自己有多软弱无能,可如今我已经长大,该给家人还有……还有你依靠了,我们两这纸婚约真假不论,可你在我心里,仍是我的妻。”
承志突然抬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季茯看不见,他也没打算上前,就这样抱住了一团空气。
其实他还没把话说完,他想说:从小时候,我做错事不敢承认。你站了出来,从那时就是了。只是我到底是辜负了你,此为我一生最悔也最耻之事。
对不起阿茯,终究是玷污了你的信任。
那是季茯能记住的,承志最后的声音。她们到云南后,和承志断了通讯,念念时常到城市里听些上海的消息。听说承家少爷投靠了日军,入了大上海汉奸一列。
承父知道后差点气晕在院落里,自己儿子就是再没出息,也不该去做汉奸。承母只能在一旁哭成泪人。张可馨到云南不久就找了一个军官,后来军队撤走,她干脆也跟了过去。如今能照顾承家父母的只有自己和念念。二姨太直骂承志,骂完又想到他曾救了自己一家,只能哎呀哎呀的叹气了。
只有季茯不相信。承志曾说过,到他了。不管以什么身份,季茯知道他是在做对的事。
果然,她没在云南遇到阿错。就像承志说的那样云南很大,大家又居无定所,她要有多大的运气,才能用她那双望不见的眼睛,认出一个人来。
直到有一天清晨,她从梦中醒来,望见了光亮。一个编着辫子的细眼姑娘来到她眼前:“小姐,你醒啦?”
是念念。原来念念长这般模样,她骤然湿了双眼,呜咽道:“念念,我看到你了……我能看见你了……”
念念颤着手在季茯眼前晃了晃,季茯果真是看得见了!她惊喜地跑出门外:“二姨太,您快来看啊,小姐看得见了!”
众人围在季茯面前,皆是又惊又喜,二姨太拉着季茯的手,喜极而泣。
念念眼眶红通通的,不由地说了句:“一定是阿错哥哥在天有灵……”
她这话一出,季茯脸上的笑立马凝固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念念,念念才发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立马捂住了嘴。
“你刚刚说什么?”季茯脑袋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用这双能表达喜怒哀乐地眼睛望念念,希望念念能说一个圆满的答案。可念念最终只能跪倒在她面前,哭道:“小姐……阿错哥哥他早在两年前就没了啊……”
那年季茯从季家离开,去到承家。阿错早已流了一地的血,撑着一口气,要再见季茯一面,给她一个交代。
季老爷被丢在了乱葬岗,承志百般疏通,才让日军允许他们替季老爷入土。阿错挖坟的时候,两个日军在一旁守着,嘴里用日语骂着话,阿错知道不能冲动,可他竟然往季老爷身上吐了口痰,阿错哪里还能忍,起身和日军扭打起来,若不是承刚好志赶来,赔罪后又当场掏出了钱财打理,阿错差点被一枪打死。
他的脑上被日本人用枪柄砸了好大一个血窟窿,埋完季老爷后,他才告诉承志,他快不行了。
阿错知道季茯若是知道自己因她而亡,必然愧疚一生。可他只想她好好地活下去。
因季茯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和阿错的最后一面,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满头鲜血,却还在撑着墙壁和自己对话的。
“阿错哥哥怕你起疑,硬撑着走出承府才倒下。我们都不敢让他的心意白费,急匆匆地葬了他,连都没有多余地为他哭几声……”想起阿错拖着身子走出承府,背脊上都是鲜血,念念泣不成声。
季茯就这样呆立在了原地,连眼泪都来不及落下。她早该知道的,她的阿错怎么会丢下她呢?
空中又有螺旋桨地声音,警报声似乎响彻了整个人间。
“阿茯,我们先进防空洞,这些事待会再说——”二姨太刚刚说完,一个炸雷就落在了院里。房梁立马垮了下来,眼望着就落在了承母身上,季茯飞身把她护在了自己身下。
天地,暗了。
“啊?季茯才看见了那么一会儿,就这样过世了?”秦夕为此不值,阿错可是交出了自己的生生世世,才为季茯换来的这一双眼睛。
扶桑不可置否:“因季茯寿命已到,我大哥特意告知了阿错。可他说,他一定要让季茯看一看这人间天地,哪怕一眼。”也因此,阿错怕季茯过世后,也找到扶朝这儿来,不肯往生。所以恳求扶朝不要和季茯交易。扶朝答应了,怕季茯找到扶城,还施了法术。谁知这些年来季茯还不肯放弃,为了找到扶城,她和地缚灵做了交换,以一双眼识,换了进扶城的方法。
人这一生到底有多少匪夷所思的好运气,是已故之人付出最后的魂灵,为自己换来的?
秦夕收起了好奇的神情,她黯然神伤后,突兀地笑了:“原来……这就是云衡给我换一片海的原因啊。”
再抬起茶壶,扶桑才觉里面已空荡荡的。茶尽,故事也就听完了。
老展家。
听完季茯漫长的往事,天色已经快暗了,老展想起和秦夕约好的,要去收拾东西,更急着打发季茯离开了:“那你就更该好好去投生了。阿错先生也是一番苦心啊。”
“是啊。阿错知道我这么轻易地把眼睛给了地缚灵,该怪我了。”季茯露出苦笑,她望着老展,喃喃道。
“不会的。”老展突然斩钉截铁地说。惹得季茯一怔。
“我的意思是,阿错先生待你如此好,恐怕不舍得怪你吧……”老展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又说:“要是哪天秦夕把我拼上性命换来的东西弄丢了,我也是舍不得怪她的。”
季茯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到捂住了肚子,她接连点头,不经意地问:“你们这个时代真好,没有战火。要是阿错能在这样的好时候活一次就好了。”
老展又有些可怜她了,她明明知道御魂进了遗世录是永生永世不能往生的。他安慰道:“说不定什么时候扶大哥有事需要御魂办,就放他出来了。其实做御魂挺好的,沉睡在遗世录里,不用受轮回之苦。”
她望向电视柜,又说:“能不能把那朵木兰花送给我了?虽然你雕得和阿错的一点都不像,但好歹都是花。”
“你要便拿吧。反正秦夕不喜欢花。”老展说完,站起身来:“既然愿望了了,你早些去投胎。”
老展拉开门,季茯又喊了他。他回过头,季茯站在灯下,身影已经透明。她一身霜色地洋装,身段不俗,亦如故事里那个高傲地季家大小姐。
她问:“弥生,我这身好看吗?”
这一瞬,像极了1940年季公馆的楼梯上,季茯拉住了阿错的手。
“好看。”
老展说完,关上了屋门。他抬表望望,现在去找秦夕刚刚好,要是让小丫头等,她又要不高兴了。
屋内的季茯身影越来越淡,木兰花静静躺在手里,她泪滴滚烫:“再见,我的阿错。”
话语刚落,屋内归于一片寂色。
季茯已殁,世上再无阿错。